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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综上所述,神津岛先生打的那批钥匙,敝社到目前为止没有做过任何一把备用钥匙。确实每间屋子只有一把,万能钥匙也只有一把。”

开着免提的手机里传出的回答摇撼着沉闷的空气。离开壹之屋大概二十分钟后,游马等人来到了餐厅。

算上游马在内的六位客人心事重重地坐在铺着纯白桌布的长桌前。酒泉和圆香正惴惴不安地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倒咖啡。

也许是为了吃饭时营造气氛,餐厅天花板上除了安有空调,还有几盏复古的煤油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窗边摆着几棵栽在花盆里的白杨,枝条上顶着杨絮。听说神津岛曾说过,他很喜欢杨树萌发杨絮的样子,觉得像是枝头积了白雪,于是特意买来装饰在这里。

“知道了。多谢。”

加加见伸手挂掉电话,环视屋里的人。

“大家都听见了。管家老爷子刚才说得没错,看来能给壹之屋房门上锁的钥匙,只有掉在屋里的壹之匙和我手里这把万能钥匙。”

来到餐厅后,加加见立刻联系给馆内配钥匙的公司,确认他们是否打过备用钥匙。

“如此说来,果然还是密室……”

左京话未说完,就被加加见狠狠地瞪了一眼,闭上了嘴。

“我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这不是你们最爱的推理小说,现实世界里怎么可能发生什么密室杀人案呢!”

游马瞟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名侦探,以为她又要反唇相讥。可月夜正凝视着手机屏幕,似乎没听见加加见的话。

所有人都低下头来,不再说话。晚宴时一派祥和的餐厅,此刻降下了重若千钧的沉默。

“那……那个……各位客人,要不要再来杯咖啡?”圆香仿佛耐不住沉默似的开了口。

“老夫来一杯吧。”九流间举起手来。

“不过,这儿的风景可真棒啊。灯光下的雪景很美。”

九流间大概想赶走这沉闷的空气,朗声和倒咖啡的圆香聊了起来。

“是的,春天来之前,这一带都会被白雪覆盖,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风景。不过也得定期用除雪车铲雪,以防大雪封住通往镇上的山路。”

游马听到圆香的说明,抬头看了看贴着全景玻璃的窗户。馆里透出的灯火照得纯白的雪原闪闪发亮,那画面的确美不胜收。

“的确很美呀。”左京立刻附和,“从这间屋子往外看,风景好像尤其美呢。”

“那是这扇窗户的功劳。”倒完咖啡的圆香回答。

“窗户?”左京疑惑地歪了歪头。

“嗯,为了吃饭的时候更好地享受美景,在这间屋子的玻璃窗上多花了些心思。”

“欸,真是匠心独具呢。不愧是神津岛先生精心打造的馆。”

“不过,有一个小问题。”

“问题?”左京反问。

圆香香肩一耸:“这间屋子朝东。早晨阳光直射时会有危险,所以在这里吃早饭要拉上遮光窗帘,这算是设计上的失误吧。”

“哦,那么就不能一边在这儿眺望晨辉中耀眼的银白世界一边吃早餐了,真可惜啊。这么说来,之前在馆里留宿的时候,我都是在自己的屋里吃的早餐?”

左京的语速很快,仿佛要拼命维系好不容易活跃了一点的气氛。

游马也在馆里留宿过几次,在餐厅吃早饭的时候,屋里好像确实总是挂着窗帘。

“不过,神津岛君住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平时都是怎么生活的啊?日本难得出了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科学家,他却隐居山林,实在是有点儿浪费——肯定会有不少人这么想吧。”

可能是不想让沉默再次来袭,九流间也立刻接上话头。

“老爷也在这儿做过实验,但大概一年多前突然就不做了,以前我也帮了不少忙呢。”

“嚯,帮忙做实验。你又不是搞科研的,不会很辛苦吗?”

“是挺辛苦的。照顾实验用的动物是最累人的。它们叫声很大,给它们喂饭也很困难,做实验的时候又很不老实。”

说话间,紧盯着手机屏幕的月夜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窗边。

“哟,碧小姐也来欣赏雪景吗?”左京说。

月夜沿着高约五米、划出柔和弧线的曲面全景玻璃窗踱步:

“不,我来看看脚印。”

“脚印?”

“嗯,对的。从我们傍晚来这里到现在,一直没有下雪。如果有人杀害神津岛先生后逃了出去,雪地里一定会留下他的脚印。可是,至少我这边能看见的范围内没有脚印。要把游戏室那边也看过一遍,才能算确认过一圈。如果那边也没有脚印,就说明神津岛先生死后,没有任何人离开过玻璃馆。”

“……那么如果神津岛先生是被人杀害的,也就说明凶手还在馆里?”九流间问。

“没错。”月夜重重地点了点头。屋子里一片哗然,客人们面面相觑,轻松的气氛又一下子沉重了许多。游马的手使劲地抓着膝盖,拼命按下颤抖的双腿,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真切地感受着逐步被逼上死路的绝望,游马的心一点点跌至冰点。他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

在刑警和名侦探的眼皮底下犯罪,自己还是太鲁莽了。可是要救妹妹的命,也就只有今晚这个机会。

喝杯咖啡,冷静一下吧——游马伸手将放在桌子中间的玻璃糖罐拉到眼前。他皱了皱眉:刚才放糖罐的那个位置,桌布上有一个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褐色污渍。

是晚宴的时候留下的污渍吗?游马边想边从罐子里拿出一大块方糖。这时,加加见猛地站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听不懂话啊?都说了别再玩破案的过家家游戏!警察马上就来了。来之前都给我老实点!”

