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密苏里河,内布拉斯加便摊开它全部的浩瀚,向你。坦坦荡荡的大平原,至阔,至远,永不收卷的一幅地图。咦呵西部。咦呵咦呵咦——呵——我们在车里吆喝起来。是啊,这就是西部了。超越落基山之前,整幅内布拉斯加是我们的跑道。咦呵西部。昨天量爱荷华的广漠,今天再量内布拉斯加的空旷。
芝加哥在背后,矮下去,摩天楼群在背后。旧金山终会在车前崛起,可兑现的预言。七月,这是。太阳打锣太阳擂鼓的七月。草色呐喊连绵的鲜碧,从此地喊到落基山那边。穿过印第安人的传说,一连五天,我们朝西奔驰,踹着篷车的陈迹。咦呵西部。滚滚的车轮追赶滚滚的日轮。日轮更快,旭日的金黄滚成午日的白热滚成落日的满地红。咦呵西部。美利坚大陆的体魄裸露着。如果你嗜好平原,这里有巨幅巨幅的空间,任你伸展,任你射出眺望像亚帕奇的标枪手,抖开浑圆浑圆的地平线像马背的牧人。如果你瘾在山岳,如果你是崇石狂的患者米颠,科罗拉多有成亿成兆的岩石,任你一一跪拜。如果你什么也不要,你说,你仍可拥有犹他连接内华达的沙漠,在什么也没有的天空下,看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什么也没有之上。如果你什么也不要,要饥饿你的眼睛。
咦呵西部,多辽阔的名字。一过密苏里河,所有的车辆全撒起野来,奔成嗜风沙的豹群。直而且宽而且平的超级国道,莫遮拦地伸向地平,引诱人超速、超车。大伙儿施展出七十五、八十英里 的全速。霎霎眼,几条豹子已经蹿向前面,首尾相衔,正抖擞精神,在超重吨卡车的犀牛队。我们的白豹追上去,猛烈地扑食公路。远处的风景向两侧闪避。近处的风景,躲不及的,反向挡风玻璃迎面泼过来,溅你一脸的草香和绿。
风,不舍昼夜地刮着,一见日头,便刮得更烈、更热。几百英里的草原在风中在蒸腾的暑气中晃动如波涛。风从落基山上扑来,时速三十英里,我们向落基山扑去。风挤车,车挤风。互不相让,车与风都发脾气地啸着。虽是七月的天气,拧开通风的三角窗,风就尖啸着灌进窗来,呵得你两腋翼然。
霎眼间,豹群早已吞噬了好几英里,将气喘吁吁的犀牛队丢得老远。于是豹群展开同类的追逐,维持高速兼长途的马拉松。底特律产的现代兽群,都有很动听的名字。三四零马力的凯迪拉克,三六五马力的科维特,以及绰号“野马”的麦士坦以及其他,在摩天楼围成的峡谷中憋住的一腔闷气,此时,全部吐尽,在地旷人稀的西部,施出缩地术来。一时圆颅般的草原上,孤立的矮树丛和偶然的红屋,在两侧的玻璃窗外,霍霍逝去,向后滑行,终于在反光镜中缩至无形。只剩下右前方的一座远丘,在大撤退的逆流中作顽固的屹立。最后,连那座顽固也放弃了追赶,绿底白字的路标,渐行渐稀。
“看看地图,我们到了哪里?”
“刚才的路标怎么说?”
“Arlington(阿灵顿)。”
“那就快到Fremont(弗里蒙特)了。”
“今天我们已经开了一百七八十英里了。”
“今晚究竟要在哪里过夜呢?”
“你看看地图吧。开得到North Platte(北普拉特)吗?”
“开不到。绝对开不到。”
“那至少要开到Grand Island。今天开不到大岛,明天就到不了丹佛。你累不累?”
“还好。坐惯了长途,就不累了。”
“是啊,一个人的肌肉是可以训练的,譬如背肌。习惯了之后,不一次一口气开个三四百英里,还不过瘾呢。不过一个人开车,就是太寂寞。你来了以后,长途就不那么可怕了。以前,一个人开长途,会想到一生的事情。抗战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开得愈快,想得愈远。想累了就唱歌,唱厌了就吟唐诗,吟完了又想。有时候,扭开收音机听一会儿。还有一次,就幻想你坐在我右边,向你独语,从Ohio(俄亥俄州)一直嘀咕到Pennsylvania(宾夕法尼亚州)……”
“怪不得我在家里耳朵常发烧。”
“算了,还讲风凉话!你们在国内,日子过得快。在国外,有时候一个下午比一辈子还长。”
“太阳又偏西了,晒得好热。”
“其实车外蛮凉的。不信你摸玻璃。”
“真的哪。再说热,还是比台湾凉快。”
“那当然了。你等到九月看,早晚冷得你要命,有时候还要穿大衣。”
“听说旧金山七月也很凉快。”
“旧金山最热最热也不过七十多度。”
“真的啊?我们到旧金山还有好多路?”
