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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碧小姐吧?我记得,你好像是侦探?”

一条游马和单手拿着威士忌杯站在壁炉边的那位女子打招呼。

“不是侦探,是名侦探。我叫碧月夜。请多关照,一条游马先生。”

游马握住对方伸来的手,观察这名女子。对方应该比自己小几岁,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挑,和一米七五的自己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她穿一件薄外套,里面是英式三件套西装的格纹衬衫。

她的领带花纹和衬衫相配,胸前的口袋里塞着一条手帕,平跟皮靴。一整套男装和她格外相称。一头短发做了简单的挑染,用发蜡轻轻绾了几个卷。鼻梁细高,唇形薄而姣好,端正的面容不施粉黛,双眼皮稍微下垂,并不让人觉得冷淡。

“名侦探……”

游马口中重复着这个词,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月夜便觉得莫名的熟悉。她的装扮和以前电视剧里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模一样。说起来,她进馆时甚至还穿着大衣,戴着猎鹿帽。

“请问……侦探和名侦探有什么不同呢?”

面对游马疑惑的询问,月夜自豪地挺起胸膛:

“如果是普通的侦探,只要是委托人的请求,什么样的调查都会去做。比如搜寻失踪者、调查订婚对象的身世,甚至还会搜集偷情证据。”

“也就是说,名侦探不一样?”

“嗯,不一样。”月夜欢快地回答,“名侦探只接手复杂又不可思议的案子,比如那种警察都破不了的神秘事件。”

“哦?是吗?”

游马被对方故弄玄虚的言论噎住,敷衍地点点头,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撤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再和这个怪人闲扯。

就在游马要说“告辞”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哎呀,这不是名侦探吗?!”游马转过身,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矮个子老人。

“九流间老师!”

游马站得笔直,看着本格推理界的权威九流间行进一脸老好人似的苦笑着,挠了挠秃了的头顶。

“‘老师’就免了吧。特别是被医生这么叫,实在让人坐立难安。”

“不,没有的事……九流间老师就是九流间老师。”游马颤声道。

游马很久以前就喜欢看推理小说。特别是本格推理这一类,由侦探通过逻辑推演解开种种不可思议的难解之谜的故事。

六年前当了医生后,因为工作繁忙,读书的时间渐渐少了。但上学时,游马经常随身带着文库本,有空就翻开读一读。

读初中时,游马沉迷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读《无人生还》《东方快车谋杀案》《罗杰疑案》的时候,完全出乎意料的真相频频给他当头一棒的冲击感。从那以后,他便贪婪地搜集推理小说来读,埃德加·爱伦·坡、阿瑟·柯南·道尔、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范·达因、F.W.克劳夫兹……海外的古典推理小说大概都被他读完了,之后倒也不缺作品读——日本也有的是优秀的本格推理,并不比那些经典作品逊色。

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代前半期,新本格推理运动从岛田庄司的《占星术杀人魔法》开始萌芽,到绫辻行人的《十角馆事件》终于遍地开花,法月纶太郎、有栖川有栖、歌野晶午、我孙子武丸、折原一、北村薰等作者将光彩夺目的才华奉献于世,争先恐后地刊发了一部又一部多姿多彩的原创作品。

九流间行进也是在新本格推理运动初期崭露头角的作家之一。他尤其擅长密室主题的作品,出版过好几部名作。晚宴时,游马的雇主——也就是玻璃馆的主人神津岛太郎介绍九流间的时候,游马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过,竟然还有人认识老夫,真高兴啊。毕竟最近的年轻人都不怎么读小说了嘛。莫非你读过一点我的书?”

游马不知该如何回答。九流间的作品他全都读过。可能的话,他想如实告诉对方,和自己崇拜的作家好好聊一聊。但现在他没有这个时间。

他必须和到场的每个人说话,尽可能让大家记住自己。

“以前,有几本……”

有几本是读过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人从背后冲过来,把他撞到了一边。

“当然全都读过!”

月夜推开游马,挺身而出,激动地提高了声音,紧紧地握住九流间的手。

“我非常喜欢九流间老师的书。特别是您的出道作品《密室游戏》,那真是绝了。结合物理诡计和心理诡计打造的密室,简直就是艺术品。还有您的第二部作品《打破密闭之门的手》,其中的密室诡计也很精彩,还有初次登场的名侦探户塚开——人物角色塑造得很有魅力,性格安静,却默默地怀着对案情的热忱。人们都说,您的《透明的钥匙》是户塚系列的最好作品,读完这本书之后,我整个人都惊呆了,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密室推理的高峰。”

月夜的话说起来像没句号似的,一刻不停。刚才她浑身上下还散发着“男装丽人”的气场,现在却闪着一双大眼睛,脸上飞着红潮,和见到偶像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谢谢你,对我的作品如此熟悉。”九流间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我不光熟悉您的作品,还很了解您。九流间行进,七十三岁,曾以一级建筑师的身份工作。四十二岁的时候,《密室游戏》获东京推理文学新人奖,出版后大受好评,您一跃成为本格推理界的宠儿。您尊敬的作家是狄克森·卡尔,尤其喜欢马奇上校 大显身手的《怪奇案件受理处》。九流间行进是您的笔名,取自‘卡尔’和‘马奇’。 您的作品风格和卡尔一样,以密室推理为主。特别是……”

“不要急,不要急。原来你对推理小说有这么多了解,是老夫有所不知。”

月夜仿佛还有话没说完,有些不满似的鼓着一张脸,在九流间的安抚下,到底还是闭了嘴。

什么,原来是个御宅——游马后退一步观察两个人交谈,在心里嘟囔着,这人估计是个推理重度爱好者,才会穿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装扮,自称“名侦探”。

他正要扫兴地走开,却听见九流间轻咳一声:

“其实啊,老夫也听过关于你的传闻。没想到推理小说中的‘名侦探’真的存在。”

游马眨了眨眼,只见向前倾着身子的月夜恢复了正常的站姿。方才浮现在她脸上的天真无邪的笑容,已经换成了成年人的微笑。

“有幸得到九流间老师赏识,是我无上的光荣。”

月夜将手放到胸前,像谢幕的演员般优雅地行了一礼。

“听说今年年初,停在东京湾的那艘豪华客船上发生的IT公司社长碎尸案就是你侦破的。是真的吗?”

游马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他知道那起案子,一位被媒体奉为时代宠儿的IT公司社长惨遭分尸,尸体出现在豪华客船的套房。案发时,房间上了锁,屋里没有其他人。舆论一度沸腾,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命案。不过案发一个多月后,受害人的公司合伙人被缉拿归案。

听到月夜施施然答了句“是真的”,游马瞪大了眼睛。

“但那不是警察调查后抓的犯人吗……”

“调查受害人的周边情况,追查受害人和合伙人的纠纷,并最终将合伙人逮捕。这些都是警方的所作所为。当时有相熟的刑警找我商量对策,问我犯人到底为什么要制造密室、具体又是如何制造的,为什么必须分尸——我弄清楚的,不过是这点小事。”

“这怎么可能?警方竟然找侦探商量对策?”

“嗯,警方当然不会找普通侦探出主意,不过……”

月夜顿了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如果是‘名侦探’的话,就有可能了。”

她自称名侦探,是认真的吗,还是开个玩笑?游马困惑不解。此时,九流间的脸上似乎也泛起一丝兴奋的潮红:

“在杂志上读到案件的详细情况时,老夫着实吃了一惊:现实生活中真能发生那么惨烈又复杂的杀人案啊!没想到你竟然把这个案子破了!”

“没什么,这不算多大的案子。”

月夜的语气中没有谦逊,而是透着失望。

“乍一看,这个案子的确骇人听闻,作案手法好像还挺复杂。可实际上,凶手用的诡计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分尸是使用物理诡计,用尸体的一部分从外面把门锁上。将房间做成密室的理由也很单纯,就是希望自己下船后尸体才被人发现,给自己争取时间。就算我不出面,再给警方一段时间,他们肯定也能找到真相。我原本还满怀期待,以为是个更棘手的谜题呢……”

“哪有的事?已经很厉害了。你不是还破了许多别的案子吗?六本木某座高层公寓屋顶发现的坠楼死尸案,犯人在足立警署的拘留所突然失踪的案子,还有……”

听着九流间掰着手指一个个数出来的案件,游马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每件案子都是新闻曾经重点报道的谜案。而这个自称名侦探的人竟然参与了这些案件的侦破……饶是如此,月夜仍旧没有露出愉悦的神色。

“这些案子都一样。光听简要情况,每个案件都是独具魅力的难解之谜,但仔细分析下来,都是二流犯罪者干的无聊事儿。我一直没遇到残酷而凄美的艺术型犯罪,无法发挥名侦探的全部实力呀。”

凄美的艺术型犯罪……这话听上去就像期待发生什么惨案似的,游马不禁哑然。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一位中年男子坐在离他们几米远的沙发上,扬起厚嘴唇的两端。下巴上胡子拉碴,有点发皱的西装裹着他厚实的身体。

“什么名侦探啊,什么发挥全部实力啊。你不过是挑容易的案子接罢了。”

九流间皱起眉头,像是对男人的态度不满。

“这话是什么意思?呃,我记得,你是刑警吧?”