餐厅门伴随着他的怒吼打开,在大厅报完警的老田站在门外。

“加加见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什么事?”加加见朝面色青白的老田走去。

“警方说,想让您接一下电话……”

老田吞吞吐吐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我是加加见。怎么了?赶紧派机动搜查队和鉴定科的……”加加见抓着老田递来的手机,说着说着,突然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喂,到底是什么情况啊?为什么?那要什么时候才能……”

他双手抓着手机,激动地吼了几十秒,大声咂了下嘴。与此同时,电话断掉了。

“出什么事了?”

在九流间的询问下,加加见吭哧吭哧地挠乱了自己油腻的头发:

“警察来不了。”

“啊?来不了是什么意思?”梦读在椅子上直起腰来。

“你别大呼小叫的。说是从这里通到镇上的路因为雪崩封路了,现在正在抢修,但离开通还要很久。”

“还要很久是多久?”

“预计是三天后的傍晚。”

“三天后?!”梦读痛呼,“怎么会这样?!我后天还要去录节目呢。而且在一个死了人的馆里住上三天,这让人怎么受得了?”

“那你就自己找辆车下山看看吧。听说雪崩的范围很广,你加把劲儿,试试看能不能徒步翻山,但愿别冻死你。”加加见冷嘲热讽,“你号称灵能者,在电视上预言谁是案件的真凶,其实就是个胡诌八扯的江湖骗子。根本就不应该让你这种人占用公共资源!”

“你说谁是江湖骗子!”尽管施着浓妆,还是能看出梦读气红了脸,“我能巧妙地操纵灵能,感知受害人或凶手留在犯罪现场的灵识,从中获得破案的线索——”

“别再胡扯了!”

加加见一拳捶在桌上,吓了梦读一哆嗦。

“破案的线索?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种人信口胡诌几句,会给我们警察制造多大麻烦?所谓的案件侦查,是要磨破了鞋底,把收集来的信息一点点凑起来分析的。如果真有灵能之类的玩意儿,那你现在就告诉我,神津岛先生是怎么死的?你刚才可是在尸体还热乎着的现场待过了,肯定充分感受到受害人的心愿了吧!”

“可是……我要动用灵能的时候,你过来妨碍……”

梦读像个编造迟到借口的小学生一样,支支吾吾起来。

“看吧!果然是个骗子!”

“才不是骗子!我能感觉到这座玻璃馆沾上了一股黑暗又肮脏的灵气。神津岛先生的死一定和它有关。”

“黑暗、肮脏啊。你就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词迷惑人吧!都是诈骗分子的专用伎俩。”

梦读紧紧地咬着涂了粉色口红的嘴唇,恶狠狠地瞪着加加见,坐回椅子上。此时,屋子里传来“啪”的一声愉悦的轻响。

“那我们就开始吧?”窗边的月夜双手合十,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开始?开始什么?”

月夜看到加加见皱起眉头,在脸旁竖起食指:

“当然是推理啊。我们来推理一下,神津岛先生到底遭遇了什么。”

“喂,我警告了很多次了,你到底有没有听见?警察——”

“警察来之前,门外汉要老实待着。对吧?”月夜打断了加加见,“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想等到比你脑子灵活点儿的警官来了,再公布我的推理。可是他们因为雪崩来不了了。既然如此,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月夜晃动食指,“况且,我不是门外汉,而是名侦探。”

“……警察也不是不来,只是稍微晚点儿来。”

“稍微?三天以后欸。等到那时候,恐怕就麻烦大了。”

“麻烦大了是什么意思?”

“通往镇上的唯一一条路被雪崩堵住了,现在这座玻璃馆就相当于一座孤岛。也就是说,这里成了封闭空间,开启了典型的暴风雪山庄模式。”

“暴风雪山庄?封闭空间?”加加见眉头紧皱。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罪案必将不止一起,后续可能出现连环杀人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出场人物一个个死亡,甚至所有人都——”

“别说这些奇怪的话!”

直到加加见喝住接连吐出不祥预言的月夜,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轻咳几声,说了句抱歉。

“总之警察一时半会儿是赶不过来了。我想至少该梳理一下目前的情况,商量出下一步的对策。”

“目前的情况?你一个门外汉能搞清楚什么?”

“这个嘛……比如神津岛先生的死因之类的。”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了变化。

“你是说,你知道神津岛君是怎么死的了?”九流间问。

月夜毫不迟疑地点头:“嗯,当然。刚才我看到案发现场,立刻就有所察觉。只不过,这位刑警先生完全听不进去我说的话,所以我只好等警官过来。”

“难道……不是死于心肌梗死……不是因病身亡吗?”

