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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楼赋

汤汤堂堂。汤汤堂堂。当顶的大路标赫然宣布:“纽约三英里”。该有一面定音大铜鼓,直径十六英里,透着威胁和恫吓,从渐渐加紧、加强的快板撞起。汤堂傥汤。汤堂傥汤。《F大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主题。敲打乐的敲打敲打,大纽约的入城式锵锵铿铿,犹未过哈德逊河,四周的空气已经震出心脏病来了。一千五百英里的东征,九个州的车尘,也闯过克利夫兰、匹兹堡、华盛顿、巴尔的摩,那紧张、那心悸、那种本世纪高速的神经战,总不像纽约这样凌人。比起来,台北是婴孩;华盛顿,是一支轻松的牧歌。纽约就不同,纽约是一只诡谲的蜘蛛,一匹贪婪无餍的食蚁兽,一盘纠纠缠缠敏感的千肢章鱼。进纽约,有一种向电脑挑战的意味。夜以继日,八百万人和同一个繁复的电脑斗智,胜的少,败的多,总是。

定音鼓的频率在加速、加强,扭紧我们每一条神经。这是本世纪心跳的节奏,科学制造的新的野蛮。纽约客的心脏是一块铁砧,任一千种敲打乐器敲打敲打。汤汤堂堂。敲打格希文的节奏敲打浪子的节奏敲打霍内格雷霆的节奏敲打伯恩斯泰因电子啊电子的节奏。八巷的税道上滚动几百万只车轮,纽约客,纽约客全患了时间的过敏症。驰近哈德逊河,车队咬着车队咬着车队的尾巴,机械的兽群争先恐后,抢噬每一块空隙每一秒钟。谁投下一块空隙,立刻闪出几条饿狼扑上去,眨眼间已经没有余尸。“林肯隧道”的阔大路牌,削顶而来。一时车群秩序大变。北上新英格兰的靠左,东去纽约的靠右,分成两股滚滚的车流。不久,我的白色道奇,一星白沫,已经卷进交通的旋涡,循螺形的盘道,潜进哈德逊河底的大隧道了。一时车队首尾相衔,去车只见车尾红灯,来车射着白晃晃的首灯。红灯撞击着红灯冲激着浮沉的白灯白灯白灯。洞顶的无罩灯泡灯泡曳成一条光链子。两壁的方格子嵌瓷图案无始无终地向前延伸复延伸。半分钟后,闷闷的车声在洞里的闷闷回声,光之运动体的单调的运动,方格子图案的更单调的重复,开始发生一种催眠的作用。哈德逊河在上面流着,漂着各种吨位各种国籍的船舶船舶扬着不同的旌旗,但洞中不闻一声潺潺。汤堂傥汤。定音鼓仍然在撞着,在空中,在陆上,在水面,在水底。我们似乎在眼镜蛇的腹中梦游。虽然车行速度减为每小时四十英里,狭窄而单调的隧道中,反有晕眩的感觉。无处飘散,车尾排出的废气染污我们的肺叶。旋闭车窗,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呕吐。迎面轰来的车队中,遇上一串高大而长的重载卡车,银色的铝车身充天塞地挤过来,首灯炯炯地探人肺腑,眼看就要撞上,呼啸中,庞伟的三十英尺全长,已经逆你的神经奔踹过去。