“啊,没错。我是长野县刑警搜查一科的加加见刚。请多指教。”男人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玻璃杯,“再来一杯一样的。”馆里的女仆巴圆香马上赶来,接过杯子:“好的,马上就来。”

“一条大夫的杯子也空了呢,要给您来点儿什么吗?”

圆香拖着复古的女仆长裙走过来,一张圆脸上浮起娇媚的笑容。她一定也过了二十五岁,却长着一张孩子脸,看上去甚至像还没成年。

“不用了。谢谢你,阿巴。”

游马举起鸡尾酒杯,圆香行礼后离开:“那我告退了。”

“既然如此,我来回答您的问题吧。”加加见“哼”了一声,“这位自称‘名侦探’的小姐,的确在警方内部也小有名气,听说能解决各种难办的案子。不过呢,那些真正棘手的案子,凭一己之力无望解决的案子,她可都拒掉了呢。”

加加见一根根竖起手指:“喷气式客机乘客失踪案、游泳选手于泳池烧死案、博物馆恐龙化石突袭案……”

这些案件都曾引起大规模的新闻报道,而且均未告破。游马正努力回忆这些事的简要情况,只见加加见指着月夜道:

“我说的这些案子,警方都寻求过你的帮助,但你都拒绝了。也就是说,你一遇到看上去解决不了的案子,就夹起尾巴逃跑。我说得没错吧,‘名侦探’小姐?”

加加见的话中饱含挑衅,但月夜的神色没有一分动摇。

“如果我有分身术,也想协助警方调查这些案子。但无论如何,名侦探也没法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于是我只好含泪拒绝。”

加加见站起来,夺过圆香端来的杯子,愤而离席。

“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碧小姐,你不必放在心上。”九流间说。

月夜耸了耸肩,微笑道:

“这没什么。名侦探总是不被人理解,尤其难被警方理解。”

“你能看开就好。对了,一条大夫。”

“啊,嗯!”九流间突然将话题一转,游马慌张地回应。

“你是神津岛君的私人医生吧。也就是说,你在这玻璃馆里住了很久了?”

“不,大概半年前,我成为神津岛先生的私人医生。因为有家人要照顾,所以我无法做全职工作。我平时住在山脚的镇上,每周来这里两三次,给先生看诊。吃住都在馆内的工作人员只有女仆阿巴和管家老田。”

“哦,原来如此。对了,听说今晚神津岛君好像有什么特殊计划,说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向大家宣布。你知道吗?”

“没有,我什么消息都没听说。”

反正没什么好事——游马在心里念叨着,想起上个月的事来。

“我准备办个小活动。”

测血压时,神津岛躺在床上,对游马说。

“要办活动吗?”游马一面在电子病历的输入板上写下血压的数值,一面回应。

“正是。”守在床边的管家老田真三殷勤地替神津岛回答。他穿一身黑西装,浆好的衬衫上打着蝴蝶领结,斑白的头发打足了发蜡做好造型,管家派头十足。

“下个月第四个周末,老爷要请很多客人到玻璃馆来,计划宣布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到时,希望一条大夫也能在场。活动在晚间举办,准备请客人们住上一晚,希望您也一起住下。”

“到底要宣布什么消息呢?”

“这还不能说,大夫。这是当天的惊喜。”

神津岛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摸着下巴上白花花的胡须,冷酷的脸上绽放出纯真的笑容。

既然用了“宣布”这个词,难道是有了什么生命科学方面的重大发现?游马暗自期待。几年前,神津岛才卸任帝都大学生命工学系教授的工作。他在生命科学领域留下了丰硕的功绩,还有人觉得他能获诺贝尔奖。

不过刚才在餐厅用晚宴时,听神津岛介绍来客的身份,游马觉得,自己的期待怕是落空了。

名侦探、推理作家、刑警、灵能者、推理杂志编辑……怎么看也不像是宣布生命科学领域的重要消息时会请到的人。既然如此,神津岛恐怕不会以科学家的身份宣布消息,而是会用自己的另一副面孔。

神津岛太郎是重度推理爱好者,还是推理领域的收藏家。他毫不吝惜地倾注丰厚的家财,四处收集国内外推理小说、推理电影的贵重资料,收藏于这座玻璃馆的观景室中。他的收藏被推理爱好者称为“神津岛私藏”,在圈子里颇有名气。这次他一定又挖出了什么宝贝,打算在众人面前扬扬自得一番吧。

“我当然期待馆主要宣布的消息,能到这有名的玻璃馆来,我就已经很感动了。”

月夜的话里掩藏不住的兴奋令游马回过神来。

“能欣赏神津岛私藏,真是荣幸之至。收到请柬的时候,我都开心得跳起来了。”

月夜十指交叠,双眼炯炯有神,祈祷似的抬头仰望高高挂着吊灯的天花板。

这个自称名侦探的家伙,说到底也就是个穿成福尔摩斯模样的推理御宅吧?游马呆愣愣地望着月夜时,九流间开口了:

“碧小姐和神津岛君认识吗?”

“嗯,我们在东京见过几次,他想听我说说那几件解决的案子,我就在不违反名侦探保密义务的前提下,和神津岛先生聊了聊。话说,九流间老师和神津岛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几年前,他来听过老夫的小说讲座。你知道的,经常会有重度推理爱好者萌生创作的想法。”

“神津岛先生写小说?!”月夜拔高了声音,“举世闻名的推理收藏家写的小说,会是什么样子呢?真想读读看!”

“遗憾的是,就算再怎么喜欢推理,也不等于能写出好作品。怎么说呢,他写的小说……缺乏独创性。写出的作品总让人觉得在哪里读过。”九流间苦笑着,“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放弃了创作。然后就没再来听过老夫的讲座了。不过老夫也因为这个机缘,收到了今晚的活动邀请。我对大名鼎鼎的神津岛私藏和玻璃馆这座建筑都很感兴趣,就这样喜滋滋地来了。”

“原来,这座玻璃馆是比着神津岛先生发明的托莱德精准建造的。我是在刚才的晚宴上才第一次听说其中的故事。”

月夜兴奋地说个不停,边说边看向放在壁炉旁边的物件。那是玻璃馆的精巧模型。此时此刻,游马等人都聚在这座建于长野县飞驒山脉蝶之岳半山腰的建筑之中。一米来高的圆锥体模型上铺着亮红酒色装饰玻璃,和玻璃窗呈螺旋状一圈圈交替着排布,仿佛一条透明的蛇盘踞在尖塔之上。圆锥顶端的空间外面铺的是透明玻璃,那里正是存放神津岛私藏的观景室。

“这座建在深山中的圆锥形玻璃尖塔,活像是本格推理小说的舞台,就像会发生杀人案似的。”

游马的心脏猛地一紧,喉咙深处溢出轻轻的气音。

“怎么了,一条大夫?”

月夜凝神看了过来,掺着些许棕色的黑亮眼瞳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游马从错觉中挣脱,挤出一句沙哑的话:

“啊……没什么。我就是打了个嗝。”

“听说打嗝的话,喝点糖水就能压下去。”

“是吗,那我试试看,先失陪了。”

游马转身,快步离开了那里。

不能打退堂鼓!那个自称名侦探的人,不过是爱说漂亮话罢了——游马对自己说着,目光移向右手边的全景落地窗。听说这一带以前是滑雪场,馆外果然积着纯白的雪,几十米开外就是葱郁的森林,黑黢黢的林子里飘荡着微光。

游马反复地深呼吸,穿过游戏室。这间屋子宽超过十米,外围画出一道足有三十米的和缓曲线。除了壁炉和几组沙发,还配有桌球台、扑克桌、自动唱机,最里面是吧台。室内有几根大理石粗立柱,表面用半透明的米黄色装饰玻璃贴面,因此死角较多。现在除了馆主神津岛,所有人都在这里随意打发时间。

必须和每个人都说几句话。先从谁开始呢……游马朝吧台走去,管家老田正和圆香一起给客人端送酒水。路过的时候,游马向他打了声招呼:“您辛苦了。”

“一条大夫,您也辛苦。今天还尽兴吗?”