这位名侦探到底发现了什么?她到底离真相还有多远?游马几乎喘不过气来,颤抖着抛出问题。

“当然不是。神津岛先生不是因病身亡,多半是被杀害的。”

人们一瞬间沉默了,转瞬又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乱作一团。

“你说老爷被人谋杀……为什么会这样?”

“喂,不要信口开河!”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神津岛先生真的是被人谋杀的吗?”

老田、加加见、梦读和酒泉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向月夜发起质疑。月夜端庄的脸庞上露出一个优美的微笑,“唰”地举起右手。仅这一个举动,所有人便安静下来。这间餐厅正逐渐化为名侦探一个人的舞台。

“了解到神津岛先生的死因,是因为我解开了他的死亡信息。”

“死亡信息,就是写在坏掉的玻璃馆模型上的字吗?”圆香面色青白地问。

“是的。”月夜愉快地回答。

“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呢?神津岛先生留下了什么信息?”

听了左京的疑问,月夜摸了摸鬓角:“这个嘛,用影像说明,会比用语言解释容易理解一些。老田管家,馆里有没有能投影手机图像数据的设备?”

旋转式门闩

“剧院的放映机倒是有您说的那种功能……”老田有些犹豫地回答。

“剧院,太好了。投影在大屏幕上更有冲击力。我就去那边给大家说明吧。”

月夜步伐轻盈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就出去了。

“啊,碧小姐,等一等!”

老田紧随其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也开始朝门口移动。

她真的破解了死亡信息吗?信息该不会指认出我是凶手吧?

游马的脚软绵绵的,好像踩了两团棉花。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大部队的队尾,就在迈出房门的刹那,忽然发现门边的墙上有两个金属装置,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墙里打了一根铆钉,接着一根以它为中心旋转的金属棒。游马将目光移向拉开的房门,和墙上的金属装置同样高的位置,有一个钉子形状的突起。

“哦……原来是门闩。”

游马嘟囔道。将可旋转的金属棒挂在突起上,从大厅那一侧就无法开门。和内置IC芯片的客房钥匙相比,这个装置简直就像玩具。大概就是餐厅打扫的时候为了防止客人进来而设的。

“一条大夫,您不一起过来吗?”

“来了,不好意思。”听到圆香的询问,游马离开了房间,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游马等人从一层大厅进入剧院。屋里光线暗淡,有二十多张座椅,正面装有一块近三百英寸的银幕。与其说是私人剧院,不如说更像一座小规模的电影院。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块银幕上映现出一座纯蓝色的洋楼。

“画面上的房子是怎么回事?”加加见指着银幕问。

“怎么说呢……这个类似于屏保,是老爷喜欢的图片。老爷经常在这座剧场看推理电影。”

老田站在房间里侧一角的放映机前面,语气里不无哀伤。

“如果能连上这台机器,手机上的画面就可以在银幕上显示了。”

“是吗?那我就尽快——”

月夜拿着手机操作了一阵,然后把它放在放映机上。剧院正面的银幕上出现了倒在地上的玻璃馆模型,代替了刚才的洋楼。

“那么各位请就座。”

在月夜的催促下,游马等人磨磨蹭蹭地陆续落座。游马避开众人的视线,坐在最后一排。在这里可以从旁观察站在放映机旁边的名侦探。

“看到这幅画面,我首先注意到,模型是坏掉的。”

月夜的声音在昏暗的剧场中回荡。

“应该就是神津岛先生痛苦挣扎的时候,不小心碰倒打碎的吧?”酒泉质疑。

“不。”月夜答道,“你仔细看。模型的底座衬纸从中间被弄破了。如果只是被碰倒在地打碎的,不会出现这样的损坏。”

“也许是这样吧……那么,它为什么会坏成这个样子呢?”

“很简单,是神津岛先生故意把它弄坏的。”

“故意?你是说,神津岛先生他,把模型捏碎了?”

“准确地说,不是捏碎的,是拧碎的。”

“欸?有什么区别吗?”

“神津岛先生在这玻璃馆里住了很久。对他来说,玻璃馆就是他的家。所以他才有必要拧坏它。”

“那……那个……我完全没听懂你的意思。”酒泉困惑地说。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月夜没有多做解释,继续往下讲,“我其次注意到的,就是写在模型雪地上的文字。一般来说,死亡信息都是以暗语的形式留下来的。可这里只写了一个字母。”

画面切换,银幕上清晰地映出看上去像是字母“Y”的棕色粗体字。看到这张照片,九流间说:

“一个字母就构不成暗语了。而且,这字母怎么看都是‘Y’。难道说,神津岛君想写以‘Y’开头的句子或者暗语,写到一半中断了吗?”

“我想不是的。如果是写着写着断气了,神津岛先生的尸体肯定在倒下的模型旁边。可实际上,他却倒在离模型几米远的地方。更合理的推断是他写完了死亡信息,在往门口去的路上耗尽了力气。”

月夜的解释思路清晰,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听了进去。

“而且,虽然只有一个字母,但这个‘Y’里包含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非常重要的信息是指……?”九流间回头望着月夜。

“字母的颜色和粗细。”

听了月夜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仔细地盯着银幕。

“请大家仔细看。这个字母是深棕色的,大概几毫米粗。神津岛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写下这个字的呢?”