“我想想看。呃——大概还有,从Grand Island去,大概还有一千——不忙,有人要超车。这小子,开得好快,我们已经七十五了,他至少有八十五英里。你说,这是什么车?”
“——Mustang(野马)。”
“Thunderbird(雷鸟汽车)。你不看,比‘野马’长多了。从大岛去旧金山,我想,至少至少,还有一千五百多英里,就是说,还有两千五六百公里。”
“那好远。还要开几天?”
“不耽搁的话,嗯,五天吧。不过——你知道吧,从芝加哥到旧金山,在中国,差不多等于汉口到哈密了。在大陆的时候,这样子的长途简直不能想象——”
“绝对不可能!”
“小时候,听到什么新疆、青海,一辈子也不要想去啊。在美国,连开五六天车就到了。哪,譬如内布拉斯加,不说有甘肃长,至少也有绥远那么大,拼命开它一天,还不是过了。美国的公路真是——将来回中国,我最怀念的,就是这种superhighway(高速公路)——”
“小心!对面在超车!”
“该死的家伙!莫名其妙!这么近还要超车,命都不要了!我真应该按他喇叭的!”
“真是危险!”
“可不是!差一点回不了厦门街。真是可恶。有一次在纽约——”
“好热哟,太阳正射在身上。”
“我们去Fremont歇一歇吧。”
“也好。”
七月的太阳,西晒特别长。在弗里蒙特吃罢晚餐,又去一家电影院避暑。再出来时,落日犹曳着满地的霞光,逡巡在大草原的边缘。再上路时,已经快九点了。不久暮色四合,旷野上,只剩下我们的一辆车,独闯万亩的苍茫。捻亮车首灯,一片光扑过去,推开三百英尺 的昏黑。小道奇轻快地向前蹿着,不闻声息,除了车辆卷地,以及小昆虫偶或扑打玻璃的微响。毕竟这是七月之夜,暑气未退的草原上,有几亿的小生命在鼓动翅膀?不到十五分钟,迎着车灯扑来的蚊蚋、甲虫及其他,已经血浆飞溅,陈尸在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地,到严重妨碍视域的程度。而新的殉光者,仍不断地拼死扑来。即使喷洒洗涤剂且开动扫雨器,仍不能把虫尸们扫净。普拉特河静静地向东流,去赴边境上,密苏里河的约会。我们沿普拉特河西驶,向分水岭下的河源。内布拉斯加之夜在车窗外酿造更浓的不透明,且拌着草香与树的鼾息与泥土的鸡尾酒。我们在桑德堡的无韵诗里无声地前进。美利坚在我们的四周做梦。隔了很久,才会遇见东行的车辆,迎面驶来。两个陌生人同时减低首灯的强光,算是交换一个沉默的哈啰。但一瞬间,便朝相反的方向,投入相同的夜,不分州界,也不分国界的黑天鹅绒之夜了。
大岛之后是丹佛,丹佛之后便是落基山了。
丹佛,芝加哥和西海岸间唯一的大城,落基山天栈的入口,西部大英雄水牛比尔埋骨之地。昔日篷车队扬尘的红土驿道,铺上了柏油,文明便疾驶而来,疾驶而去。
咦呵西部。我们也是疾驰而来的远游客啊,骑的不是英雄的白驹,是底特律种的白色道奇。饶是底特律种的一四五马力的白兽或雪豹,上了落基大山,一样得小心翼翼,减速蛇行。于是内布拉斯加的阳关大道,蜿蜒成一盘接一盘的忍耐和惊险。方向盘也是一种轮盘,赌下一个急转弯的凶吉。现代的车队,紧跟着一辆二十轮的铝壳大卡车,形成一条长长的蜈蚣。如果有谁冒冒失失要超车,千仞下,将有一个黑酋长在等他,名字叫死亡。出了丹佛才二三十英里,七月便赖在底下的红土高原,不肯追上来了。绰号“一里高城”的丹佛,仍在华氏八十多度中喘气。到了情关(Loveland Pass),气温骤降二十多度,现代的骑士们,在峭达一万两千英尺的情土上,皆寒心而颤抖起来。车队在雪线上走钢索,左倾不得,右倾也不得。绕过左边的石壁,视域豁豁敞开,一万四千英尺的雪峰群赫赫在望。左面是艾文思山和更高的格雷峰,右面是哈加峰和奇诡的赤峰。森严的气象当顶盖下,扪不到撑不开的皑皑压迫着黤黮与黛青,凛凛俯视我们。万籁在下,火炎炎的酷暑在下。但此地孤峻而冷,矗一座冬之塔。即使全世界在下面齐呼,说夏天来了啊太阳在平原上虐待我们啊怎么你们还是在旁观,你以为哈加峰会扔一粒松子下去,为他们遮阴?事实上,过了情关,世界便关在脚底,冥冥不可闻了。面对聋哑的山岳如狱,呼吸困难,分不清因为空气稀薄,或是一口气吸不进全部的磅礴。睫毛太纤细,怎么挑得起这些沉甸的雄奇?