老田一只手端着盛鸡尾酒杯的托盘,优雅地向游马点头致意。

“挺好的。不过我不能喝太多酒,毕竟我是神津岛先生的私人医生。”

“别这么说,请务必放轻松。老爷有言在先,今天邀请您来,不是请您作为医生行使职责,而是要以贵宾的身份好好款待您。”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再来一杯吧。”

“您放开了喝。”老田微笑着走开了。

“酒泉君,帮我调一杯鸡尾酒好吗?”

在吧台里摇晃调酒壶的是一位黄头发的年轻人,T恤外面套了件夹克外套。游马和他搭话。

“噢,一条大夫来了!想喝什么?”

厨师酒泉大树欢快地说。

“来一杯吉姆雷特吧。不过,没想到你还会调鸡尾酒。”

“别开玩笑了,大夫。我可是姓酒泉啊。酒的源泉!区区鸡尾酒,对我来说岂不是小菜一碟?而且我做菜的时候,一直在努力让菜品和酒相配呢。你不觉得,今天的香煎合鸭和红葡萄酒是绝配吗?是不是很美味?今天的红酒价格不菲呢。托大家的福,我也能蹭上一顿。”

酒泉取过吧台上的玻璃杯,啜了一口血一样红的葡萄酒。

“是呀,很美味。你做的饭菜总是这么棒。”

“对吧,对吧!”酒泉听了游马的回答,得意极了。

实际上,由于太过紧张,游马完全没尝出饭菜的味道。只不过,神津岛屡次三番地从山脚的镇上叫酒泉来做菜,他的水平肯定是超一流的。神津岛之前请游马吃过几次酒泉的菜,每次都是让人口齿留香的美味佳肴。

今天傍晚,客人们各自驱车来到玻璃馆,先被带到下榻的房间入住。晚上六点半,在一层的餐厅品尝了酒泉做的全套法式料理。

晚宴上,东道主神津岛逐一介绍了每一位客人,接着便聊起自己的推理收藏来,一直讲到上了甜点才结束。因此,游马几乎没有和客人们讲话的机会。

晚上八点,宴会结束,神津岛走出餐厅,只留下一句:“十点有要事向各位宣布,请大家在游戏室稍事休息。”

“不过,神津岛先生到底要宣布什么消息呢?”

酒泉一面麻利地往调酒壶里倒酒,一面嘟囔。

“酒泉君对这个有兴趣?”

“也没有。我只要能做好吃的料理就满足了。所以每次神津岛先生找上我,我都很开心。因为他说过,预算想要多少都管够。”

“可是,做饭不是你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吧?”

游马扬起唇角,伸出拇指,朝圆香比画了一下。忙于工作的她,身上的女仆长裙裙角翻飞。他看到酒泉和圆香套过好几次近乎了,圆香似乎也没有要拒绝的样子。

“啊哈,当然也有别的原因。”酒泉挠挠头,“要是没有这点儿乐趣,就是给再多钱,我也不会定期到这深山野岭里来啊。而且,说实话,在这儿做饭真是有点儿吓人。这座建筑,根本没把建筑标准法和火灾预防条例放在眼里嘛。”

“我对这方面的法律知识不太了解,但你说得应该没错。不过神津岛先生为此缴了高得吓人的税,恐怕相关部门也不好对他动手。话说,你和巴小姐处得怎么样?”

“相当好呢。我们已经约好了,下次她休息的时候去镇上约会。”

酒泉有点害羞,却依然利索地晃着调酒壶,然后将透明的液体倒在矮玻璃杯中。

“久等了,你要的吉姆雷特。”

游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杜松子酒做底的鸡尾酒很烈,从嗓子滑下去时,带来几乎要灼伤喉咙的痛感。

“啊,你还好吗?这酒挺烈的,你竟然一下子喝光了。你会醉的。”

“我酒量还行。多谢你,很好喝。我会为你祈祷的,愿你和巴小姐进展顺利。”

若是再不用酒精稀释紧张的情绪,游马恐怕就要疯了。

“那就多谢了!”酒泉举起红酒杯朗声道。游马朝他轻轻挥手,离开吧台。还剩下谁没说过话呢……

游马的目光落在十几米开外的扑克桌前坐着的两个人身上:一位是瘦削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另一位是高大的中年女子,身着粉色礼服,连头发也染成艳粉色。

他走过去:“二位在玩扑克吗?”

男人回过头来:“哦,你是神津岛先生的私人医生……”

“我叫一条游马。”

“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男人起身,从怀中掏出名片递给游马。名片上写着“月刊《超推理》主编左京公介”。游马听说过这本杂志,是一份有名的月刊,发表的内容鱼龙混杂,既有正经的推理小说,又有令人难辨真假的超自然现象的故事。

“我们可没在打扑克。”

左京坐回椅子,面对坐在庄家位置的女人。

“要是和这位老师打扑克,我的牌怕是会被她都算准。”

“您就是梦读老师吧?”

眼前这位涂着大红嘴唇的女人——梦读水晶露出微笑,看向游马。

“哎呀,您知道我啊。”

她那张擦着厚厚一层雪白粉底的脸笑开了花。

梦读水晶以灵能者自居,定期参加电视节目,主打动用灵能解开谜案的人设。游马看过几次那档节目,因为节目组太能装神弄鬼,每次都很快换台。

“久仰大名。《灵能侦探案件档案》这个节目,我每一期都会看。”

“那真要多谢您的支持了。”

梦读得意地挺起胸膛,裹在胸前的粉色礼服到处都是褶子。

“今天有幸见到梦读老师,于是请她替我做了占卜。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左京饶有兴致地说。

原来放在扑克桌上的不是扑克,而是塔罗牌。

“找我做占卜,的确需要提前几个月预约。不过,承蒙神津岛先生长期以来对我的赞助,今天我破例来参加这次活动。您是一条大夫吧?需要我帮您占个运势吗?”

梦读熟练地洗起牌来。

“还是算了。如果占卜的结果不好,我肯定很难过,怕是会寝食难安的。”

游马对占卜毫无兴趣,也压根儿不相信什么灵能。交流的目的既已完成,没必要在此长留。他刚要转身撤离,却听到一句尖厉的“等等”。梦读不再抬头看着他,而是收起下巴,眼睛向上斜着:

“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的面相现在很糟。”

“面相很糟……”游马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错。最近你会卷入一场大规模的纠纷之中。在这座馆里的时候,尤其要小心。这片土地上积累了强烈的负面情绪,凝聚在一起。”

梦读耸人听闻的语气听得游马扭歪了脸,赶忙离开扑克桌,留下一句“我会小心的”。

什么面相糟糕啊,一听就是找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唬人,这是骗子的常用伎俩——游马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慢慢踱步。客人们各行其是地打发着时间,起初紧张的气氛已彻底轻松下来,室内热闹了不少。

这样就没问题了。游马往立柱的阴影里走去,没有人关注他的行动。他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极为自然地接近游戏室三扇门中的一扇,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敏捷地滑进门缝。

总算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离开了游戏室。游马呼出憋在肺里的空气,抬眼望去,环形的一层大厅天花板约有五米高,几盏金碧辉煌的吊灯从上面垂下来。墙上有好几扇门,分别通往剧院、副厨房、餐厅和正门的走廊。空间中心耸立着一根巨大的柱子,直径达几米,柱子的表面贴着五颜六色的装饰玻璃。他走进开在侧面的入口,眼前便是上下延伸的旋转楼梯。

游马咽了口唾液,滋润了干燥得要冒烟的喉咙后,开始爬楼。

尽管是旋转楼梯,但由于柱子两边没有挖空,无法从楼梯上看到楼上和楼下的光景。台阶表面由宽约两米的黑色装饰玻璃铺装,在墙上嵌入的LED灯的照明下泛着暗淡的光。

沿着旋转楼梯疾步攀行了大概1.25圈,游马来到一个小平台,这里有两扇门,厚实的金属门板上刻着“拾”和“玖”两个大字。游马瞥了它们一眼,脚下动作不停。从这里往上,每爬0.25圈都建有小平台和门。

“捌”“柒”“陆”“伍”,游马依次从写有汉字的大门前经过,在自己住的“肆之屋”前停下脚步。目的地“壹之屋”就快到了。

——真的要这么干吗?我下得了手吗?