“还能用什么?不是签字笔之类的吗?”

梦读话音刚落,画面就切换成了办公桌的照片。

“办公桌上的笔架里,有钢笔、黑色签字笔等好几支笔,但没有能写出棕色粗体字的笔。我之前确认过,没有笔掉在地上。”

“那还怎么写啊?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以写。加加见先生。”

“干吗?”被月夜点到名字,加加见闷闷不乐地回应。

“能不能请您将刚才拍的神津岛先生的尸体照片投到银幕上?”

“啊?凭什么啊?我不同意。怎么能用尸体照片给门外汉解闷儿呢?”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画质不好,大家将就着看吧……”

月夜摆弄着手机,画面再次切换,出现了倒在地上的神津岛,是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拍的。

“喂,你这家伙!不是告诉过你不能拍尸体的照片吗?!”

加加见直起身子,却被坐在他身边的九流间“好啦好啦”地安抚着,最后抱着胳膊,屁股又坐回椅子上。

“请看神津岛先生的右手。”

画面逐渐放大。游马不禁“啊”地惊呼一声。月夜重重地点头。

“各位注意到了吧?神津岛先生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上染着棕色。也就是说,神津岛先生不是用笔写下的‘Y’字母,而是直接用自己的手指写的。”

“可是,碧小姐,”老田举起手来,“老爷似乎没有棕色的墨水。”

“字不是用墨水写的。神津岛先生是把桌上的其他东西蘸在手指上,留下的字母‘Y’。”

“其他的东西是什么?废话少说,赶紧的!”加加见似乎是耐不住性子,“噌”地站了起来。

“是这个啦——”月夜说着将办公桌的照片换掉,放大画面中桌上的一只盒子。

“巧克力……”

左京望着银幕上映出的棕色圆球,嘟囔道。

“没错,是巧克力。各位都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吧?捏着德芙巧克力,结果弄脏了手。仔细观察可以看到,画面中有一颗碎掉的巧克力。神津岛先生就是把手指贴在这颗糖果上,用它写了模型雪地上的‘Y’字母。”

“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做……”圆香呆愣愣地说。

月夜打了个响指:“这就是解开死亡信息的重要线索。办公桌上明明有笔,他为什么偏偏要用巧克力来写呢?”

月夜将画面切换回最初的那张模型倒在地上的照片,慢慢走到剧场前面,轻快地纵身跳到台上。“啊,台上有……”老田手足无措地开了口,但月夜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伸手指着映在银幕上的字母“Y”。

“用来写这个字母的巧克力本身,就是重要的线索。这是狂热的推理爱好者的遗言。扭曲的家、字母‘Y’,还有巧克力。诸位,没有想到什么吗?”

放映机的光照在月夜身上,宛如一束追光,就在她摊开双手的瞬间,游马不由得脱口而出:“啊!!”

“噢,一条大夫!”月夜指着游马,“你好像明白了什么,不愧是推理爱好者,那就请公布你的答案吧。”

强烈的矛盾几乎要将游马撕成两半。他明白了死亡信息的意思,但如果说出来,就会证明神津岛不是死于疾病,完美犯罪的计划便会土崩瓦解。

可是……游马低下头,抬眼望着施施然站在台上的月夜。这位名侦探毫无疑问解开了死亡信息的真相。就算自己此刻不回答,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不如尽量洗清自己的嫌疑,亲口给出答案。游马慢慢抬起头来:

“……是毒。”

话语从他颤抖的双唇滚落。与此同时,名侦探笑逐颜开。

“答得漂亮!对,就是毒。神津岛先生想要暗示大家:他服下了毒药。”

“等一下,怎么就是毒了?”加加见疑惑道。

“您没明白吗?我刚才都说了,刑警最好读一读推理小说。”

月夜讽刺地歪动薄唇,敲了敲银幕。

“被拧坏的玻璃馆模型、字母‘Y’,还有巧克力,它们分别代表一部有名的古典派推理小说。对不对,一条大夫?”

游马轻轻点头,报上三部推理杰作的名字: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怪屋》、埃勒里·奎因的《Y的悲剧》,还有安东尼·柏克莱的《毒巧克力命案》。”

“啊!”九流间和左京惊叹。

“完全正确。”月夜满足地说,“没有哪个推理迷不知道这几部作品。所以神津岛先生才立刻留下了提示这三部作品的死亡信息。”

“你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点儿不是废宅的人也能听懂的话!”

听了加加见的抗议,月夜皱起了鼻梁。

“我们不是废宅,请叫我们推理爱好者,或者发烧友。那几部作品都称得上是崇高的古典文学,值得阅读以提高自身的修养。推理本来就是——”

“够了,快点解释!”

“知道啦。”月夜噘着嘴,“《怪屋》《Y的悲剧》《毒巧克力命案》,这几部作品的共同点,是其中都写到了毒杀。”

“那老爷……”圆香的声音喑哑。

“没错,他服了毒,并且为了告诉大家这一点,他拧坏了模型,用巧克力写下字母‘Y’,留下死亡信息后才咽气。”月夜的语速飞快,“古典派推理小说中有名的毒杀案,还有狄克森·卡尔的《燃烧的法庭》。神津岛先生一定也想到了这本书。有评论家说,尽管卡尔出版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但其中没有哪部称得上是他的代表作。可是,我认为《燃烧的法庭》正是他的代表作。不管怎么说——”

“这些都不重要!”

