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儿回来了!”
风神俊秀的男子,着一身鸭青色圆领襴衫,束发的软脚幞头上簪着一朵粉色蔷薇。语气中还透着欢喜,显然刚从中元节上赶回来。
听到他的呼喊,姚沁睁开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地砸在了衣襟上。
她看着那个自己养大的儿子,心里全是不舍。
他亲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生他时难产死了。比乐康小了三岁,抱回来时又瘦又小,眼看着都养不活,是自己和阿杏煨了羊乳一勺一勺救回来的。
乐平始一进屋就察觉了不对,他天生有些呆气,此时看着跪了一屋子的人,更是呆了。
“阿娘,他们因何而跪?可是犯了什么错处?”
“成何体统!父亲新丧,你竟在这里穿绿带红,先生难道没有教你孝是何意?”
姚沁还未开言,乐康便发了难,一通斥责更吓得乐平眼眶红了,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我……我不知……不知父亲……大人……”
“大公子!”姚沁气得哆嗦,她还没死呢就如此对待她的乐平。自己若去了,这孩子……这孩子……
想到此也她只能卸了怒气:“大公子,乐平他还不知将军已经去了的事情,还请不要怪罪,我这就让他换了。”
乐平已倒在姚沁怀里低声饮泣了起来,父亲虽不喜他,但也并不苛待。每年来避暑时,也会教导自己骑射、经学、算学,如今听得父亲没了,心里难免大恸。
“乐平,你听娘讲,”姚沁擦干他的眼泪,“娘要去看父亲,得离开些日子。家里田产、铺面、山产无人打理,交给别人,娘也不放心。那我交给乐平可好?”
乐平脑子本就算不得灵光,他只当姚沁是去奔丧。
“娘亲只管安心去,乐平一定帮您打理好,只是您快些回来,儿会乖乖等您的。”
他本想纠缠着一起去,但看到乐康那吃人的眼神,便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阿蓝,带二少爷去换衣服。”姚沁收了泪,恋恋不舍地望着乐平离去的身影。
“阿杏,把人都带下去吧!”
“夫人!”
“去吧!帮我照顾好乐平。”
“夫人……”
姚沁将目光转向乐康:“生了你,却没有养你,实是身不由己,总归我对不起你。床头柜的妆奁里,我留了东西给你,也算全了咱们母子的情分。”
乐康眼神微闪,若说起对生母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少。他自小知道自己不是大夫人的孩子,但大夫人待他却如亲子。
他也常常听起内宅麽麽提起过这个本原配的夫人,只说她妖娆妩媚有一身惑主的本事,常常哄得将军在外不归,引得宅院里的大夫人垂泪。
他心里既为生为她的儿子感到耻辱,又为自己的养母感到不公。养母待自己好,学问也都是在舅家学来的,养恩大过生恩,这是自小先生教他的道理。
可是为何看着她对乐平那样好,他还是会嫉妒,她看起来也并不如传闻那样不堪。
“柯吉,我这辈子,也就求过将军一回。”姚沁说这话时,看了看乐康,“除了那次,我是没求过人的,但临死前我却有一事相求了。”
“夫人……”柯吉抬头看着姚沁,老泪纵横,“夫人只管说,柯吉一定……一定照办!”
姚沁深深舒了一口气:“我乐平说是心性单纯,实则脑子不灵光,我不盼着他有什么大出息,只盼望我去以后,他能喜乐安康无忧无虞。”
“他已与我义兄家的侄女换了庚帖,我那侄女是个心思敏捷的,有她照看这个家,我也放心。将军府那边,就请不要再插手青崖镇的事物了。”
“你将我这话,说与长公主听,婆母她明辨是非,心胸宽阔,会成全我这做母亲的苦心的。”
柯吉又哽咽着磕了一个响头:“夫人……只管安心去,柯吉……柯吉……一定办好!”
姚沁起身,慢走两步,亲手拿了起了酒壶和酒杯,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了恐惧,其实死了也好。
死了一了百了,再不用被这青砖红瓦的大宅院囚禁一辈子。再也不用冠着将军夫人的名头,身不由己地煎熬一辈子。
“这酒苦吗?”她就地而坐,仿佛在自问,又像是在问柯吉。
没人回答,她也不需要回答。
“这酒唤做什么名字?”
“大梦一场。”
柯吉犹豫良久,还是说出了酒的名字。
“大梦一场,大梦一场,这名字起得好。听说这是专门给宫里犯错的娘娘准备的,一杯下去,人就会昏昏欲睡,然后在睡梦中回味着一生的美好中死去。”
“没想到,我也能有这样的殊荣,梁开济真是好本事!我多希望,这一辈子真的是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姚沁苦笑一声,干脆扔了酒杯,抱着酒壶灌了下去。
“夫人!”
“娘亲!”
柯吉和乐康的呼喊同时传来,姚沁听到那声娘亲,眼里的泪再次决堤。转眼壶中酒尽,姚沁瘫软了身子。
乐康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不知所措地将人揽进怀里:“娘亲!娘亲!”
姚沁等了一辈子,终于在临死前等到了这句话,她伸出手抚摸着乐康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亲!娘亲!”乐康只觉得心痛如绞,眼泪糊了脸。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
姚沁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但她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脸,好像看到了还未及笄时,自己在山野间骑马的样子。
她还看到了,那个满脸青涩却信誓旦旦说要娶自己俊秀少年郎。
姚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太累了,身心俱疲,受困于世俗,受困于身份。如果有来生,她一定用尽全力逃离这一切,自由自在地过一生。
姚沁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轻盈,随着风飘啊……飘啊……不知道飘了多久。
“夫人?夫人?”
谁?是谁在叫自己?
“夫人,醒醒!醒醒!要迟了!”
自己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能听到阿杏的声音?
“阿杏,你不要吵……”
阿杏看着又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的姚沁,都快哭了。
昨日她娘让她来伺候新夫人,虽说是冲喜进来的,但也不能慢怠。可这……可这……都要日上三竿了,新媳妇要敬茶,可新夫人怎么还没醒呢?
回头长公主怪罪,自己怎么担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