因为这是落基大山,最最有名的岩石集团。群峰横行,挤成千排交错的狼牙,咬缺八九州的蓝天。郁郁垒垒,千百兆吨的花岗岩片麻岩,自阿拉斯加自加拿大西境滚滚碾来,龙脉参差,自冰河期自火山的记忆蟠来,有一只手说,好吧,就在此地,于是就劈出科罗拉多州,削成大半个西部。因为这是落基大山,北美洲的背脊,一切江河的父亲。大陆的分水岭,派遣江河向东海岸向西海岸远征,且分割气候,屏障成迟到的上午和早来的黄昏。因为这是落基大山,年富而且男性,鼠蹊下,正繁殖热烘烘的黄铜与金。而且,也没有任何剃刀,敢站起来说,它可以为他剃须。
但如果米芾当真要创一个拜石教,我倒要建议他不忙在此地设庙了。情关南北,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峰交臂叠肩,怕不有数十座,但山势连绵,苍茫一体,这翠连环好难拆。至于奇峰崛起,或是无端端地数石耸然对立,或是从天外凭空插下一柄巨石若斧,或是毫无借口地从平地长出一根顽石如笋,或是谁莫名其妙切出一整幅的绝壁像切蛋糕,怎么说也不能令人相信,那真是要好怪有好怪——至于这种奇迹,我说,就要过了大分水岭,才朝拜得到了。
科罗拉多西陲,峙立犹他州入口附近,悍然俯觎大站城(Grand Junction)的不毛石山,便是这种奇迹之一。蟠蛟走蟒,饿成爪形的山系,水浸风吹,凿成体魄慑人的雕塑巨构,在平旷的科罗拉多河域上,供数十英里的峥嵘。那气象,全看你怎样去赞叹。欲观其实,则你看见峻峭竞起的连嶂之上有连嶂。欲观其虚,则连嶂阻隔,形成好深邃好险峭的峡谷。寸草不生的巨幅绝壁上,露出层次判然的地质年代,造石的纹路切得好整齐。氧化铁的砂岩,在湿度近零能见度至远的高原气候里,迎着灿亮但不燠闷的阳光,晃动黄褐欲赤的面容。阔大的肃穆并列着,如一页页公开的史前秘密,恐怕连印第安的老祭师也读不出什么暗示。但表情笨拙的岩石,反而令你感到单纯的温暖和亲切。
车在百折的危崖边继续爬行,大气稀薄的高亢之上,引擎温度可忧地在上升。每每转过一个峰头,停在长且宽的峡谷尽处。两个石壁砉然推开如门,一时平原在门外向你匍匐,几个郡伏在你脚下,刹那,你是神。你是米南宫,你面石而坐,坐众石之间。即使红蕃摇旄挥戈鼓声盈耳来追你,米南宫,你也舍不得走了。
至于岩石们自己,应该是无所谓的。面容古朴而迟钝,不悲,不喜,如一列列红人酋长僵坐在那里,在思索一些脑力不能负担的玄学,就这样以相同的沉默接受太阳,接受风雨和一切。高原上,石的哑剧永远在演出,很少观众,也很难见到什么动作。只要太阳有耐性看下去,我想,他们一时还不会就结束。但是我们也不必担心了,米芾。
滚下落基山的西坡,就卷起了大半个科罗拉多州了。绝对有毒的太阳,在犹他的沙漠上等待我们。十亿支光的刑讯灯照着,就只等我们去自首了。咦呵西部我来了。