加加见的怒吼,令滔滔不绝的月夜不情不愿地噤了声。

“重要的是神津岛先生究竟是不是被毒杀的。没错吧?”

“有必要通过司法解剖进行更详细的检查,但受害人被毒杀的可能性很高。至少他的死亡信息传递的内容是:‘我服毒了。’”月夜回答。

此时,坐在游马前排位置的老田嘟囔道:“毒……”耳朵尖的加加见猛地转过身:

“喂,管家,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上个月,老爷好像……买了些毒药……”

“买毒药?!这是怎么回事?他买来做什么!”

“不不不,毒药怎么可能拿来用呢?”老田缩着脖子,“老爷只是给自己添一样藏品。他说想把九流间老师的代表作《无限密室》里用的毒——河豚肝脏研成的粉末收藏过来。”

听到老田提及自己的作品,九流间的表情复杂。

“那毒药在哪儿放着?”加加见瞪着老田。

“在观景室。老爷的藏品全都保管在那里。”

“你来带路。赶快去看看。”

加加见扬起下巴。“是!”老田慌忙起身,朝门口走去。

见两人出去了,九流间喃喃道:“我们也去吧。”剩下的人也犹豫着起身,开始往门口走。

糟透了。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游马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过头,只见月夜站在他身后。

“刚才多谢你了。”

“欸,谢我什么?”

“那三部作品呀。如果没人想起它们,我不就成了唱独角戏的吗?多亏大夫回答了我的问题,才成就了我这个名侦探的一场好戏。”

“哦……啊,那太好了。”

游马强颜欢笑,心里则是怨声载道:

要是没有这位名侦探,谁也不会发现神津岛被下毒一事。很有可能最后就按照馆主因病身亡来处理这个案子。即便是司法解剖,也不可能把每一种毒药都检查一遍。而且在警察来之前的三天里,河豚毒素也许就能分解,说不定查也查不出来。

但一切已经晚了。这下警察肯定会仔细检查神津岛的尸体是否存在河豚毒素,并且会以毒杀案的名目立案调查。自己身为死者的私人医生,又有杀人动机,马上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这样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那我们也过去吧。”

月夜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剧场,游马则像戴着枷锁一样挪动沉重的双腿,跟在她身后。两人再次从一层的玻璃旋转楼梯一点点往上爬,经过壹之屋的小平台,再转过一圈零四分之一圆周,楼梯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所有房间的钥匙都可以打开这扇门。”

老田说着打开门锁,将门推开。或许是生锈的缘故,门开时响起难听的吱嘎声。那声音仿佛哀鸣,听得梦读龇牙咧嘴,双手捂住了耳朵。门缝里吹来一阵冷风,刺得人脸生疼。

“这真是了不起!”

从楼梯间走进观景室,九流间不由得感叹。

站在高耸的玻璃尖塔顶端,从观景室望出去的风景蔚为壮观。白雪覆盖的群山连绵不绝地延伸到远方,仿佛飘荡在月光之中。

巨大的圆锥形玻璃覆盖下的空间里零七八碎地摆满了神津岛花大价钱从国内外搜集来的和推理相关的贵重物品。

游马吐了一口气。哈气在冷透了的房间里结出白雾。

“搞什么啊,怎么冷成这样?”加加见埋怨道。

老田又缩起脖子:“万分抱歉,观景室的空调几天前就坏了……”

“哇!这不会是收录《莫格街谋杀案》的《故事集》 [1] 初版吧?啊!竟然还有连载《斑点带子案》的《河岸杂志》 [2] !”

听到左京在书架前惊呼,老田难过地眯起眼来。

“不只《斑点带子案》,而且收录夏洛克·福尔摩斯短篇小说的《河岸杂志》这里一期不落。不仅如此,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等许多著名推理作家代表作的初版这里也应有尽有。这些都是老爷引以为傲的收藏。”

“这件大衣,难道是可伦坡穿过的那件?”

九流间凝视着收在玻璃柜中的大衣。

“对,这是拍摄‘神探可伦坡系列’时用过的一件剧组服装。除了大衣,老爷还有彼得·福克吸过的烟卷和可伦坡的警察勋章。观景室里还存放着夏洛克·福尔摩斯、波洛侦探、金田一耕助等系列电视剧主人公们穿过的衣服。老爷甚至还收藏了可伦坡的爱车——标致403敞篷轿车。要说最近的影视作品收藏,有电影《利刃出鞘》里用过的匕首。”

“那,这条礼服裙是哪里来的?款式古雅,做工也很棒。”

梦读指着玻璃柜,里面的人体模型上套着一条纯白的婚礼裙。

“那是BBC制作的电视剧《神探夏洛克:可恶的新娘》里使用的服装道具之一。”

游马望着陈列在玻璃柜中的无数件藏品。无论欣赏多少次,神津岛私藏的收集程度都令人吃惊。神津岛第一次带他来看这些藏品的时候,他不禁热血沸腾。如今却只觉得寒意逼人,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这明显不只是这里室温过低的原因。

“太棒了!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月夜蹦蹦跳跳地往返于存放藏品的玻璃柜之间,兴奋得满面通红,不住地大喊。那样子就像捡到蝉蜕后激动地跑来跑去的小学男生。

“我们可不是来博物馆参观学习的!刚才说的毒药放在哪儿呢?”

