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六章

尼利回来了。妈妈让他和弗朗茜出门去买周末要吃的肉。这可是件大事,所以他们得到的指示也相当详细。

“去哈斯勒的肉店买五美分做汤的排骨,但别在那儿买肉馅。肉馅要去沃纳的店买。买十美分切碎的后腿肉,别要他从盘子里拿的。再买个洋葱回来。”

弗朗茜和弟弟在柜台前站了好久,肉贩才注意到他俩。

“要什么?”终于,他开口问道。

弗朗茜开始谈判:“要十美分后腿肉。”

“剁好的行吗?”

“不行。”

“有位女士才来买了二十五美分后腿肉,只不过我剁多了,盘子里就是刚才剩下的。正好十美分。真的,我刚剁好的。”

这正是弗朗茜被吩咐要留神的陷阱。不管肉贩说什么,都不能买盘子里的肉。

“不。妈妈说,要十美分后腿肉。”

肉贩气呼呼地切下一小块肉,称过后甩到一张纸上。他正准备包起来,就听弗朗茜颤抖着声音道:“噢,我忘了。妈妈说要肉馅。”

“见鬼!”他将肉剁成几块,塞进绞肉机。又被耍了,他气愤地想。新鲜的红色碎肉旋转而出。他用手接住,刚准备甩回纸上,就听见……

“妈妈还说,要把这个洋葱也弄碎了加进去。”弗朗茜怯生生地掏出从家里带来、已经去了皮的洋葱,朝柜台上递去。尼利站在旁边,什么也没说。他跟着一起来,就是为了提供精神支持。

“天哪!”肉贩顿时炸了。可他还是操起两把切肉刀,把洋葱切好,扔进了肉里。弗朗茜一直看着,她很喜欢切肉刀鼓点般的韵律。肉贩把肉重新聚拢,甩在纸上,怒瞪着弗朗茜。弗朗茜吸了一大口气。最后一个要求最难开口。肉贩也意识到事情没完,于是内心颤抖地站在那儿。弗朗茜一口气说了出来:“还要一块板油,一起炒炒。”

“王八蛋!”肉贩愤怒地低声咒骂,砍下一片白板油,却报复性地故意让它落地,再捡起来甩到碎肉上。他愤怒地打好包,抓过那十美分交给老板入账,心里还在诅咒命运为何让自己成了肉贩。

买完肉馅,他们继续去哈斯勒的店买做汤的骨头。肉贩哈斯勒的排骨还不错,但肉馅挺糟糕。因为他都是关起门来绞肉,天晓得买到手的是什么。尼利拿着包裹在外面等,因为哈斯勒要是瞧见谁把在别处买的肉带进店,就会骄傲地让他去刚才买肉的地方买骨头去。

弗朗茜用五美分买了根带了些肉的好骨头,周日用来煮汤。等待期间,哈斯勒给她讲了个老掉牙的笑话:一个人买了两美分喂狗的肉,哈斯勒问他是打包还是就在店里吃?弗朗茜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肉贩很满意,去冰箱拿了根白骨头回来。那根骨头闪闪发亮,中间有乳白色骨髓,两头还挂着几条红肉。他让弗朗茜好好瞧着。

“等你妈妈把它煮过后,”他说,“告诉她把骨髓倒出来,撒在一片面包上,再加胡椒粉和盐,给你做个好吃的三明治。”

“我会告诉妈妈的。”

“你把它吃了,多长点儿肉,哈哈。”

包好骨头,收了钱后,他又切了片厚厚的肝泥香肠给她。自己竟在别处买肉,骗了这么个好人,弗朗茜不禁内疚起来。可妈妈不相信他卖的肉馅,太糟糕了。

天色尚早,街灯还没亮起来。但那个卖辣根的女人已经坐在哈斯勒店门口,开始碾磨她那些刺鼻的辣根。弗朗茜掏出从家里带来的杯子。老太太倒了半杯给她,收了两美分。弗朗茜很高兴自己终于完成了买肉的任务。接着,她去果蔬店,花两美分买了点儿煮汤用的蔬菜:一根软趴趴的胡萝卜、一根叶子耷拉的芹菜、一个软软的番茄和一小把新鲜的荷兰芹。所有菜都会跟骨头一起煮,一直煮到浓浓的汤泛起泡沫。然后,再往里面加肥肉和自制面条。这些,外加调过味、抹了骨髓的面包,就是一顿美味的周日大餐。