因为爬楼而加快的呼吸越发粗重,游马的身体像火烤般炙热,却有冰一样寒凉的冷汗不停地从汗腺涌出。他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这样的状态肯定不行,回房间稍微冷静一下吧。游马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刻有“肆”字的钥匙。那是打开“肆之屋”的“肆之匙”。

下一个瞬间,脑海中掠过少女的身影,少女的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钥匙从游马手中滑落,在玻璃台阶上弹跳。颤抖消失了,沸腾的脑细胞迅速冷却。

不是能不能下得了手,而是必须下手。除此以外,已经无路可走。

游马弯腰捡起钥匙,快步登上台阶。“叁”之后是“贰”,通过贰之屋的大门后再沿着楼梯走半圈,他终于来到了刻有“壹”的大门前。

游马站在平台上,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敲响了门。沉重的声音砸在玻璃墙上,激起回声。“是谁?”屋里立刻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是一条。您现在方便吗?”

房间里的人没有回答,十几秒后,解开门锁的咔嚓声震动耳膜。

游马攥住门把手,拉开房门,眼前跳入一轮光辉灿烂的满月。房间昏暗,只靠间接光线照明,朝外的一侧贴着全景玻璃,可以眺望星光璀璨的夜空。

五年前,由于心肌梗死引起的心脏后遗症,神津岛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这间壹之屋。他的日常起居都在这里,由老田和圆香照料他的生活。不过,因为后遗症并不严重,只要他愿意,上下楼梯也不成问题。今天晚上他也是独自往返于一层和壹之屋的。

房间的装潢还是如此古怪。游马的手绕到背后,一面悄悄给房门上锁,一面思索着。每次来壹之屋给神津岛看诊,他都有一种踩在半空中的不适感。

整个房间呈甜甜圈形状,环绕着玻璃馆中心矗立的柱子。屋里没有隔断,办公桌、待客沙发组合、餐桌、床等家具分散地摆放在屋里。游马身旁的墙上,比着馆主的身高挂了一面椭圆的镜子,镜子下面是一个小书架。

办公桌旁边的书架里塞满了生命科学领域的专业书,而镜子底下的小书架上放的都是小说。其中大部分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代前期,即所谓的新本格推理运动时期出版的本格推理小说。那是日本国内的一批年轻推理作家相继出道,一部又一部杰作问世的时代。

“打扰了,神津岛先生。”

游马站在玻璃馆的主人神津岛太郎背后,向他打招呼。办公桌正对着房门,神津岛坐在桌子后面的皮椅上,背朝着游马。办公桌旁边也摆着一个玻璃馆的模型,比摆在游戏室里的那个大上两圈。

“有什么事吗,一条大夫?现在还不到晚上九点,我刚才好像说过,活动十点才开始……”

“没什么,就是担心您的身体状况。”游马在喉咙口使力,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一想到马上就要向大家宣布那件事,我就热血沸腾、欢欣雀跃啊。”

神津岛将椅子转过来,面对游马。幽暗的光线里,他的双眼熠熠生辉,嘴角上扬,露出一口尖牙,仿佛一头亮出獠牙利爪的猛兽。如雪的银发蓬松浓密,颏须及胸,让人想起狮子的鬃毛。

“您还是尽量不要太兴奋,血压升高会对心脏造成负担的。”

神津岛气势大盛,很难想象他已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面对威压,游马仍然用轻松的语气回应着。五年前,神津岛突发心肌梗死,接受了冠状动脉搭桥手术。定期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用降压药和抗凝药调节血压,避免再次发生心肌梗死,是游马作为私人医生的使命。

“这个恐怕办不到啊。我对今晚的活动已经期待多时了。”

神津岛从办公桌上的巧克力盒子里捏起一粒巧克力放进口中。用玻璃做的烟灰缸里,丢着几个吸完的烟蒂。

“和您说过很多次了,请尽量少吃甜食和脂肪过多的食物。您怎么还抽烟了呢?”

“不要这么死板嘛,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神津岛舔着沾在指尖上的巧克力,游马站在他面前,目光在办公桌上睃巡。一只雕工精美的玻璃小盒子里装着刻有“壹”字的钥匙。神津岛在房间时,习惯将钥匙放在这个盒子里。

一切和自己想象中一样。游马确信自己已经跨过计划中的第一道关卡。

“话说回来,客人们都很有个性呢。刑警、推理小说作家、灵能者,居然还有名侦探。”

“其实我还想再叫一位医生来的。”

“医生?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吗?”

“东京一家医院,好像叫天医会综合医院吧,里面有一位女医生,接连解决了几件不可思议的案子,可惜她手头正有一个案子在忙,拒绝了我。真是太遗憾啦。”

神津岛摇摇头,像是打心里觉得不甘。

“哎呀,至少来了一位名侦探,不也挺好的吗?不过,如果那位女医生来了,今晚我就没必要参加这个活动了吧。”

“一条大夫,您在说什么呀。您有重要的任务在身呢。”

“的确如此。我可不想把调养您身体的工作让给其他的医生。”

“我很感激您。愿意定期来这深山老林里的医生可是很难找的。”

“我才应该感激您。虽然我每周只看诊两三次,您依然给我丰厚的报酬。因为不能全职工作,我之前一直很头疼呢。”

“您要照看家人,很不容易吧?”

“……嗯,是的。”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从游马脑海中闪过,他强迫脸上的肌肉拉扯起来,做出一个笑容。

“对了,神津岛先生,今晚您要宣布的重要消息,是什么呢?”

“现在可不能告诉您呀。毕竟我也花了不少心思做准备呢。”

“也是哦。”游马挠了挠头。他并不认为神津岛会提前对自己透露消息,只是想泰然自若地把对话继续下去,消除神津岛的戒备之心,好能自然地把“那个东西”递到神津岛手里。

“不过呢……”

神津岛舔了舔嘴唇,慢条斯理的模样活像一条吐芯子的蛇。

“平日里承蒙大夫关照,告诉您大概的情况也不碍事。”

“大概的……情况?”游马反问。

神津岛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道:“我拿到了一部未曾公开发表的长篇小说。”

“您的意思是,发现了某位著名作家的遗作?”

游马提高了声音。作家去世后,常会有人阴错阳差地发现其生前未曾发表的小说原稿。如果作者名声在外,遗稿的价值就会变得不可估量。

“既然是神津岛先生拿到的稿子,那应该是推理小说吧?是谁的作品?是国内的作家还是国外的?”

神津岛的话勾起了推理爱好者游马的好奇心,他连连发问。

“答案敬请期待。现在我只能告诉您,作者极负盛名,其作品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尚未公开的作品落入他人之手,也就意味着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如此说来,到底是谁呢?

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鲇川哲也、松本清张、狄克森·卡尔、埃勒里·奎因……许许多多举世闻名的推理作家的名字在游马的脑海中盘旋。

“这部作品一旦公之于世,必将颠覆推理界的历史,一定会成为世界性的新闻。”

颠覆推理界的历史?难道他发现的遗作出自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德加·爱伦·坡这类顶级推理作家之手?

“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啊……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神津岛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着。

“那么,您今天晚上面向社会为这部作品做了隆重的宣传之后,就要出版它了吧,所以才叫来推理小说杂志的编辑左京先生?”

“嗯,没错。能被更多人读到,作品才有其存在的意义。不过,在这之前,我打算先做一场小小的预热活动。”神津岛笑得像个天真的少年,“这部作品是本格推理。揭露真相的暗示全都写在故事里,只要认真阅读,分析其中的逻辑,就能找出真凶。”

“就是有‘写给读者的挑战书’的那类作品吧?”

“对。所以,这次的活动中我只公开故事的问题部分,让客人们来解谜。”

“原来如此。推理作家、刑警、灵能者和名侦探,每一位都是解开谜题的最佳人选啊。那么,推出正确答案的人有什么奖赏呢?”

“正确答案?”神津岛掩饰不住笑意,“没人能找到正确答案。我读了很多遍,这部作品的诡计堪称是艺术品,不可能有人猜中真相。”

“如果是这么厉害的推理,谁都解不开的话,为什么还要让客人们挑战呢?”