终于,一英里半长的林肯隧道到了尽头,开始倾斜向上。天光开处,我们蛇信一般吐出来,吐回白昼。大家吁一口气,把车窗重新旋开。五月的空气拂进来,但里面没有多少春天,闻不到新剪修的草香,听不到鸟的赞叹。因为两边升起的,是钢筋水泥的横断山脉,金属的悬崖,玻璃的绝壁。才发现已经进入曼哈顿市区。从四十街转进南北行的第五街,才半下午,摩天楼屏成的谷地,阴影已然在加深。车群在横断山麓下滔滔地流着。满谷车辆。遍岸行人。千幢的建筑物,棋盘格子的玻璃上反映着对岸建筑物的玻璃反映着更多的冷面建筑。因为这是纽约,陌生的脸孔拼成的最热闹的荒原。行人道上,肩相摩,踵相接,生理的距离不能再短,心理的距离不能再长。联邦的星条旗在绝壁上丛丛绽开。警笛的锐啸代替了鸣禽。人潮涨涨落落,在大公司的旋转门口吸进复吐出。保险掮客。商店的售货员。来自欧洲的外交官。来自印度的代表。然后是银发的贵妇人戴着斜插羽毛的女帽。然后是雌雄不辨的格林尼治村民和衣着不羁的学生。鬈发厚唇猿视眈眈的黑人。白肤淡发青睐了然的北欧后裔。须眉浓重的是拉丁移民,尽管如此,纽约仍是最冷漠的荒原,梦游于其上的游牧民族,谁也不认识谁。如果下一秒钟你忽然死去,你以为有一条街会停下来,有一双眼睛会因此流泪?如果,下一秒钟你忽然撞车,除了交通失事的统计表,什么也不会因此改变。

红灯炯炯地瞪住我们,另有一种催眠的意味。整条街的车全被那眼神震慑住了。刹车声后,是引擎相互呼应的喃喃,如群猫组成的诵经班。不同种族的淑女绅士淑女,颤颤巍巍,在灯光变换前簇拥着别人也被别人簇拥着越过大街,把街景烘托得异常国际。绿灯上时,我们右转,进入交通量较小的横街,找到一家停车库。一个臂刺青花的大汉,把白色道奇开进地下的车库。我们走回第五街。立刻,人行道上的潮流将我们卷了进去。于是我们也参加挤人也被挤的行列,推着前浪,也被后浪所推动。不同的高跟鞋、半高跟鞋、平底鞋,在波间起伏前进,载着不同的衣冠和裙裤。因为脸实在是没什么意义的。即使你看完那八百万张脸,结果你一张也不会记得。我奇怪,为什么没有一个达利或者恩斯特或者戴尔服什么的,做这样的一幅画,画满街的空车和衣履在拥挤,其中看不见一张脸面?因为这毋宁是更为真实。

所以paradox(悖论)就在这里。你走在纽约的街上,但是你不知自己在哪里。你走在异域的街上,每一张脸都吸引着你,但是你一张脸也没有记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顿,你立在十字街口,说,纽约啊纽约我来了,但纽约的表情毫无变化,没有任何人真正看见你来了。你踏着纽约的地,呼吸着纽约的空气,对自己说,哪,这是世界上最贵的地面,最最繁华的尘埃,你感到把一个鼎鼎的大名还原成实体的那种兴奋和震颤,同时也感到深入膏肓的凄凉。纽约有成千的高架桥、水桥和陆桥,但没有一座能沟通相隔数英寸 的两个寂寞。最寂寞的是灰鸽子,在人行道上,在建筑物巨幅的阴影下在五月犹寒的海港中曳尾散步。现代的建筑物都是兽性的,灰死着钢的脸色好难看。

终于到了三十四街。昂起头,目光辛苦地企图攀上帝国大厦,又跌了下来。我们推动旋转玻璃门的铜把手,踏过欧洲大理石砌的光滑地面。一辆将要满载的电梯尚未闭门,正等我们进去。电梯倏地升空。十几双眼睛仰视门楣上的灯光。一长串的数字次第亮起。六十……七十……八十……八十六。我们在八十六层再转一次电梯,直到一百零二层。人群挤向四周的露天瞭望台。

