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是人类学和上古史学者经常讨论的课题。石器时代的各种人群现象被称为“文化”,但它并没有严格的定义,只要是人制造的物品和遗迹都是“文化”,旧石器时代也是文化。中国的新石器文化主要以陶器工艺和造型分类,因为陶器制造量大,在遗址中最常见(多是碎裂的陶片,但有些可以拼合),造型特征也最明显。不同地域的人群使用的陶器不同,由此很容易区分出不同的文化;即便同一个人群,在不同的时期,陶器特征也会进化,由此还可以细分出时段。所以中国的考古学者最重视陶器形制研究。此外,不同文化中的玉器、石器、建筑和墓葬也会各有特点。
比起文化,文明则要高端得多。它标志着人类告别原始状态,和动物界的距离也更远了,进入可以加速发展、与现代社会一脉相承的轨道之中。当然,进入文明时代后,以陶器为基础的文化分类仍然存在,因为它最能反映普通人的生活。
学术界以往对“文明”的界定比较严格,其中有三个关键要素:城市、冶金技术和文字。按这种标准,商代晚期的殷商阶段属于文明,因为有可以释读的甲骨文;后来也发现过早商阶段的甲骨文材料,但极为稀少。总体来说,商代符合严格的文明标准,争议不大。
但商代之前的夏—二里头,缺少文字要素;再早的新石器末期古国,如石峁、陶寺和良渚等,有万人聚居的大型聚落及明显的阶级分层和宏大建筑,却没有或极少有铜器。这些都不符合严格的文明标准。
近些年,有学者提出了更宽泛的标准,认为只要有大型城邑,或者叫“复杂社会”,就可以称之为“文明”。它的原理是,大量人群聚集在一起生活,会形成相对复杂的职业分工和社会分层,这种组织协作能力是人群继续发展的重要基础。按照这种标准,距今5000—4900年前的良渚古国也可以称为“良渚文明”。 27
宽泛或者严格的标准各有意义,不必相互否定。但需要注意的是,符合宽泛“文明”标准的多数古国(4000年之前的)大都在短期繁荣后凋零了,它们建设“复杂社会”的经验显然不够完善,缺乏长期发展的能力,而且各古国建成“复杂社会”也都是自发的,相互间少有传承。当然,古国文明也并不是完全孤立的,有些文化元素辗转在古国之间传递了下来,比如良渚古国的几种典型玉器就传承到了石峁、陶寺以至商代:石峁的浮雕游龙变身为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图腾;冶炼红铜和铸造小件铜器的技术也辗转传递到了新砦—二里头。
草蛇灰线,潜流伏脉,这是4000年前古国文明的“传承特点”,很不明晰。相比之下,夏—二里头与后面的商、周王朝一脉相承,没有断档。商人征服二里头—夏,接受整个夏朝遗产的过程,在考古成果里表现得很清晰。
在二里头之前,大型城邑(古国)已经有过若干座,狭义文明标准的第一项要素已经有了,但不够稳定。二里头的创新是第二项,也就是青铜冶铸技术,有了它,大型城邑(古国)才能维持和发展下去,让第一项要素真正确立,并继续发展出第三项——文字。
青铜产业需要更庞大的共同体人口基础和更复杂的分工协作体系。从采矿、运输、冶炼,到配比合金、制范铸造,需要一系列专门技术以及众多人员和组织的协作,而这是复杂社会才能供养、维系和发展的。
中国的铜矿蕴藏较少,青铜器物很难真正普及千家万户,而青铜对于中国早期国家的最重要意义,恰恰在于它数量少,价值高:青铜礼器显示阶级差别秩序,而青铜兵器戈、钺和镞对木石兵器有压倒性优势,王权借此获得武力保障。这是“文明”或者“复杂社会”维持稳定、避免解体的基础。 28
对比之下,石器时代的古国王权,并没有凌驾于民众阶层之上的武装优势,统治者可以用玉礼器表现自己的高贵奢华,但玉兵器的战斗力并不能超越石兵器。当良渚、陶寺和石峁这些石器古国走向繁荣时,急剧加深的贫富差距会导致底层民众揭竿而起,统治阶层和初具规模的复杂社会也就毁于一旦。
二里头以往的一千多年里,从长江中游、江浙到华北,众多古国兴起又解体。到三期时,二里头也进入了古国盛极而衰的节点:统治者豪奢营建,底层人群极度贫困,劳役无休,对立情绪终将引爆。恰在此时,成熟的青铜技术让二里头得以续命,社会上层继续维持其统治。
三期之初建设的宫城城墙,保卫的只是居住在宫殿区的上层人群,而非整个二里头古城。显然,这是二里头内部阶级矛盾的产物。二期显贵墓葬中没有兵器,显示阶级矛盾还不激烈;三期墓葬却多次发现铜戈和铜钺,说明上层社会武装程度明显提高,及时发展了镇压底层社会的能力。
显贵的武装优势也是各种宏大工程的保证。三期聚落面积并没有比二期明显扩大,表明人口没有明显增长,但宫墙却在此期完工,多座殿堂也升级换代,青铜冶铸区显著扩大。显然,这是对民众控制力强化的结果,换句话说,统治者索取的贡赋和劳役更多了。在这些物质基础上,二里头才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夏王朝。
