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朝—二里头之前,各地发现的铜器都是零星小件器物,数量极少,人为铸造的青铜合金更是稀少。
在夏朝存续的五百年间(这是宽泛的标准,包括新砦的一百年,以及夏商更迭的半个世纪),铸铜技术持续而稳定地发展了起来,从单纯的红铜,到铜、锡、铅三元合金的青铜,从小件器物到较大的青铜礼器(容器)、兵器,夏朝开创了中国的青铜时代。
新砦遗址曾发掘出两块红铜小残片,一块属于铜小刀,另一块可能属于某种容器。 21 二里头人则继续发展了冶铸铜技术:在一期,发掘出一块铜炼渣和两件残损的铜小刀,经鉴定,其中的一件小刀几乎是纯铜,另一件则属于锡青铜,其中含铜83.29%,含锡16.28%,含铅0.43%。 22
二里头人掌握的青铜技术是一个里程碑:添加了锡和铅的青铜,熔点更低,熔液流动性更好,更容易冶铸,而且硬度也更高。这两件残小刀都是抛弃在地层中的垃圾,二里头一期墓葬没有发现任何铜制随葬品,但有绿松石制作的小珠子饰物,应当是开采铜矿的副产品。
二里头都邑初具规模后,南侧有了专门的青铜冶铸区,和宫城隔着南大路相望。在二里头二期,宫城墙尚未建设时,冶铸作坊区已经建起1.5米厚的夯土围墙,看来这里的防御工作更重要。
冶铸区面积约两万平方米,比一座标准操场还大。有不止一处作坊,出土有和冶铸有关的各种物品,如陶范、石范、陶坩埚的碎块,以及散碎铜块、矿石、炼渣、锡片、木炭。
1983—1984年发掘的一处较完整的铸铜作坊,有一座半地穴式的长方形大房子,编号84YLIVF9,室内地穴深80厘米,东西长度超过20米,地面上有红烧土区域,有铜溶液泼洒形成的绿铜锈面。发掘者推测,这是一座浇铸工场,红烧土面是因工匠烧制陶范形成的。
房子的南侧还有三处可能是露天浇铸的痕迹,分别编号Z1、Z2和Z3。在它们和F9之间,有两间夯土小房子F2,室内地面上有火塘以及支撑烘焙的泥土柱,应当是熔铜或者烧制陶范的工房。
这处作坊在二期经历过两次翻新重建,在三期又重建过一次,所以形成了重叠的工作面地层,每一层都有铸造遗迹和遗留物。
二里头一处铸铜“工坊”平面分布示意图 23
在作坊F9下面,考古工作者发掘出13具尸骨:初次建造时,北墙下埋了五名儿童,室内地面埋了一名成年人;第一次翻修时,工作地面埋入三名成年人;第二、三次翻修时,则各埋入两人。 24
这些人是正常死者吗?在二期,二里头的显贵人物会被埋在宫殿庭院里,但铸铜作坊的特点则是,每次埋人都发生在新建和翻修的时候。所以,这些人应该不是正常死亡,否则很难解释时间为何这么巧。
可惜,这处作坊并未留下太多发掘记录和照片资料,比如,死者尸骨的姿势、有无伤痕和随葬品等。但从常识推测,铸铜作坊烟熏嘈杂,熔铜汁不断滴落到地面上,显然不是埋葬正常死者的地方,祭祀人牲的可能性较大。
铸铜作坊旁边有一座祭祀坑,编号84YLIVH99(以下简称“H99”),原是废弃的水井:底层埋了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尸骨,被碎尸成很多块,散落在坑中有八层之多,还伴有兽类(可能是猪)的骨肉碎块。献祭者很可能先是将其和猪一起烹饪,分食,然后将零碎的骨头投进坑中的;在坑的最上层,是一具全尸,双腿蜷曲侧卧,两手合掌放在腹前,像是腿和手被捆绑着活埋的。
在作坊附近,还发现了一些相对正常的墓葬,随葬有陶器以及铜爵等少量铜器,应当是冶铸作坊经营者的墓区。 25
到了三期和四期,铸铜作坊更加繁荣。此外,临近宫南路又出现了一座绿松石加工作坊。在二里头,铜器、铸铜产业经常和绿松石饰物相伴,说明人们对铜矿极为重视,开采铜矿的副产品,自然也要物尽其用。