咦呵咦呵我来了,没遮没拦的西部。犹他。内华达。令人苍老的名字,曳着多空洞多辽阔的母音,而且同韵。犹他犹他内华达——令人迷失令人四顾茫然的咒语。冰河期的洪泽大撤退后,一切都距离得很远很远很远。芝加哥在吃奶纽约在换牙之前就是这样子。淘金潮湿不了沙漠。篷车队之前就是,联邦的蓝骑兵之前,呼阵的红蕃武士之前,喝道而来的火车之前就是这样子。风为它沐浴,落日为它文身。五月花之前哥伦布船长之前早就是这个样子。大智若愚的样子,绝无表情的荒沙台地,兼盲兼聋兼会装死,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而且一躺下去就是好几百英里再也别想他爬起来了。说他不毛,他忽然就毛几丛给你看看。紫蕊满地爬的魔鬼指。长颈长茎的龙舌兰。红英烂漫大盏大盏的鹿角羊齿。大球大球的紫针插,以及莫名其妙的抵死不肯剃胡子的那伙仙人掌,绰号“萨瓜罗”“雀刺”“千刺梨”,以及其他。植物里的Beatniks(避世派),名字都蛮好听的,且相信存在主义。也就罢了。以前总觉得沙漠之为物——或者为人,随你怎么说——干净是干净没话说,就是缺那么一点点幽默感。大谬不然。他只是装死罢了。仔细看,他还是在呼吸的。嘘息拂动,不时会有一缕沙,在炎风中螺纹一般盘旋上升,像龙卷风的小型样品。黄沙浩浩,假面具下窝藏多少鼠和狐,蜥蜴和蜘蛛?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在沙下在沙面在沙上存在而且活动。旱灾到底不是那样不美丽的一种天谴。
去盐湖城的六号公路上,车辆仍然在奔驰,车首灯下挂着水囊。大气炎炎,自沙面蒸起,幻化单调的景象。煎熔了的柏油在轮胎下哭泣。水!水啊水啊哪里有清凉的水?海神在旧金山湾外听不见此地的旱灾。最近的加油站在三十英里外。最近的湖距此两个半小时。水在降低,引擎的热度可忧地在上升。因为这是沙漠的七月,拜火教在焚烧所有的异教徒,且扛着太阳在示威。我们不容于天地之间。辐射热当空炙下来,曲折反射成网。车厢是烤箱,翻过来覆过去是一样地不可逃避。深绿的太阳眼镜软弱地抵抗十亿烛光的刑讯灯。犹他的太阳鞭笞着我们。一连七小时的疲劳审问,在最白热的牢狱最最黑暗最最隔音的斗室,我已经准备招供了,招认我是拜水教的信徒我私恋水神私恋所有湖泊的溪涧的水神事实上我正企图越境去投奔。
“水壶给我。”
“一滴水都没有了。”
“该死的犹他!除了沙,什么也没有!科罗拉多只有一堆红石。犹他,穷得剩一把黄沙。”
“骂也没有用,还有一百多英里才到盐湖城呢。”
“就不要提盐湖了。想想都令人喉痛。”
“真是。这样热!四面都是黄沙。”
“我们在西部片里了。你看,那边一列红土岗子。应该冒出红蕃在上面列阵才对。”
“只要他们给我水喝,就被他们捉去也甘心。”
“算了吧。先剥我的头皮,再俘你去给酋长生小红蕃。”
“不要瞎说!”
“你看看自己。不是晒得跟红蕃一样红通通、油光光吗?这种沙漠里的太阳最毒辣。狠狠熬上三天,这两条臂膀准烙上犹他的州徽。回国去,可以向人炫耀,看哪,我是从犹他的炼狱里逃出来的,这便是我的惩罚。”
“你不是崇拜阿拉伯的劳伦斯吗?才这么几天,又不是骑骆驼,就满口炼狱炼狱的了。”
“我倒觉得你煨得更腴了,雌得一塌糊涂!女人本来就应晒得红一截白一截的,那样特别诱——”
“Oh,shut up(别说话)!看!前面的火车!好长好长!你说是不是去盐湖城的?啊,是吗?真像西部片子一样!火车走得好快!你说,就凭骑马追得上火车吗?我倒不信。”
“我也不信。骑马最多四十英里。这火车怕不有七十多英里。”
“我们追追看。”
“咦呵西部!劫火车的来了!”