石器时代古国繁荣难以超过二百年的周期律,就这样被二里头的青铜兵器破解了。
在龙山时代的华北,人祭和人奠基现象比较普遍。这种风俗也延续到了二里头,不过从已有的考古发掘来看,二里头的人祭行为并不算太泛滥:
一,各期的墓葬没有发现殉葬人,也没有事后祭祀和埋入人牲的现象。和墓地有关的遗迹,只有94H3灰沟有人祭遗存。
二,宫殿区建筑没有发现人奠基,只在D1庭院内发现了五具献祭尸骨。
三,铸铜作坊F9有用于奠基和献祭的十多具尸骨,旁边的祭祀坑H99也有两具。从时间上,铸铜作坊的人祭行为出现得更早(二期),宫殿的人祭行为属于步其后尘。
二里头—夏朝的规模超过以往任何古国,且稳定地存续了近四百年,而在其中心都邑只发现上述人祭现象,可以说数量是很少的。此外,二里头遗址整体保存情况比较好,在夏朝覆亡之后,这里一直没出现过城市,也没有大的河流改道和人为盗掘,遗址很少遭到后期破坏。
考虑到上述因素,可以说,二里头—夏朝的民间虽存在人祭风俗,但尚未建立以人祭为基础的“国家宗教”,王室统治者的人祭数量并不比民间更多。
纵向对比,二里头的人祭规模和陶寺古国比较相似,和石峁、清凉寺、王城岗则截然不同。这说明,在华北地区不同的古国——早期文明中,人祭的繁荣程度有所区别。
从人祭地点看,二里头宫殿区的人祭行为相对较少,东北角的巨型坑中甚至只用猪祭祀。相对而言,铸铜作坊区的人祭数量较多,形式也很残酷,有肢解分食现象,而规模浩大的D1宫殿内的人牲数量尚不及铸铜区的一座厂房。这些区别可能显示了二里头内部不同人群之间的文化差异:在宫殿区内的居住者中,人祭文化不太流行,而从事铜器冶铸的群体比较崇尚人祭。
在现代人的观念里,上古的青铜制造业应当在王权的直接控制之下,但这很可能是借后世的官僚制和君主集权制的运行规则来想象上古。二里头—夏朝还属于王权肇建、蛮荒未褪的时代,不同行业多属于特定的族群世袭经营,他们往往拥有较高的自治权。
在宫殿区尚未修筑宫墙时,二里头的手工业作坊区已经建起了围墙。当时属于二里头二期阶段,铸铜作坊规模还不算大,也没有发现青铜兵器,那为何要把作坊区的安危放在王宫之前?可能的答案是,作坊区的围墙是手工业族群自己兴建的,他们需要承担自己的防务,并且有这种资源和实力。实际上,青铜冶铸者的宗教风俗也有别于宫殿区,这也是他们族群整体自治的表现。
二里头从未发现大型城墙体系,作坊区和宫殿区有各自独立的围墙,这种现象被许宏先生称为“大都无城”。它的根源,很可能是宫殿和手工业族群的二元并立模式:冶铸人群承认宫廷王权的权威,但自主管理族群。
而且,二里头的青铜技术一直处在封闭之中,几乎从未向外传播。在近四百年里,二里头之外几乎从未出现成规模的青铜铸造产业,二里头风格的大件青铜制品(包括礼器和兵器)也很少出现在外地 29 ——除了一个遥远而孤立的南方殖民地。似乎二里头—夏朝的青铜生产者以及王室和豪门都把青铜器当成秘不示人的宝物,从不与外人分享、交易。
以上是考古提供的二里头古国概况。
关于夏朝,古史只有少量记载,如《史记·夏本纪》说,大禹准备把首领职位传递给益,那位向民众推广稻种的助手,但在禹死后,民众都愿意服从禹的儿子启,于是,启建立了家族王朝—夏朝。
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此外,《史记》主要记载的是历代夏王的名号,其他古书则还记录了夏朝前期的动荡事件:第四王“相”被有穷氏的后羿取代,后羿又被伯明氏的寒浞篡权,寒浞屠灭了后羿和夏王相家族,而相的遗腹子少康借助母族有仍氏和有鬲氏的势力,灭掉了寒浞,恢复了夏朝。 30
这起夏朝的“王子复仇记”,在新砦和二里头考古中难以得到验证,但在这个故事里,夏王朝内部有各种部族,如有穷氏、伯明氏、有仍氏、有鬲氏等,且都有自己的世袭首领,应当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反映。夏朝还不是后世人观念中的大一统政权,内部族邦林立,二里头古城实则是夏王部族的领地,因稻作农业而人口繁盛,因青铜兵器、奢侈品而强大且富有吸引力,周边各部族甘于充当它的附庸;但夏王室—二里头人对这些臣服部族并没有太多的直接控制,也未能在语言和文化上把中原地区整合为统一体。夏王朝的故事虽在各部族中流传,但各部族仍保持着自己的共同体生活。
这也能解释为何二里头的青铜器极少出现在古城之外。夏王朝比较保守和封闭,不屑于对外掠夺与扩张,也不想建立广土众民的真正王朝。也许,是当初后羿和寒浞的动乱给了夏王室以教训,尽量不要和其他部族走得太近。
综上,二里头—夏朝建成了一个大型聚落和复杂社会,而且依靠青铜技术保持着长期稳定;由此,一千多年来古国兴废无常的难题终于被破解。但它的保守多少影响了其华夏第一王朝的声誉,而整合黄河下游形形色色的各族邦的工作,还有待后面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