周灭商和西周王朝建立之后,人祭现象迅速退场,并从人们的记忆和文字记录中彻底消失。本书在搜索上古文献的人祭线索时发现,几乎唯一正面记载过商代人祭现场的,是周文王创作的《易经》,也就是所谓六十四卦的卦爻辞。
文王周昌曾经在殷都生活,亲历过商王和商人民间的各种人祭仪式——这些都被他写进了《易经》,不仅有俘虏被屠杀献祭时的种种惨状,甚至有祭司穿着红色祭服的细节。不过,由于某些特殊的考虑,文王保留的记录非常含糊,只有借助商代考古和甲骨文才能解读出一部分。
当然,在《易经》中,文王最关心的课题是如何灭商。但这是极度危险的,绝对不能言明。《易经》的《坤》卦六三爻曰:“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据文史大家高亨先生考证,“含章”就是“翦商”二字,所以“含章可贞”的意思是:“翦商之事,可以通过占卜(贞)来预测。” 23 故而,《易经》的内容多是文王的翦商谋略,也正因此,这部分内容最为隐晦。
从龙山时代、夏代(洛阳二里头古城)到商代,是华夏文明的最初阶段,可以称之为“华夏旧文明”。在周族崛起并灭商后,周公旦一代人迅速废除了人祭宗教,并抹去了与此相关的文献与记忆,进而开创了和平、宽容的“华夏新文明”,一直延续至今。
最早对殷商这段尘封的往事进行追索考证的并非现代人,而是殷商后裔、儒家“六经”的编辑者孔子。孔子离纣王和周公的时代仅五百年,他编辑的“六经”保存了一些真相,但也有意地掩盖了另一些。本书认为,这是孔子在探究到真实历史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要继续周公的事业,重塑华夏文明。
根据本书正文所述,人祭行为在华夏文明的起源阶段非常活跃,这也引出了一个问题:当先民从部落时代走向早期国家和文明起源,战争和人祭是不是“必要的恶”?没有它们,是否人类就无法进入文明时代?
在研究殷商的人祭甲骨卜辞时,以色列考古学家吉迪·谢拉赫(Gideon Shelach)曾经试图总结人祭繁荣的必要条件。他认为,当早期人类社会有了一定程度的复杂化,开始形成王权和统治阶层,但统治体系尚未完全成形和稳固时,统治者需要借用一种强大的机制来维持其权力,这就是人祭宗教和战俘献祭行为产生的基础。这个阶段,吉迪称之为“早期国家”或“复杂酋邦”。
当然,殷商时代已经超越了“早期国家”,王权相当稳固,人祭数量也极高,所以吉迪补充说,一旦人祭体制化,统治者将不得不长期维持战争行动,以保证人牲的来源,这也是殷商一直努力捕捉羌人献祭的原因。 24 吉迪的论文并不涉及“早期国家”阶段,所以他的结论有些简单化,本书将在“人祭繁荣与宗教改革运动”一章对此进行分析。
人祭只是本书的部分内容,华夏文明初创期有很多重大现象需要关注,比如,兴起于河南洛阳的二里头——夏王朝,其农业基础并不是华北传统的旱作粟米,而是源自长江流域的水稻,显然,南方灌溉农业对中原文明有重要意义。换句话说,南方的水田灌溉农业虽然没能在本地生发出文明,却引发了华北的文明进程。
四千年前,华北地区的小型古国此起彼伏,但只有二里头成长为早期王朝。二里头——夏的政治疆域虽不大,也不以扩张见长,却偏偏是它初步解决了在国家内部实现稳定统治的难题,而这很可能源于青铜技术提供的支撑。
商与夏则完全不同。从建立初期,商就进入疯狂扩张模式,促发了很多超出我们认知的现象,比如,早商时代就出现了巨型仓储设施,其规模到殷墟、西周乃至春秋都无法超越。可以说,其超前“现代化”的程度足以比肩秦汉。
再比如,商人并非一直沉溺于人祭,商王室内部曾经有过不杀生的宗教改革,但此举引发了激烈的内战,致使商朝中期一度陷于解体,尔后又再度复兴。这其中,从异文化引进的马车技术成为广域王朝的统治基础。商人崇尚暴力和威权,这种文化性格在甲骨文字中有诸多反映,只不过在现代汉字中多数已被遗忘。
目前,借助考古认识上古社会的工作只是刚刚起步,还难以给那个茫昧幽远的时代归纳出简洁的“规律”。不仅如此,商纣王、文王周昌、武王周发、周公,甚至孔子,这些史书中的名人以及那些我们曾以为熟悉的先祖往事,有些也在考古发掘中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以理解。
也许,我们至今也还难以完全了解我们自己。考古,就犹如一面深埋地下的镜子,倒映出我们陌生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