忽然,全纽约都匍匐在你下面了。三十六万五千吨钢筋水泥,一千四百七十二英尺的帝国大厦,将我们举到四分之一英里的空中。第五街在下面。百老汇在下面。八百万人的市声在下面,敻不可闻。我们立在二十世纪最敏感的触须上,二十世纪却留在千英尺下,大纽约的喧嚣在千英尺下,绕着帝国大厦的脚踝旋转旋转成骚音的旋涡,不能攀印第安纳的石灰石壁上来。脚踝踩入曼哈顿的心脏地带踩入第五街街面下五十多英尺,但触须的尖端刺入黄昏的淡霭里,高出一切一切之上。绝对的大寂寞悬在上面,像一片云。已是五月初了,从大西洋吹来的风,仍然冷而且烈。大家翻起大衣的领子,太阳向新泽西的地平渐渐落下,西南方的暮云愈益苍茫,堆成一层深似一层的迟滞的暗紫色。哈德逊河对岸,泽西城半掩在烟霭里,像精灵设计的蜃楼海市。向左看,港口矗立着的雕像,至小,至远,该是自由女神了。更南是宽敞的第五街,在摩天楼队的夹峙下,形成深长的大峡谷,渐远渐狭,一直没入格林尼治和唐人街。但到了曼哈顿岛的南端,又有摩天楼簇簇涌起,挤扁华尔街上面的天空。那是全世界金融的中心,国际的贸易风,从那里吹起……

“风好大。我们还是绕去北边吧。”

“你应该穿那件厚大衣的。告诉过你,这是帝国大厦,不是小孩子搭的积木。”

“从这里看下去,那些所谓摩天楼,不都是积木砌成的?”

“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上,底上那些侏儒,任移一座到其他都市去,怕不都出类拔萃,雄睨全城。”

绕到朝北的看台上,建筑物的秩序呈现另一种气象。落日更低,建筑物的大片阴影投得更远、更长。背日的大峡谷陷入更深更深的黑影。从这种高度俯瞰黑白分割的街面,钢的绝壁石灰石的绝壁千英尺一挥垂直地切下去,空间在幻觉中微微摆荡,荡成一种巨大的晕眩。一失足你想象自己向下坠落,曳长长的绝望的惊呼加速地向下坠落,相对地,建筑物交错的犬齿犬齿加速地向上噬来,街的死亡向上拍来,你犹悬在空中,成为满街眼睛的箭靶。

“你说,一个人在坠楼着地之前,会不会把一生的事超速地复阅一遍?”

“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不过说说罢了。你看看下面的街,要不要我把你扶高些?”

“我才不要!人家脚都软了。”

“如果我是一只燕子,一定飞下去,啄一顶最漂亮的女帽来送你。”

“那我就变成一只雌燕子——”

“我们一起飞回中国去。”

“也不要护照。也不要任何行李。”

“我是说,回到抗战前的中国。”

“那再也不可能了。”

“太阳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国。喏,就在那边,在新泽西州的那边还要那边。”

接着两人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高低不齐,挤得引颈探首的摩天楼丛,向阳的一面,犹有落日淡淡的余晖,但阴影已经愈曳愈长。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里。暮色从每一个角落里升了起来,不久便要淹没曼哈顿了。那边的联合国正当夕照,矗立如一面巨碑。克莱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厦和其后的中央火车站与华道夫旅馆。正是下班的时分,千扇万扇玻璃窗后,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远方。所以这便是有名的纽约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类文明的大脑,一切奢侈的发源地,纽约客和国际浪子的蚁丘和蜂窝。三百多年以前,下面只是一块荒岛,曼哈顿族的红人将它卖给荷兰人,代价,二十四元。但纽约愈长愈高,从匍匐的婴孩长成顶天的巨人,大半个纽约悬在半空。风,在日落时从港外吹来,吹向大陆,吹过最国际最敏感的纽约,将此地的一切吹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这里是现代的尼尼微和庞贝,历史在这座楼上大概还要栖留片刻。洪蒙的暮色里,纽约的面貌显得更陌生。再也数不清的摩天楼簇簇向远处伸延,恍惚间,像一列破碎的山系,纷然杂陈着断崖与危石,而我立在最高峰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任苍老的风将我雕塑,一块飞不起的望乡石,石颜朝西,上面镌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来的经典,是一种东方的象形文字,隐隐约约要诉说一些伟大的美的什么,但是底下的八百万人中,没有谁能够翻译。纽约啊纽约,你的电脑能不能测出? FJaK53hVejtz2fFxXJflMYn5t/78nGsah02gv8gTIoVMsRFbcVPi/qaEVIUfzz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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