“为了宣传。这是一部精彩绝伦的推理,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在它面前败下阵来。经过新闻媒体的报道,便会吸引全日本,不,会吸引全世界的目光。作为推出这部作品的人,我的名字也将家喻户晓。”

“即使不这么做,您作为托莱德的发明人,也已经在世界范围内赫赫有名了呀。”

听了游马的话,神津岛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般消失了。

“托莱德啊……”

神津岛喃喃道,伸手抚摸着放在办公桌上的摆件。那是一块高约二十厘米的圆锥形玻璃体,里面灌了油,藏在尖顶内部的灯泡淡淡地照亮了在油水中漂浮的DNA模型。

由神津岛开发的划时代药物托莱德,改变了基因治疗的历史。

神津岛曾在制药公司的协助下,在大学研究药物传递系统,以便找到最佳的给药位置、给药剂量和药效时间。大约十年前,他研发了使用纳米技术的新型药物传递系统——托莱德。

通过细致改变圆锥状纳米制剂前端部分的分子构造,托莱德仿佛拥有了所向披靡的武器,能够与各种细胞的受体结合,使得将DNA送入细胞核的技术成为可能。这一成果使基因治疗有了质的进步,从根本上改变了癌症等许多疑难杂症的治疗方式。

神津岛一跃成为诺贝尔奖的强有力竞争者。同时,每年都能获得数十亿日元的巨额专利费用。他能建造这座玻璃馆,以及搜集全世界珍贵的推理私藏,都是托莱德为他带来的财富。

“托莱德确实为我赢得了财富和名声。不过,我并未就此满足。我拼尽全力继续研究,希望能获得更高的声望,但是,一堵厚厚的墙挡在了我面前。”

“墙?”

“那就是伦理道德。现代伦理这堵墙阻碍了我。一条大夫,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是谁最大限度上推动了医学的进步?”

“医学的进步?也许是发现抗生素的弗莱明吧。”

“不,是纳粹。”

游马的脸僵住了。

“别绷着脸嘛。你是医生,应该知道纳粹对医学发展做出了多少贡献。他们不被任何伦理束缚,只要对研究有帮助,再惨绝人寰的事都能毫不犹豫地干出来。纳粹才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推动医学进步的啊。”神津岛长叹一口气,摸着那个小摆件,“我真是失望透顶啊,对碍于伦理而绑住自己手脚的科学失望。或许,我原本就对科学没有什么梦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建这座玻璃馆吗?”

神津岛起身,朝摆在办公桌旁的玻璃馆模型走去。

建筑物的顶端,是兼作神津岛私藏展览室的观景室,它被圆锥形的玻璃圆顶笼罩着。观景室下方是游马和神津岛所在的壹之屋,房间四周是全景玻璃窗。再往下是“叁”到“拾”的房间窗户,呈螺旋状排列。

除去窗户的部分,建筑外墙贴的是光滑的酒红色装饰玻璃,只有一层餐厅和游戏室的墙壁用的是全景玻璃窗。模型还再现了户外的风景,做了基台上被雪覆盖的纯白地面,和四面八方的宽阔森林。

“这个模型做得不错吧?是工匠把装饰玻璃放在印花纸板上,用精巧的拉伸工艺做成的。”

神津岛从办公桌上拿起托莱德的摆件,放在玻璃塔模型的那片积雪的原野上。它们的形状和配色几乎相同,摆在一起像套娃一样。

“不是为了纪念您发明托莱德的丰功伟绩,所以按照它的构造建了这座建筑吗?”

是扭曲的虚荣心建起了这座恶趣味的场馆——恐怕任谁都会这么觉得。

“嗯,倒也没说错。建这玻璃馆的时候,我的确命人在它身上完美地再现了托莱德的细节。话说,你知道我父亲生前是做什么的吗?”

“好像是玻璃工匠?”游马回忆起之前在看诊时听到的内容。

“没错,他是玻璃工匠,手艺很糟糕,以致一直受穷。父亲强迫我刻苦学习。他说:‘我之所以穷,就是因为学问不够。你给我学到吐,今后好赚大钱。’如果我偷懒贪玩被他发现了,会被他打到脸都变形。”

神津岛干笑了几声。游马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听父亲的话,靠学问出人头地,有了用也用不完的万贯家财。于是斥巨资建了这座玻璃塔,为的是向世人宣告,即便是没有学识的玻璃工匠的儿子,也能有这样的成就——直到最近,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其实是我想错了。”

“哪里错了呢?”

“我一直都很喜欢推理小说,尤其喜欢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可在我还是孩子的那个年代,乱步的小说被视为低俗作品,读他小说的人,都会遭人白眼。”

“这一点我有所耳闻。”

“父亲当然也不允许我读乱步的小说,一旦被他发现,我就会被绑在木桩上,罚站一整晚。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放下阅读。看着明智小五郎、夏洛克·福尔摩斯、赫尔克里·波洛在故事的舞台上大显身手,只有推理小说的世界,能让我从痛苦的现实中逃离。我尤其被本格推理所吸引,它是一种崇高的智力游戏。”

神津岛的声音里饱含热忱。

“开始做研究后,我难过的时候也总会去读小说。但到了松本清张引领的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全盛时期,本格推理在日本失去了它的光辉。不过,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岛田庄司在横沟正史、高木彬光、鲇川哲也等作家艰难维系的本格推理的火焰上加了一把柴火,再加上《十角馆事件》这桶汽油,促成了新本格推理运动这一团盛大而绚烂的烟火。每个月都有杰出的推理小说刊发,阅读它们的喜悦为我的研究注入了能量,我就这样成了一名成功的科学家。拜它们所赐,我才能建起这座玻璃馆,住在这里。”

“拜它们所赐?”

“第一次见到这座古怪的建筑时,你怎么想?”

神津岛指着玻璃馆的模型。

“我觉得,这里好像能成为推理小说的舞台……”

游马迟疑着给出的回答似乎正中神津岛的下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这座建筑不正是暴风雪山庄 模式的本格推理的舞台吗?住在这里,我有一种生活在虚构世界的感觉。在这座诡异的玻璃馆里、在五花八门的推理收藏的包围下度过每一天,这才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神津岛将手中的托莱德摆件随意地放回办公桌上。

“原来生命科学领域的声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对诺贝尔奖也没兴趣。我想成为的不是沃森或克里克,而是绫辻行人。”

比起成为发现DNA双螺旋结构且享有20世纪生物学最高成就的两位科学家,神津岛更希望成为推理小说界的权威人物——在1987年发表《十角馆事件》,点燃新本格推理运动之火的绫辻行人。他的话语中流露出对推理的满腔热忱。

游马瞟了一眼墙边的小书架。最上面一层摆着十一本简装版小说,从《十角馆事件》到《奇面馆事件》,每一本的书名都是“××馆事件”。

说起来,自己住的肆之屋的书架上,好像也摆着同样的一排书。游马还在回忆,神津岛则摊开了双手。

“而今晚,就是梦想成真的夜晚。发表那部作品之后,我的名字将刻在推理界的历史上。”

向世界宣布自己发现了超一流作家未公开的遗稿,这份功绩的确会被世人久久地传颂。

“我期待听到这位作家的名字。”

“嗯,敬请期待。我也打算邀请你参加这次推理挑战。”

“那我已经等不及啦。”

这是游马的心里话。没错,可能的话,他真想参加这个精彩的活动,接受这份难能可贵的挑战。如果是这样,他就必须在“那件事”上说服神津岛。

“对了……听说判决马上就要下来了?”

游马尽量问得漫不经心,不让神津岛猜中自己的意图。“判决?”神津岛低声重复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叫停潮田制药新药生产的诉讼案,好像下个月就要判了?”

“哦,是吗?”

神津岛摸着鼻子嘟囔道,仿佛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那个案子,您真的打算起诉到底吗?”

“当然了。那帮人侵犯了我的专利嘛。”

见神津岛烦躁地吐出这句话,游马探出身子。

“但是,有很多患者迫切地等着他们的药呢……比如渐冻症患者。”

渐冻症,即肌萎缩侧索硬化,是一种全身肌肉逐渐萎缩的疑难病症,目前尚无根治的疗法。随着症状恶化,患者会因肌肉力量减退而无法行走,保持固定姿势也将变得困难,只能长时间卧床,最终连维持呼吸所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发展到这一地步,想要拯救患者的生命,只能切开气管,插入管子,接上人工呼吸机。

一旦开始使用人工呼吸机,就没有人能让它停下来了。因为人工呼吸的停止意味着夺走患者的生命,根据日本的法律,相当于犯了杀人罪。

患者除了眼球能动,其他地方都不能动,就这样靠着机器,继续生存几年、几十年。因此,渐冻症晚期的患者和其家属无时无刻不面临着艰难、痛苦的最终选择:无法自主呼吸的时候,是要迎接生命的终结,还是宁愿动弹不得地和机器捆绑在一起也要求生呢?