加加见的怒吼在观景室中回荡。

“不好意思。在这边。”

老田走到一个复古风格的橱柜前,打开玻璃窗,从里面取出一只棕色的玻璃瓶,上面写着“河豚肝脏”。

“喂喂,怎么能把毒药放在连锁都不上的橱柜里啊!”

“因为平时只有老爷出入观景室。”

“话虽如此,但无论哪个房间的钥匙都能打开观景室的门吧?这不是太粗心了吗?那边那个展示老式霰弹枪的橱柜,不会也没上锁吧?神津岛先生还有狩猎的爱好吗?”

加加见指着玻璃橱柜里摆着的霰弹枪。

“那是早期的推理电影名作《罗拉秘史》中用过的枪支,这是老爷的藏品之一。加了电子锁,妥善地保管着。密码只有老爷知道。柜门是用钢化玻璃做的,很难破坏。”

老田回答。如他所说,橱柜的玻璃门上嵌有一块液晶屏幕,看上去仿佛是电子锁。

“那就是开不了枪喽?”

“不,枪的话恐怕是可以用的。因为子弹就放在旁边。”

老田说完又缩起脖子。加加见的脸抽了抽。

“枪和子弹毫无疑问应该分开放吧!这件案子结束后,得请所在的警署查查这儿。总之,赶快把那个瓶子给我。”

加加见从老田手里夺过玻璃瓶,一只手伸到盖子上。

“啊……里面装的是剧毒,请您一定要小心。”

“啰唆。我知道的。”加加见说着取下瓶盖,“白色粉末还在里头啊。这不是没喝吗?”

听着加加见百无聊赖的念叨,游马在内心祈祷:但愿就这样不被人发现。但他的渴望也是徒劳的,伴着一句“失礼了”,老田站到加加见身后,端详那瓶子。

“……粉末比以前少了。我上次看见的时候,瓶子里的粉末比现在多几倍呢。”

“你是说,有人从里面取出了一部分药粉?”

“恐怕是的。”老田怯生生地点头。

“是吗?看来这确实是杀人凶器啊。也就是说,神津岛先生是被人投毒杀害的。”

加加见兴奋地说个没完,酒泉却冷不丁嘟囔了一句:“真是这样吗?”加加见听了,眼睛眯缝起来:

“毒药的量变少了啊!神津岛先生是被毒杀的,基本上毫无疑问吧?”

“不,也许神津岛先生的确是中毒身亡,可是他的死,真的是杀人命案吗?”

“……什么意思?”

“刚才壹之屋的门是锁着的啊。这不就说明,神津岛先生去世的时候,那间屋子里没有别人吗?”

“那可不一定。可以用某些办法……”

加加见说到一半,月夜扬声道:“是密室诡计啦。”

“你给我闭嘴!”加加见瞪了月夜一眼,把目光移回酒泉身上,“如果原本就是毒杀,那么受害人死亡的时候凶手不一定非要待在屋里。只要事先在神津岛先生可能入口的东西上下毒,就可以完成杀害了。”

“既然如此,不就只能等到三天后警察来查过那个房间之后,才能知道毒被下在什么地方了吗?至少这不是现在该做的事吧?”

“……也不一定。”加加见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动摇,“知道这里有毒药的人,能潜入这里拿到毒药的人——只要关注这两点……”

“不,想弄清楚这些,估计很难。”

话被打断的加加见气歪了嘴,但酒泉仿佛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

“因为神津岛先生逢人就炫耀自己的收藏嘛。就连我这个对推理毫无兴趣的人,也没少听他自夸。当然,我也听说了他弄到那种毒药的事。”酒泉指着加加见手中的玻璃瓶,“所以就算这里的每个人都听他说过毒药的事,我想也不足为奇。而且,大家都有弄到毒药的机会。用自己房间的钥匙,就能进入这个观景室。大家抵达玻璃馆的头一两个小时,都是在各自的房间里度过的吧?完全可以在那段时间来这里取药。”

加加见听了这番合理的推论,不禁哭丧着脸陷入了沉默。

“其实,我压根儿不觉得神津岛先生是被人杀害的。他说不定是自杀呢。”

“自杀?”加加见眉头紧皱,“他并没有写遗书,死前还发出了求救的信号。更何况,他还用那座模型留下了那个古怪的信息。怎么可能是自杀呢?”

“想必您是不熟悉神津岛先生的性格,才会这么想。他之前雇过我好几次,所以我比较熟悉他的为人。这种事像是神津岛先生干得出来的。”

“……此话怎讲?”加加见压低了声音。

“五年前的那次心脏病发作,曾害得神津岛先生性命垂危。也许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呢。我听他抱怨过好几次,说自己虽然研究大获成功,出了名,又赚了大钱,却没做过真正喜欢的事,浪费了人生。他说自己想干点不一样的事,从而名垂青史——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所以他就选择了自杀?”