吃完有弗朗德利丸、土豆、碎馅饼和咖啡的晚餐,尼利就去街上跟朋友们玩了。虽然既无召唤,也没约定,男孩们还是会在晚饭后聚到街角,站在那儿玩一晚上。他们双手插兜、猫着腰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搡,和着口哨的旋律跳吉格舞。

莫迪·多纳文是个孤儿,跟两个老小姐姨妈住在一起。两个姨妈做女士寿衣为生,做好的衣服成打出售给一家棺材店。她们做带有缎带簇饰的寿衣:给处女的白寿衣、给少妇的淡紫色寿衣、给中年人的紫色寿衣和给老年人的黑色寿衣。莫迪会带一些布片出来,想着弗朗茜或许想用它们来做点儿什么。弗朗茜虽然假装很高兴,但每每收起这些闪闪发光的布片时,心头却直打战。

教堂里香气弥漫、烛泪滴答。修女们把鲜花摆上祭坛。最好的鲜花,总是摆在备受尊敬的圣母祭坛上。对修女们来说,圣母比基督或约瑟更受欢迎。告解室外,人们已经排起队。姑娘小伙们都想赶紧做完告解,出门约会。奥弗林神父的小隔间外队伍最长。他年轻友善,对告解宽容随和。

终于轮到了。弗朗茜推开厚厚的帘子,跪在告解室里。神父拉开那扇将他和罪人隔开的小门,在格栅窗后画下一个十字时,那古老而神秘的感觉顿时笼罩整间屋子。神父闭着眼,用拉丁文迅速而单调地低声念叨着什么。弗朗茜闻到焚香、烛蜡、鲜花、神父身上的黑布袍和刮胡膏混在一起的气味。

“主啊,保佑我吧,因为我有罪……”

她飞快地告罪,也很快得到赦免。她垂着头,双手紧握走出告解室,跪倒在祭坛前的栏杆旁,一边用珍珠母念珠计算自己的祷告次数,一边忏悔。莫迪的生活没这么复杂,需要忏悔的罪过要少一些,所以比她出来得更早。弗朗茜出来时,莫迪已经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她了。

和布鲁克林其他女孩一样,成为朋友后的两人搂着彼此的腰,一起在街区里走来走去。莫迪有一美分,于是买了个冰激凌三明治,还请弗朗茜咬了一口。很快,莫迪得回家了。八点后,她就不能在街上乱走。两个女孩约定下周六还一起来做告解,便分手了。

“别忘了,”莫迪边倒退着走远,边冲弗朗茜喊道,“这次是我找的你,下次换你来找我。”

“不会忘的。”弗朗茜保证道。

弗朗茜到家时,前屋里有客人。艾薇姨妈和她丈夫威利·弗林特曼来了。弗朗茜喜欢艾薇姨妈。艾薇姨妈跟妈妈长得很像,为人非常有趣,能像舞台上的人一样,讲出让你捧腹大笑的事。此外,她还能模仿世上的任何人。

弗林特曼姨父把他的吉他带过来了,这会儿正在边弹边唱。弗林特曼又瘦又黑,一头光滑的黑发,还有两撇柔软光洁的八字须。鉴于右手缺了根中指,他这吉他算是弹得相当不赖。需要用到那根手指时,他就用大拇指重重一按,代替本应由中指弹出的音符。但这么做,会让歌曲突然多出一个奇怪的拍子。弗朗茜进屋时,他差不多快把所有曲目都弹完了。弗朗茜刚好赶上最后的片段。

弹完后,他出去拿了一罐啤酒进来。艾薇姨妈请大家吃一条裸麦粗面包,还有一块价值十美分的林堡软干酪。大家边吃三明治边喝啤酒。弗林特曼姨父喝了啤酒,开始说心里话。

“凯特 ,瞧瞧我,”他对妈妈说,“你就会看到一个失败的人。”艾薇姨妈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抿起下嘴唇。“孩子们都不尊重我,”他说,“老婆嫌我没用,就连给我拉牛奶车的马——鼓手,也欺负我。你知道它那天对我干了什么吗?”