但在两年多前,这一状况出现了一丝转机。国内最大的制药公司潮田制药开发了治疗渐冻症的新型基因治疗药。新药将DNA送入脊髓侧索的神经细胞中,使致病基因恢复正常,在医疗实验的过程中显示出惊人的疗效。通过给药,几乎能够完美地抑制渐冻症的恶化。

得到实验结果后,潮田制药向厚生劳动省提出了新药的批准申请。可神津岛却按下了审批的停止键。

神津岛提起诉讼,称潮田制药开发的将新药的DNA送入细胞内部的技术侵犯了托莱德的专利,要求厚生劳动省终止审核。审议结果表明,新药系统中的一部分确实触犯了托莱德的专利。潮田制药与神津岛交涉,表示愿意支付巨额款项达成和解,希望神津岛撤回终止审核的要求。但是,神津岛拒绝接受和解,诉讼仍在继续。

“那是划时代的新药。如果它获准生产,全日本乃至全世界会有几十万的渐冻症患者得救。”

游马的手撑在办公桌上,拼命组织语言。可神津岛随意地摆了摆手: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

“没错。就算不认识的人死得再多,对我来说也不痛不痒。技术是我拼尽全力发明的,现在我要让盗用专利的药品从这个世上消失,这再自然不过了。”

“潮田制药并没有盗用,只是将DNA送入细胞内部这一点偶然和您的相似……”

“唉,够了。”神津岛烦躁地摇了摇头,“一样的话我听了太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件事和你们说的理由无关,我就是看那家制药公司不顺眼。”

“但是,潮田制药不是愿意向您支付巨额的和解金吗?”

“和解金?”神津岛狠狠地瞪了游马一眼,“你觉得我要的是钱吗?坐拥万贯家财的我会缺钱?那帮人以为拿着钞票去打我的脸,我就会听他们的话?”

“不是的。潮田制药只是想要表达他们的诚意。如果和解达成,就能拯救在渐冻症中挣扎的患者……”

“闭嘴!”

神津岛大喝一声,游马吓得浑身一紧。

“我才不管那些尘世凡俗呢!刚才已经说了,我要在这座馆里生活,活在推理的世界里!”

“……对不起。”

游马收回前倾得几乎要栽倒的身体,内心深处的温度急速冷却。

是啊,神津岛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只顾自己的利益,没有丝毫为别人着想的心思。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啊,我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呢……游马口中不由得发出几声讪笑。

是听了神津岛少年时代的故事,对他抱有同情,还是同为推理爱好者的一种惺惺相惜?我真是太蠢了,明明是先下定决心——让神津岛太郎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决心,才来和这男人接触的啊。

“难得的好心情,都让你搅和了。你赶快从这间屋子滚出去。”

神津岛大声咂嘴,伸手指着房门。

“好的。不过,我走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游马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药盒。

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捏起一粒小小的胶囊,递给神津岛。

“以防万一,请您把这颗药服下。”

“这是什么?”神津岛接过胶囊,夹在指尖端详。

“短时间起效的降压药,可以防止您在今晚的活动上因为兴奋导致血压过高。”

游马直直盯着神津岛的双眼。假如神津岛拒绝,他宁可用强硬的手段也要逼他服下去。

一直以来,每次给神津岛看诊,管家老田都会陪在一旁,如同监视游马的行动一般。只有趁今晚老田忙着宴请宾客,游马才有机会和神津岛独处。

“有必要特意吃这玩意儿吗?”

“有的,如果您不想再犯心脏病,就吃了它吧。”

游马毫无感情地给出建议,神津岛气鼓鼓地把胶囊扔进嘴里,用杯子里的科涅克酒将药送了下去。

“这下行了吧?”

“嗯,可以了。对,这样就行了……”

游马紧绷着的脸放松下来,继续把话说下去:“对了——

“神津岛先生,您记得上个月给我看过您的新收藏吗?河豚的肝脏研成的粉末。”

“哦,当然记得。怎么了?”

“那是九流间老师的代表作《无限密室》里使用的毒药吧。虽然是推理名著中使用的杀人凶器,可那毒药毕竟剧毒。您居然搞到了货真价实的毒药,不愧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收藏家。我从心里感到佩服。”

“你到底想说什么?”

神津岛皱起眉头,突然把手放在喉咙上,“嗯?!”地呻吟了一声。

“看来药已经见效了。我还以为要过一会儿才有效果呢,可见给您的量是够的。”

“……见效了?……你说什么?”神津岛痛苦地挤出声音。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河豚的肝脏啦。刚才吃的胶囊里,就是您收藏的那味剧毒。抱歉,我擅自挪用了一下,能这样还给您真是太好了。”

“给我解药……”神津岛目眦欲裂,朝游马伸出颤抖的手。

“很遗憾,河豚的毒目前没有解药。”

听到游马冷冰冰的回答,神津岛歪倒了身子,靠在办公桌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之前说过要照料家人吧。您是不是以为我照顾的是父母或者祖父母?并不是。我的双亲和祖父母早已去世,只剩下一个比我小很多的妹妹……患有渐冻症的妹妹。”

神津岛深吸了一口气。

“她前年发病,去年年初已经不能走路了。病情发展迅速,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去年年内就要用上人工呼吸机。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们参加了潮田制药的医学实验。”

游马弯下腰,凑近神津岛的脸。

“潮田制药的新药效果很好。开始用药后,立刻阻止了病情的恶化。从那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妹妹的肌肉力量得以维持。不仅如此,还在逐步恢复,如果坚持复健,也许有希望恢复到自己走路的水平。可如果新药不被获准生产,无法继续接受治疗,妹妹的呼吸肌一年内就会麻痹。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吧?”

半年前,听说神津岛在招募私人医生的消息,游马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妹妹,不惜弄脏自己的手。

“你……这样做……会……进监狱的!”

也许是舌头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麻痹,神津岛说话时断断续续的。

“不,不会有人来抓我的。这件事根本不会发展成罪案,因为你是在密室里自然死亡的。”

游马从玻璃盒子里拿起壹之屋的钥匙。

“确定你死了以后,我就离开房间,用这把钥匙把门锁上,回到游戏室。到了十点,你一直不下来,而且联系不上,客人们开始骚动。然后就会有人用万能钥匙开锁,进入这间屋子。发现你尸体的客人们乱作一团,这时,我趁机把钥匙悄悄放在地上。让人们以为,是你发病时挣扎着把钥匙连盒子一起,从办公桌上拨到了地上。”

游马把钥匙装进外套口袋,随随便便地抬手将盒子一扬,玻璃盒滚落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然后我来给你的尸体做检查,向大家宣告你死于心肌梗死。只要我这个医生宣布你是因病死亡,所有的怀疑都会烟消云散,你的死就成了自然死亡,不会成为案件。警察不会来,尸体也不会被司法机构解剖,然后你被火化,罪证就会永远消失。”

游马解释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神津岛眼见着一点点歪下身子。

“您已经坐不住了?河豚毒素作用于神经,会麻痹全身的肌肉,最后呼吸肌也被麻痹,中毒者便会窒息死亡。这和渐冻症的症状很像吧?现在您正以超快的速度,体会渐冻症患者的痛苦。渐冻症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是多么期待潮田制药的新药,您是不是多少能够体会了呢?”

“你……竟然……”神津岛狠狠瞪着游马。

“太好了啊,神津岛先生。密室杀人,这正是推理小说的世界呢。如您所愿,您成了小说中的角色。只不过很遗憾,是被害者的角色。”

神津岛脸色发青,只顾着大口喘气,大概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吧。游马看着他的样子,激动的心情渐渐冷却。

神津岛死后,诉讼便会终止,新药将获准生产。这将拯救许多渐冻症患者的生命,但也不能因此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

虽然我是为了守护妹妹的性命才这样做,但还是犯下了杀人之罪。无论面临着怎样的惩罚,我都应该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

“可是,我绝不能被警察逮捕……”

游马握紧了拳头。如果自己被捕,妹妹就会背上“杀人犯家属”的十字架。

“实在是对不起了,神津岛先生。”

游马尽管明白这不过是任性的自我满足,还是朝着神津岛说出谢罪的话。而就在这个瞬间,已是奄奄一息的神津岛忽然双手并用,牢牢地抓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

游马大惊失色。那是直通管家老田随身携带的手机的内线电话。

他慌忙跑到桌前,要抢下神津岛手中的听筒。可神津岛像保护婴儿的母亲一样,使出浑身解数紧抱着听筒,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力气大到完全不像个濒死之人。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听筒那端传来老田的声音。

“救……我……”神津岛挤出气若游丝的呼喊。

“老爷?!老爷,您还好吗?”

老田焦灼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游马从神津岛手中夺过听筒。

“我马上过去!您等一等!”