“肯定不光是自杀。他是想借此出名。”

“通过自杀出名?”加加见讶异地反问。

“没错。他建了这么一座古怪的馆,费尽心思搞来奇毒,然后服毒自杀;而且留下一个奇怪的暗号——叫什么来着,餐饮信息 ?”

“不是餐饮,是死亡。餐饮信息的话,说的就是吃饭的事了。”月夜立刻纠正。

“咳,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我觉得,他想通过这番华丽的演出,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休止符。不对吗?”

酒泉环视四周的人。大家都被他这通超乎常理的假说搞糊涂了,集体陷入了沉默。

“的确……”老田犹豫着打破了死寂,“我想,老爷会干出那种荒唐的事也并不奇怪。毕竟他的思维是我等凡夫俗子理解不了的。或许请各位客人解开他的死亡信息,正是老爷准备的活动内容。通过解读信息,‘宣布’自己服毒身亡……这个临终方式还真符合老爷的个性。”

“喂喂,你们都在开玩笑吗?这根本不是自杀,是谋杀啊!谋杀!杀掉神津岛先生的嫌犯,一定就在我们之中。”

加加见连连摇头,老田倏地走到他身边。

“您何以能够如此断言?”

“因为……”加加见一时语塞。

“目前的状况,的确无法认定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难道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加加见没想到会有人公然和自己唱反调,不满地嘟囔道。

“既然如此,我们能做的就是等警察来。所以,希望在警方确定这起案件的确是他杀之前,您不要把各位尊贵的客人以及我们这些员工当成犯人来审。”

听了管家毅然决然的宣告,加加见大声咂着舌头,把脸扭到了一旁。

接着,老田面向各位客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将各位卷入这样的局面,实在非常抱歉。我代替老爷,向各位真心诚意地道歉。大家想必都累了,可否先请各位回各自的房间休息呢?食物方面的储备非常充足,请大家不必担心。在公路开通前的三天里,还望大家允许我、巴和酒泉先生三人竭尽全力,照顾各位的饮食起居。”

圆香慌忙跟着行礼,酒泉也缩着脖子,低下了头。

“嗯……那么大家就此解散,回各自的房间休息吧!”

无人反对九流间战战兢兢的提议。

加加见带着一脸的愤懑朝楼梯间走去,见到其他人也惶惶然地跟在后头,游马不由得长长吐了口气。

他原本已经觉得逃不过凶杀案的搜查了,没想到酒泉三言两语就让大家的态度产生了根本的转变。就算神津岛死于中毒的事实昭告天下,只要警方判断其死因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就万事大吉。游马原本也是做了这样的打算,才刻意将犯罪现场布置成密室,并使用神津岛上个月买来的毒药做凶器的。

所以,要冷静。小心别因焦急露了马脚——游马暗暗地叮嘱自己,忽然感觉身旁有人。他条件反射地扭头一看,对上了月夜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

“你……你干什么?”迫于对方视线的压力,游马稍微别过脸去。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怎么还不回房间。看,老田管家在那边等着呢。”

月夜轻轻地扬了扬瘦削的下巴。游马望过去,只见老田站在楼梯间的入口,正看着这边。大概是想等所有人离开后给房间上锁吧。

“啊呀,抱歉。我有点儿走神……”

“你的心情我懂!”月夜提高了嗓门,“面对如此精彩的收藏陈列,你一定觉得好像在做梦吧!每一样物品对应的作品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整个人都沉浸在推理的世界里,推理爱好者对此神思恍惚再正常不过了。”

月夜满怀热忱地滔滔不绝,忽然竖起食指:“只不过——

“和馆内这些精彩的藏品相比,还有更让我神魂颠倒的东西。”

“让你神魂颠倒的东西?”

“嗯,就是扑朔迷离的案件啊!”月夜朗声道,“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同时是大富豪的人物,在馆内自己的房间离奇死亡。而且死亡现场还是密室,死者甚至还留下了死亡信息。这么有魅力的案件,可是不常有啊!”

“我说……现在是真有人死了啊。”

“我知道这样说不礼貌。不过,在这样的案件面前,名侦探可谓热血沸腾,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月夜像个少女般羞涩地挠了挠头。

游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地应着。

“总之,虽然依依不舍,但还是等以后再仔仔细细地欣赏这座观景室吧。藏品不会长脚跑掉,让老田管家等太久也不好。”

“也是。”

游马和月夜一同朝楼梯间走去。进入楼梯间后,老田关上观景室的门,上了锁。

“碧小姐、一条大夫,搅了二位的雅兴,真是抱歉。这间观景室有一处设计失误,在屋里是开不了锁的。”

老田抱歉地解释道。月夜眨了眨眼:

“欸?也就是说,如果观景室里有人的时候从外面上锁,屋里的人就会被关起来?”

“是这样的。不过请您放心,观景室内设有内线电话,万一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立刻就会发现。那么,我就告辞了。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还是希望二位回房间后好好休息。”

老田恭敬地行了一礼,健步如飞地走下楼梯,那副样子让人难以相信他已经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小平台上只剩下游马和月夜。

“大家好像都回自己的房间了。一条大夫也要回去吗?”