他倾身向前,弗朗茜看见那双眼睛骤然闪亮,原来是盛满了泪水。

“我在马厩给它洗澡,刚钻到它肚皮下面刷洗,它就尿了我一身。”

凯蒂和艾薇对视一眼,眼里都隐有笑意流转。凯蒂突然瞥向弗朗茜,眼里虽带着笑,嘴角却还保持着严肃。弗朗茜盯着地板,眉头皱起,但其实心里也在笑。

“它就是尿了。马厩里的所有人都嘲笑我。每个人都嘲笑我。”他又喝了杯啤酒。

“威尔 ,别这么说。”他妻子道。

“艾薇不爱我了。”他对妈妈道。

“我爱你,威尔。”艾薇向他保证,那轻柔的嗓音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刚嫁给我时,你是爱我的,但现在你不爱我了,对吧?”他静候答案。艾薇却一言不发。“瞧,她再也不爱我了。”他对妈妈说。

“我们该回家啦。”艾薇说。

上床睡觉前,弗朗茜和尼利得读一页《圣经》和一页莎士比亚的作品。这是规定。过去,妈妈每晚都会给他们读两页,直到他们大到可以自己看。为了节约时间,尼利读《圣经》,弗朗茜读莎士比亚。这样的阅读,他们已经坚持了六年。《圣经》读到一半,《莎士比亚全集》读到《麦克白》。两人念得飞快。十一点,除了还在工作的约翰尼,诺兰全家都上床了。

周六晚上,弗朗茜可以睡在前屋。她把两张椅子推到窗前,拼成一张床。如此一来,就能看见街上的行人。躺在那儿,夜里楼中的动静,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进来了,正朝他们的公寓而去。疲惫的人会拖着脚走路。其他人则步履轻快地冲上了楼。有个人摔了一跤,正在过道里骂那张破烂的油地毡。有个小宝宝半心半意地哭着,楼下有个醉汉正在屋里细数妻子的堕落生活。

凌晨两点,弗朗茜听见爸爸轻轻地哼着歌,朝楼上走来。

甜美的莫莉·马隆,

推着她的独轮车,

穿过大街小巷,

吆喝叫卖……

唱到“吆喝叫卖”那句时,妈妈已经把门打开。这是爸爸的一个游戏。要是能在他唱完之前打开门,那就是屋里的人赢。他若在过道里就把歌唱完,便是他赢。

弗朗茜和尼利都下了床,围坐到桌边来吃东西。爸爸拿出三美元放到桌上,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五分镍币。妈妈说姐弟俩头天卖废品已经拿了钱,于是让他们把钱放进锡罐。因为有些客人没来,所以婚礼剩下不少未动的食物。新娘把这些食物都分给了侍者,爸爸装了一纸袋回来:半只冷掉的焙龙虾、五只冷透的炸牡蛎、一小罐鱼子酱和一块楔形罗克福尔干酪。孩子们不喜欢龙虾,冷掉的牡蛎淡而无味,鱼子酱也似乎太咸。但他们太饿,还是把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扫而空,就等晚上再消化。要是指甲能消化,姐弟俩估计连这个也能吃。

吃完东西,弗朗茜终于要面对被自己打破的禁食规矩了。夜里十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做弥撒前,都不能吃东西。这下,她不能领圣餐。而下周见到神父时,她也有切切实实的罪过可以忏悔了。

尼利又爬上床,继续呼呼大睡。弗朗茜走进黑乎乎的前屋,在窗边坐下,她毫无睡意,妈妈和爸爸坐在厨房里。他们会在那儿聊到拂晓。爸爸在说今晚的工作,说他看到的那些人长什么样,怎么说话。诺兰一家似乎觉得生活再怎么体验都不够。他们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充实,却还觉得不够。因此,对于接触到的所有人,这家人也要努力去体验一番他们的生活。