话音一落,电话也切断了。听筒从游马手中滑落。

老田要来了。不,既然听到的是神津岛的求助声,游戏室里的客人们可能就会蜂拥而至。

必须逃走,立刻离开这间屋子。游马两脚飞蹬,跑到门口,开门走出房间,就要冲下楼梯。这时,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神津岛还在挣扎。如果老田就这样来了,神津岛会亲口说出一切。必须拖延时间,等神津岛彻底断气。

游马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壹之屋的钥匙,准备插到锁孔里,可手抖得插不进去。花了几秒钟,钥匙总算插进去了。游马转动钥匙给房间上锁,然后冲下楼梯。

他脚下拌蒜,连滚带爬地跑到伍之屋门前的那个小平台时,听到下面传来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两个人,恐怕游戏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爬楼。游马吓得浑身僵硬。

要往回返吗?经过壹之屋往上爬到头,是陈列神津岛私藏的观景室。从“壹”到“拾”的每间屋子的钥匙肯定都能打开观景室的门。只要藏在观景室……

不行。游马猛地摇摇头。老田和客人们接下来一定会到壹之屋的小平台,试图开门。现在处于混乱之中,也许还没人发现少了个人,但大家在小平台等着门开的时候,肯定会发现自己不在现场。客人中毕竟有刑警和名侦探。

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这时,游马乱到短路的大脑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方才像遭了电击般浑身发抖的游马猛地一个转身,开始往楼上跑。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撵着他来到自己住的肆之屋前面,他取出肆之屋的钥匙开了门。

游马溜进屋里,喘着粗气靠在紧闭的门上。老田等人的脚步声透过金属门板,拍打着他的后背。游马背靠着门,哧溜滑坐到地上。

总算躲过一劫。这下完美犯罪成立了。

不,还没有。双手抱腿、垂头丧气的游马忽然抬起头来,还没有结束。他还要乘大家不备,和要打开壹之屋房门的人们会合。

游马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

他站起来,小心地打开门,从门缝中窥探楼梯间的动静。视线范围内没见到人影,好像所有人都上去了。

游马迅速离开屋子,小跑着上了台阶。楼上传来老田的喊声:“老爷!老爷!”路过叁之屋,再往上走几步,游马看到了圆香身穿女仆服的娇小背影。九流间站在她前面,神色峻厉地盯着台阶上面。狭窄的楼梯间站着好几个人,像是一路排到了壹之屋门口。

“巴小姐,什么情况?”

游马靠近站在叁之屋小平台的圆香,尽可能不让她起疑心,问得极为自然。

“啊,一条大夫。门好像一直打不开。”

“老爷!”重重的敲门声和老田悲痛的呼喊声,从玻璃墙上反射过来。

“老田管家,你没有这间屋子的钥匙吗?”

一个男声传来,好像是编辑左京。

“钥匙在老爷手里。不过,游戏室壁炉旁边的钥匙柜里有万能钥匙。”

“我去取!”

这次的声音来自酒泉。“借过、借过。”他分开人群跑下楼梯,和游马擦肩而过。游马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死角里,目光移回前方的瞬间,一阵惊惧袭过全身。

站在九流间前面的碧月夜身子未动,只回过头来,此时正死死地盯着游马。

“呃,碧小姐,怎么了?”游马哑着嗓子问。

“哦,没什么。”名侦探眯了眯眼,把头转了回去。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在哪里露了马脚吗?游马按着胸口,心脏剧烈的搏动像急敲的警钟,打在他的手心。

“找到了!”几分钟后,酒泉手里拿着钥匙,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游马等人身边跑过。立刻便听得开锁的咔嚓声,接着是推开门的声音。人群向前挪动。

咽气吧,拜托了,一定要咽气。

游马一面在心中拼命地祈祷,一面爬上楼梯,走进壹之屋。眼前的景象令他一时失语。

办公桌旁的玻璃馆模型倒在地上,外墙的装饰玻璃摔得粉碎,溅得满地都是。而且不知怎的,模型像是被人用力拧过似的,底部的衬纸破了,从中间向外斜扭着。

“老爷!您还好吗?老爷!”

悲痛的喊声响彻房间。老田拼命摇晃着倒在桌前的神津岛。

如果神津岛还有一口气,一切就完了。他会指认我为犯人,我就会被逮捕——游马紧张地和其他客人一起走进房间,围在神津岛身旁。

“巴小姐,快叫救护车!”老田抬起头,声嘶力竭道。

圆香慌忙将手伸向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在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住手!”圆香的身子跟着抖了一下,胳膊肘撞在玻璃烟灰缸上。烟灰缸从桌上掉下来摔得粉碎,烟灰扑散着撒在地毯上。看到这一幕,加加见咂了咂嘴。老田朝他怒吼:

“加加见先生,你为什么要阻止?这样下去,老爷他……”

“救护车从镇上开到这儿,要几十分钟呢。”加加见俯视着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的神津岛。

“这……”老田的话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来不及了。他已经死透了。我见过几百具尸体,不会有错的。”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板着脸的加加见身上。游马的手探向外套口袋,将壹之屋的钥匙收入掌中。攥着拳头的手伸出口袋,他垂下手腕,轻轻松手。钥匙掉在地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怎么会……为什么……”

老田搂着神津岛的身体,肩膀开始颤抖。游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谨慎地开口:

“我想,可能是心肌梗死复发了。神津岛先生以前曾因心脏病发作,接受过冠状动脉搭桥手术。”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老爷一直满心期待着今晚的活动……”

“也许正是今天才会发作吧。期待已久的活动让他过于兴奋,血压升高,给血管造成了负担。”游马一边解释,一边走到人群前面,“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做一下死亡确认。”

只要能以医生的身份宣告病人死于心肌梗死,神津岛的死就成了自然死亡,完美犯罪就成立了。

游马站在神津岛身边,正要蹲下,突然有一只胳膊横到眼前。

“你怎么确定就是心肌梗死?”

加加见伸着胳膊,冷冰冰地斜眼望着自己。游马的心狠狠地跳了几下。

“不是这样……神津岛先生心脏一直不好……”

“即便如此,如果不做解剖,也不能断定他的死因就是心肌梗死吧。”

“这个……”加加见的目光中杀气腾腾,面对如此重压,游马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神津岛先生说过,今晚有要事向各位宣布。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病逝,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他要宣布的消息是有些人不想公开的秘密,比如揭发某人的罪行之类的。”加加见继续沉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有人想封住神津岛先生的嘴。”

“你是说神津岛先生是被杀的?那么他叫我来,是想让我把消息登在杂志上?”

左京仿佛嗅到了独家爆料的味道,激动地说。

“别着急,现在还不能确定呢。不过既然不能否决这种可能,就有必要报案。”

“报案……是说要找警察?”游马的声音沙哑。

“当然了,因为这可能是谋杀。首先要让鉴定科把这间屋子彻底检查一下。如果鉴定官根据检查结果判断这里可能是犯罪现场,尸体就要接受司法解剖。”

一旦接受司法解剖,神津岛被毒杀的事实就会暴露。必须设法阻止事态的发展。

“如果解剖发现死者身上有外伤,警方就会视作杀人案,展开调查。辖区警署将成立调查总部……”

游马听着加加见的话,斜眼看着掉在地上的壹之屋钥匙。既然加加见怀疑神津岛死于直接暴力,也许只要让他相信这间屋子是密室,他就不会再怀疑这起死亡与案件有关。

快发现钥匙吧,来个人发现钥匙啊——游马在心里祈祷的时候,九流间喃喃道:

“可是,这间屋子是上了锁的啊。如果神津岛君是被人杀的,岂不是说,凶手还在屋里?”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凶手?!”酒泉慌忙四下张望。

“这座馆中,除了在场的各位,应该没有别人了。”老田困惑地说。

“那可不一定。也许有人趁大家不注意,潜伏在这里呢。等一下!”

加加见开始警惕地搜索房间。几十秒后,他在甜甜圈形状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吭哧吭哧地挠着头回来了。

“卫生间和床底下我都看了,没有人藏在里面啊。也就是说,凶手杀害神津岛先生后离开了这座房间,把门锁上了。”

“等等,现在还不能肯定神津岛先生就是被杀害的吧?”游马抗议。

加加见撇了撇嘴:“这只是假设有人犯案的推断。”

这时,圆香“啊”地叫了一声。

“钥匙。这间屋子的钥匙在这里!”

圆香看到游马刚才弄掉的钥匙,准备把它捡起来。

“不许碰!”

加加见的怒吼传来,圆香吓得缩成一团。

“我都说了,这里可能是犯罪现场。什么都不能碰!”

“对……对不起。”

圆香铁青着脸道歉,加加见昂首阔步地走到她旁边,蹲下来端详掉在地上的钥匙。

“上面写着‘壹’,也就是说,这是这间屋子的钥匙吧。”

“是壹之屋的钥匙。老爷一般都把它放在那个小玻璃盒里。”

老田指了指滚落在地毯上的盒子。

“原来如此。他挣扎的时候打翻了盒子,钥匙就在那时候滚到了这儿?”