那天我们一路追那辆火车,追到盐湖城。那确是一场够刺激的比赛,尽管对方不知道它是假想敌。在平野上,看那种重吨而长的现代兽呼啸踹奔,黑而漂亮,是令人振奋且诱人追逐的。几度它蹿进了山洞,令我们奇怪它怎么忽然失踪了。
三天后,我们闯过了这一大片荒原,驰近加州的边境。会施术的太阳还不肯放过我们。每天从背后追来,祭起火球。每天下午他都超过我们,放起满地的火,企图在西方的地平拦截。幸而我们都闯过来了,没有归化为拜火的蜥蜴和蜘蛛,但我们的红肤泄露了受刑的经过。我们想,一进加州就安全了。水。我们在梦里总是看见水,清凉而汪洋而慷慨的蓝色,蓝色的生命。我们想,有一个湖就好了。
我们果然有了一个湖。
湖在内华达的西部。由于它在派犹特印第安人的保护区内,虽然柔丽得像一个印第安小公主,到底还没有出嫁,有勇气闯进去幽会的单身汉一直不多。由于她的诱惑不是公开的,我说,没有白人游客成群来去,像他们集体蹂躏尼亚加拉大瀑布那样;因此我们更有理由认为,她是我们的。我们相互保证,无论将来是战争或是和平,她永远属于我们。就这样将她留在寂天寞地的内华达山国,虽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究竟有些难于分割。尽管有一天,我们可能回去看她,只怕她还是那样年轻,而我们却老得狼狈了。
派犹特族人叫她金字塔湖(Pyramid Lake),倒令我们想起尼罗河畔,另一种沙漠熏成的暗媚。而无论是爱伊达或者波卡杭达,她给人的印象,总是一种丰满的妖艳,一种茶褐色的秘密,被湛湛的蓝水汪汪的蓝所照亮。内华达的大盆地,比犹他更阔大。原子武器的试验场,不毛的大漠中闪闪怒开炸弹的死亡昙花,昙花幻化成有毒的菌啊,膨胀得多诡谲的白菌。任你蹂躏人造的炼狱,此地的山中一无所闻。世界很少闯进来过。越战和东柏林,像恺撒的战争一样不现实。华尔街的股票涨起又落下,你以为平滑的湖面会牵动一条波纹?站在金字塔湖边,我们恍然了,面对这隔音的隔世的隔音。山静着公元前的静。湖蓝着忘记身世的蓝。不知名的白水禽,以那样的蓝为背景,翔着一种不自知的翩翩,不芭蕾给谁看也不看我们。
因为那是金字塔湖,冰河期的拉洪坦湖(Lake Lahontan)浸吞之地。大半个内华达泡在渺渺的龙潭之中,直到冰河期宣告大退却,仅留下零零落落的几汪小湖。金字塔便是遗孤之一。困在内华达的犬齿山阵里,已经是高海拔的湖面,倒映海拔更高的山峰。七千八百英尺的拔伦峰蔽于北。八千一百英尺的托哈肯阻于东。更高的巴拉山和土垒峰围成西南的崇峻。整块内华达结成一片咸咸的台地,粘着西犹他的大盐湖沙漠。说那是沙漠,并不正确,因为不毛的童山之间,尽是含盐甚浓的白沙黏土。寸绿不生,氯化钠的荒原有一种死亡的美。白色的死亡散布在金字塔湖四周,像一块块病态的白癣皮,形成了烟涧沙和黑石沙漠,形成了咸原、亨伯特洼地和涸了的温尼缪加湖。
最大的一块,南北百英里,东西四十英里,横阻在盐湖城和内华达之间。那便是险恶的大盐湖沙漠,我们曾在其上抛锚。地质学家说,此地原是古代的邦纳维尔湖(Lake Bonneville),渐渐干去,留下了沙漠,未干的部分,形成有名的大盐湖。站在金字塔湖的洁蓝之上,我们想起那夜在大盐湖泛舟的经验,胃里泛起一股酸涩。多狰恶的水之汇合!七十五英里长、五十英里阔、十三英尺深的巨盐池,西半球的死海,盛多少万吨的盐!平底船在腥咸的黑波间颠踬前进,沙漠的热风吹来,拂我们满脸满臂的盐花,像为了悲悼什么而刚刚哭过。鼻孔如煽,火辣辣的喉头难咽口水。黑舌舐过的地方,以手扶舷,立刻粘上薄薄的一层粗盐。无月夜。岸上也无光。四周吮吸有声的是黑波不可测的黑波黑涛黑波涛,浴几匹轮廓可疑的岛。众人在昏茫中交换忧虑的面容,似乎在说,今夜大概是难以幸免了。不是水鬼,也溺为阴诈的腌鱼。
“水里是没有鱼的。”向导安慰我们。“这大盐湖含盐量五分之一,除了死海,便是最咸的海了。所以一条鱼也没有。可是水里还是有生命的——”
“什么生命?”一个声音不安地说。
“哦,没有什么,只是一种极小极小的虾,淡红色的,叫盐虾,满湖都是。今晚浪是大些。放心,船没事。就算有人要跳水自杀,也沉不下去的。”
“那不是可以放心大胆游到对岸去吗?”