“嗯,我累坏了,只想早点儿休息。”

游马所言不虚。持续高度的紧张令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哪怕稍微分神都可能当场倒在地上。

“这样啊。我要再去一趟游戏室,看看外面到底有没有脚印。只要确认没有脚印,就能证明这几个小时里没人离开过这里。”

“你打算调查这件事吗?你觉得,神津岛先生不是自杀的?”

游马谨慎地提问。既然月夜能解开死亡信息,又有本事指出神津岛是中毒身亡,那么他最应该提防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名侦探了。

“现阶段还不能下定论,得先收集信息。”月夜说到这里顿了顿,狡黠地眨眨眼睛,“不过,这玻璃馆如此奇妙,馆主的尸体竟然在密室被人发现,而且他死前还留下了死亡信息。面对这样充满诱惑的情形,我们这些客人不就像迷失在本格推理小说中一样吗?如果实际上死者只是自杀,那就未免有点儿扫兴了。所以,我期待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真相。”

月夜步履轻盈地离开了。确认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游马一拳捶在玻璃墙上——

什么充满诱惑的情形啊,什么让人惊掉下巴的真相啊。揭露别人的罪行,岂是能凭着兴趣去做的事?我可是为了救妹妹的命,赌上必死的决心才执行那个计划的。

游马死死地咬住嘴唇,慢慢地走下楼去,嘴唇几乎要被他咬到出血。

就算是为了妹妹,我也不能被指认为杀人凶手。无论如何也要让神津岛的死以自杀收场。但要怎么做,才能在那位名侦探的眼皮子底下藏起真相呢?

颓丧的游马忽然停下脚步,往旁边看去,刻着“壹”的大门闯入他的眼帘。

这扇门里有一具尸体,是我杀害的神津岛的尸体。

这样想着,气温仿佛骤然下降了许多,游马抱住自己的肩膀。

我用这双手夺走了人命——这双曾经拯救无数患者的手……凉意此时才蹿上后背,游马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了杀人之罪。他躬起身子,再一次迈开双脚,沿着旋转楼梯又往下走了半圈,来到贰之屋前面的小平台上。

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好像是……加加见吧。游马回忆起房间分配的表格。

壹之屋……神津岛太郎 馆主

贰之屋……加加见刚 刑警

叁之屋……酒泉大树 厨师

肆之屋……一条游马 医生

伍之屋……碧月夜 名侦探

陆之屋……巴圆香 女佣

柒之屋……梦读水晶 灵能者

捌之屋……九流间行进 小说家

玖之屋……左京公介 编辑

拾之屋……老田真三 管家

“加加见这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确实跟本格推理小说里的警察挺像。”

游马嘲讽似的嘟囔了一句。下一个瞬间,他突然猛地一回头——楼上好像隐约传来了脚步声。他本能地冲上楼梯,可是跑到楼梯尽头,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我到底在干吗啊……”

游马嘴里露出干笑——是出于杀人的罪恶感吗,还是出于被捕的恐惧?我竟然产生了幻听。

颓丧的他步履蹒跚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打开肆之屋的门,走进屋子,转动门把手锁好圆筒弹子锁,然后走到卫生间。游马目不斜视地穿过西式浴室和更衣室,来到最里面的厕所,从口袋里取出药盒。药盒里装有神津岛服下的毒药,他准备将它扔到马桶里,可就在松手之前,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现在扔掉它为时尚早。现阶段还没有断定神津岛死于他杀,警方搜查房间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还是应该先把这毒药留好。

……如果发生意外,说不定还能用上。

游马脑海中浮现出名侦探冷冽的微笑。他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得浑身发抖,打开水箱盖子,将药盒丢了进去。塑料药盒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他盖好盖子,从卫生间走出来,左摇右晃地穿过房间。游马现在什么也不想思考,只想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忘记发生的一切。

走到离床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游马忽然僵住了。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人的目光。回过头的瞬间,他本能地做出防御的姿势,撇歪了嘴。

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游马咧开嘴,走近墙上挂的那面椭圆形的镜子。镜子下方和壹之屋一样摆有一个齐腰高的书架,里面塞满了国内的推理小说。

“你为什么要面冲着我啊?”

镜中映出的男人面色苍白,面部肌肉无力地耷拉着。

这就是杀人凶手的脸吗?游马朝镜子伸出手,指尖传来一股冰冷光滑的感触。

“……没有办法。我只能杀了他。”

游马哑着嗓子喃喃道。

镜中人朝他投来一道冷峻的目光。


[1] Tales ,威利-普特南(Wiley &Putnam)出版公司编纂的爱伦·坡的小说集。

[2] The Strand Magazine ,英国出版人乔治·纽奈斯(George Newnes)创办的英国杂志月刊,于1891年1月至1950年3月在英国出版,因刊登福尔摩斯系列小说而闻名于世。 0LcA/GOlNfpQajqe4cbg6oNWADwhOuHAQDqqL6xnbZmG2AjyRCqlbDQI0G6mUE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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