加加见摸着生着络腮胡子的下巴,回头看老田。

“这间屋子有几把钥匙?”

“只有一把。这座馆里的每个房间都只打了一把钥匙。壹之屋的钥匙平时就放在老爷手里。老爷很谨慎,无论他在不在屋里,都会锁上壹之屋的门。”

“会不会有人偷偷打了备用钥匙?”

“不,这不可能。这座馆的钥匙是特制的,里面有特殊的IC芯片,不找原本的制造公司绝对打不出备用钥匙。而且那家公司和我们签了合同,如果有人申请制作备用钥匙,公司会先问老爷的意思。能开这扇门的,只有掉在地上的这把钥匙和万能钥匙。如果您有疑问,可以向那家公司咨询。”

“嗯,随后我会问一下的。”

九流间走到一脸无趣的加加见身边。

“这把钥匙在屋里,万能钥匙之前一直保管在游戏室的钥匙柜里。也就是说神津岛君死亡的时候,这间屋子是密室喽?”

“什么密室啊。”加加见扭过头白了九流间一眼,“现在是真的有人死了!这和你写的那些不入流的推理小说可不一样。给我靠边去。”

“推理小说哪里不入流!”

一个清亮而严肃的声音响起,刚才一直沉默的月夜正目光冷冷地盯着加加见。

“推理小说是崇高的智力游戏,是作者和读者竭尽全力的智慧比拼。自埃德加·爱伦·坡发表《莫格街谋杀案》至今,推理小说堪称是一项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传统艺能。一个个故事的伏笔埋得精巧细致,谜题美妙动人,简直就是艺术品。”

见月夜热血沸腾地讲起推理论来,加加见不禁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猛地起身,好像是重新振作了精神:

“总之——既然没搞清事情的经过,自然有必要仔细调查。”

还是逃不过报警的命运吗……游马几近绝望之时,站在他旁边的梦读水晶拖着晚礼裙的荷叶边走上前,将手遮在神津岛脸上。

“你在干什么?!”

“我在读取神津岛先生残留的意念。他的尸体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怒气,恐怕是对冤死的愤怒。如你所说,神津岛先生被人谋杀的可能性的确很高呀。”

“我对玄学没兴趣。大家听好了,鉴定科的人来之前,不能碰这屋子里的东西。”

梦读被加加见按着肩膀,浓妆艳抹的脸变了形。这时,“咔嚓”一声,电子音传来,只见月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歪倒的玻璃馆模型前,举起了手机。

“喂,我不是刚说完吗?什么都不许碰。”

“我没碰啊,我只是拍张照片。”月夜一脸坦然。

加加见走到她旁边:“你一个门外汉,拍照片是想干吗?”

“我不是门外汉,是名侦探。而且,你看……”月夜指着歪倒的模型,“这里写的东西挺有意思呢。”

“有意思?”

加加见皱着眉头,低头去看那模型。游马等人也凑了过来。

玻璃塔被拧坏的底座部分,有人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用棕色的粗糙线条写了一个字母。

“……Y?”

酒泉喃喃道。那字体歪歪扭扭,但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大写的“Y”。

“搞什么鬼名堂啊?”加加见嘟囔着。

月夜笑眯眯地对他说:

“这一定是死亡信息。”

“死亡?那是什么玩意儿?”

“您竟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信息?”月夜惊呼着,像外国电影的演员一样夸张地耸肩又摇头,“我建议当刑警的还是应该读一点推理。死亡信息指的是受害人殒命前留下的信息,一般来说会是与案件真相相关的重要信息。”

“犯人的名字?那就是说犯人的名字里带‘Y’?那这群人里……”

加加见依次看过在场每个人的脸,然后伸手指着梦读:

“是你。你的姓氏首字母是‘Y’。”

游马意识到自己的名字首字母也是“Y”,不觉得浑身僵硬。那个字母是为了表明我是犯人吗?

“开什么玩笑!我可什么都没干!”

“那你说这儿写的字母‘Y’是什么意思?”

“先别急。”月夜告诫大声相向的梦读和加加见,“这个字母到底是不是‘Y’现在还不好说。多数死亡信息里暗藏的内容都没那么容易解开。”

“暗语?有什么必要留暗语呢?直接写凶手的名字不就好了吗?”

“那就有可能被凶手涂掉呀。所以受害人才要留下复杂的暗语,让凶手也看不懂这个信息。这是推理小说的基本常识哦。”

“差不多得了!”加加见大喝一声,挥了挥手,“都说了这不是推理小说!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一个快要死的人,哪会有工夫特意留什么暗语?”

“这个嘛,一般人可能是做不到的。”月夜顿了顿,在脸边竖起食指,“但神津岛先生不是‘一般人’。他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推理狂热者。”

加加见的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挤出古怪的声音。

“神津岛先生对推理的热爱,甚至可以称得上偏执。他这样的人会在临死前突然想到留下死亡信息,然后付诸行动,也不足为奇。”

“……胡诌八扯。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加加见怨愤地说着,但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也许我是在胡诌。但既然没有全盘否定的根据,不就有必要探讨吗?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这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言。

加加见瞪着月夜左右摇晃的食指,一脸苦涩地沉默了。

“所以说,请允许我继续拍摄吧。”

月夜再次拿起手机,对准了玻璃馆的模型“咔嚓咔嚓”地拍照。

“喂。”加加见朝月夜裹在西装里的瘦弱背影喊道,“就算你说得没错,侦查犯罪现场也是鉴定科的工作。门外汉可不能在现场捣乱,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等着警察来。”

“我知道啦。我哪儿都不碰,就拍点儿照片。”月夜扭头应付了一句,不耐烦地绾起头发,“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就算叫了救护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到这深山老林里。警察也一样。就是报了警,警车从镇上开过来也得一个小时。鉴定科的人到现场开始调查,花的时间肯定更长。我说得有错吗?”

“……没错。”

“犯罪现场就像刺身。”月夜猝然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感叹,“如果立刻品尝,就是入口即化的美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刺身会逐渐干瘪,鲜度会下降,最后烂掉。同样,留在犯罪现场的信息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走样。”

望着轻飘飘地遣词造句的月夜,一阵冷战在游马背后蹿过。能拿生鲜食品比喻犯罪现场,这名侦探果然够疯狂。

“所以,既然碰不得,我认为至少应该拍下照片,以后调查的时候也好拿出来看。你觉得呢?”月夜歪了歪头。

中年刑警使劲咂了咂舌头,扔下一句:“随你的便!”

“那么,我就随便拍啦!”

“不过,尸体的照片由我来拍。你去拍其他地方。”

“欸——”月夜听加加见补上这么一句,像个孩子似的埋怨起来。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万一你把尸体的照片发到网上去,那可怎么得了!”

“我不会这么做的,因为……”

“吵死了,少废话。你要是有意见,就全都由我来拍。”

月夜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继续拍起模型来。加加见也从西装的怀兜里掏出手机,开始拍摄倒在地上的神津岛和他周围的环境。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快门声在回荡,游马伫立在当场,心绪翻江倒海。

几分钟后,加加见问月夜:“拍得差不多了吧?”

“再拍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她跪在地板上,歪着身子从各种角度拍摄玻璃馆的模型。

“差不多得了!你已经拍得够多了,赶紧的。”

“知道啦。”月夜嘟着嘴,把手机放进兜里。

“那大家都出去吧。”

屋里的一众人等在加加见的催促下,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门口走去。

糟透了……下楼的时候,游马咬紧了后槽牙。本该处理成发病身亡的,怎么就走上案件流程了呢。神津岛的尸体一旦被解剖,肯定会检出河豚毒素。只要警方开始正式调查,自己的罪行一定会暴露。

我要怎么办?怎么办?

“管家,这房间的暖风怎么才能停下来?我想把房间温度调低,尽可能保存尸体。”

“好的。”老田表情晦暗地喃喃着,按下了装在墙上的空调开关。天花板上的空调停止了工作。

“喂,那边的厨子,把万能钥匙给我。”大家从壹之屋出来,关上门后,加加见对酒泉说。

“啊,好的。”酒泉慌忙递上刻着“零”字的万能钥匙。加加见接过来,把钥匙插进锁孔。

“为了保护现场,这间屋子在警察来之前封闭。各位没有意见吧?”

谁都没有说话。加加见满足地翘起嘴角,转动手腕给门上了锁。“咔嚓”一声脆响敲打着游马的耳膜,在他听来,仿佛是给自己的手上了手铐。 +9Rrq6xvK1r1DszsCLXOXeN5OOCRsp2UcCwWJemwe7dC+Jjih5p/v5dXASyDPb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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