于是,约翰尼和凯蒂聊了一整夜。黑暗中,他们高低起伏的声音让人觉得安全又抚慰。凌晨三点,街上非常安静。弗朗茜瞧见对面公寓的一个姑娘和男朋友跳舞回来。两人站在门厅紧紧拥抱,虽什么也没说,后倾的身子却无意间按到了门铃。然后,姑娘的爸爸穿着长衬裤下来了,压低声音把那小伙子臭骂了一顿,叫他赶紧滚、管好自己,等等。姑娘跑上楼,一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男朋友则沿着马路走了,边走还边用口哨吹《当今夜只有我和你》。

刚在纽约挥霍了一晚的当铺老板托莫尼先生乘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回家了。他还从没进过自家当铺。铺子是继承而来的,顺带还得了一名能干的经理。没人知道托莫尼先生如此富裕,为何还住在店铺上面的房子里。在这肮脏的威廉斯堡,他过着纽约贵族般的生活。据一个进过他屋子的粉刷工透露,室内到处都是雕像和油画,还铺着白色毛皮地毯。托莫尼先生是个单身汉。没人知道他周内在哪儿活动,也没人瞧见他周六晚上离开。只有弗朗茜和巡逻中的警察能瞧见他回家。弗朗茜看着他,感觉就像在剧院包厢里看戏。

高顶缎面礼帽微斜,挂到了一只耳朵上方。夹在腋下的银头拐杖被路灯一照,反射出些许微光。他把白色缎面无袖长披风往后一甩,掏了些钱出来。车夫接过钞票,用鞭柄碰了碰硬礼帽的帽檐,接着抖了抖缰绳。托莫尼先生目送他驾车远去,仿佛马车就是他与他找到的那种美好生活的最后联系。然后,他便上楼,回自己那间豪华公寓去了。

他应该经常光顾赖新韦伯大饭店 和沃尔多夫大饭店之类的传奇场所。弗朗茜决定,总有一天要去见识见识那些地方。总有一天,她会跨过仅几个街区外的威廉斯堡大桥,去纽约市中心瞧瞧那些漂亮的地方,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届时,她就能更准确地了解托莫尼先生。

一股清新的海风拂过布鲁克林上空。遥远的北边是意大利人聚居区。那些人在后院养鸡。这会儿,已经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接着,狗叫声和马嘶声也在远处响了起来。甚至舒舒服服躺在马厩里的鲍勃,也探询般地叫了几声。

弗朗茜很喜欢周六,讨厌用睡觉来结束这天。然而,对新一周到来的恐惧,已经开始让她不安。她已将这个周六牢牢记在心里。除了等待面包的老头,这一天再无其他瑕疵。

一周里的其他夜晚,她都得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透过风井,可以隐隐听见某间公寓里,有个很孩子气的新娘在跟粗野笨拙的卡车司机丈夫说话。新娘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恳求之意。丈夫的声音却粗鲁无礼。随后是片刻的沉默,接着便是男人的打鼾声和妻子几乎持续到天明的可怜哭声。

一想起那啜泣声,弗朗茜就浑身颤抖,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接着,她又想起今天是周六,自己睡在前屋,不可能听到从风井传来的声响。没错,还是周六,一切都棒极了。还要很久才到周一呢。中间有平静的周日,她还能继续渴望装在棕钵里的旱金莲,也能回想马儿站在阳光和树荫里,被仔细刷洗的模样。她开始犯困,但仍继续听了会儿凯蒂和约翰尼在厨房里的谈话。他们在回忆往事。

“遇到你时,我才十七岁,”凯蒂说,“当时,我还在卡斯尔·布雷德工厂上班。”

“我十九岁。”约翰尼回忆道,“还在跟你最好的朋友希尔蒂·欧黛好呢。”

“噢,她呀。”凯蒂嗤之以鼻。

甜甜的暖风拂过弗朗茜的头发。她扒着窗台,脸搁在交叠的双臂上。抬头就能看到星星高高地挂在经济公寓屋顶上空。片刻后,她睡着了。 SlR6Fert/yDBvzb/p6YEkE28InlNcwK587wwX+zwBpSU+jhrLUoEpRMw72QeSsh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