除了青铜冶铸技术,二里头人还创作了一套有礼仪色彩的酒器,如三足的爵、大口束腰的觚、三袋足的斝和盉等。这套酒器被商、周继承,是中国青铜时代的代表器物。
不过,在青铜技术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这些酒器都是陶制的。新砦—二里头人普遍嗜酒,喜欢制造专门储酒、温酒、斟酒的器皿,哪怕是寒酸的小墓,也常有陶制酒器。看来,他们粮食充足,普通人也有余粮来酿酒。
新砦阶段已经有了陶盉和陶觚。到二里头一期,则出现了最早的陶爵,高约20厘米,三条短足,一只宽带状的耳(扳手),口部向两端外翘,形成“流”和“尾”,腹部和耳上有带状纹饰。
爵的造型繁复,且颇为沉重,用它的“流”对着嘴饮用并不舒适。后世人已经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使用,有人猜测它是调酒的器具。
还有上大下小、呈喇叭口状的陶觚,它的具体用途也很难判断。也许张大的口部有“醒酒”作用。无论如何,这些复杂、成套的酒具代表着隆重的仪式感,说明酒不仅是饮料,还是社交礼仪活动的重要内容。
到二里头后期,青铜铸造技术突飞猛进,随葬品中出现了多件铸铜的爵、盉、斝、鼎,主要是用作酒器,造型模仿陶器,用于彰显主人尊贵的身份,可以称为“铜礼器”。
比起之前的小刀、铜铃之类的小件,铜礼器体型变大(一般高20厘米以上),造型复杂,需要多块陶范拼接铸造。基本都没有纹饰,器壁很薄,厚度只有1—2毫米,可见当时铜料很珍贵,即使统治者也承担不起厚重的铜器。
新砦出土的陶盉和陶觚:陶盉有三只袋足,适合烧煮加热,但细小的“壶嘴”显然不适合煮粥,如果只为烧开水,它的复杂造型又有点多余,所以有学者推测它是用来温酒的,酒才当得起如此重视
二里头一期出土的爵(左)和觚,出自M54:在流行上千年之后,酒爵逐渐退场,但它被引申出了“爵位”之意,代表世袭的高贵身份
二里头遗址已发现的青铜器约有200件,包括容器、兵器、乐器、礼仪性饰品和工具等。其中青铜容器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中国最早的成组青铜礼器,除一件鼎外,主要为仿造陶器制作而成的酒器。二里头文化开始的青铜容器的铸造,需要由多块内、外范拼合铸出整器,显示出原创性与独特性。这种合范铸造技术的出现在中国金属冶铸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开启了中国青铜时代的先河 26
在三四期阶段,还出现了全新的铜兵器,如铜钺和铜戈。铜钺的造型可能是从玉石钺来的,但铜戈比较特殊,此前很少有类似戈的石器,属于古代中国比较独特的兵器。
中国的铜蕴藏量不太丰富,铜器成本较高,是上层社会的奢侈品,对二里头普通民众来说,使用最多的还是石器和骨器。石器可能是在洛河中采集砾石敲打制造的。到后来的商朝、西周以至春秋,最基本的农具还是石器。石制农具和工具被完全取代,要到冶铁技术已经普及的战国。
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都是常用的词,但这两个词的含义并不对等。青铜器从未完全淘汰石器,它更多体现的是上层人生活的改变,就像古人发明文字后,社会上的多数人仍是文盲。社会的发展水平往往是被占人口少数的精英阶层代表的。但我们不能因其数量少而低估青铜,正是它铸造了华夏的最初文明和第一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