“是有人试过。死了。”
“死了?为什么?”
“湖好宽,你不看?游到半路,力尽了,灌了太多咸水。”
那真是一次自虐的死亡航行。想起来,犹有余悸。大分水岭的晕眩之后沙漠的煎烤之后是盐池的腌渍之后,才遁入金字塔原始的静谧、安全。从南方进入印第安保护区,一路是空廓廓的平台地。山路渐渐斜下去,视野向前向下做纵深的推移。忽然,我说是忽然,因为在你来得及准备之前,一汪最抒情的蓝便向你车首卷了过来。谁能一口气咽下这么开阔的静呢?下一瞬,十英里的清澄便匍匐在你脚下了。停车在阔软如双人床的沙岸上。我们向完整的纯蓝奔去,拨开被高原的太阳晒得又干又松的空气。已然是七月中旬了,湖水却冰得踝骨发痛。遂在水边的凝灰岩上坐下来怔怔地望湖。古代热喷泉的遗迹,多孔如海绵的凝灰岩,像一些笨重的哑谜,散乱成堆地在湖边排成费解的阵图。纯净的阳光照在上面,增加多少阴影的侧面。我们倚坐的一块特别大,玲珑的白珊瑚凝结成一具巨型的螺壳,壳缘回旋,我们立在螺中,探出头去,望远处碐磳的瘦石,僵立成贾可美蒂的画廊,排出参差的小小列屿,迤逦入水,止于一座圆锥形的褐色小峰。那便是金字塔了。
忽然有异声来自背后,回头眺寻,发现有波动的褐色曳成一线,自巴拉山下的牧场向这边蜿蜿游来。“是马群!是马群!”我们跳出螺壳,向上面跑去。不久我们便看清楚,那是十几匹栗色马中间夹一匹白驹,正向我们扬尾奔驰。兴奋的等待中,马群已经踢起滚滚的尘埃,首尾相衔,十码 外,正超越前面的公路。一时马蹄拨地,艳阳下,晒得汗光生油的黄褐肌腱澎湃如涨潮,长颈和丰臀起伏流动,修鬣和尾巴飏在风中。白驹紧随母亲,通体纯白,对照鲜明地在褐流中浮沉前进,栗色的骍披着黑鬣,黄色的駓曳着金鬣,奔腾中,一匹比一匹俊逸,不能决定最喜欢哪一匹神骏。但那只是几分钟的过程,褐波如泻,一转瞬便只见消逝中的背影了。金字塔湖更显得寂静。
但我们不能久留。今晚我们必须到雷诺。世界在外面现代在外面等待我们,等我们去增加拥挤去忍受现代街道的喧嚷和寂寞和摩天大厦千窗漠视的冷酷。美仅仅是一种迷信,是否永恒,还很难说,因为谁也不能跳出时间之流。也许地球有一天会化成一阵烟,不预先寄一套莎剧给火星人保管,怎能确知莎士比亚为永恒?也许有禽兽比马比孔雀更美丽,当时未登诺亚的方舟。也许疑来疑去,龙并非一种显赫的传说。蛇鼠遍地,蚊蝇繁殖,虎在亚洲日减,鹰在西部可能要绝迹。也许我们不该诉苦,说美是如何短暂。也许恰恰相反,我们该庆祝,因为美仍然可能,即使仅仅是一瞬。咦呵西部,天无碍,地无碍,日月闲闲,任鸟飞,任马驰,任牛羊在草原上咀嚼空旷的意义。但我们不能久留。有一条海船在洛杉矶等我,东方,有一个港在等船。九命猫。三窟兔。五分尸。因为我们不只生活在一个世界,虽然不一定同时。因为有一个幼婴等待认她的父亲,有一个父亲等待他的儿子。因为东方的大蛛网张着,等待一只脱网的蛾,一些街道,一些熟悉的面孔织成的网,正等待你投入,去呼吸一百万人吞吐的尘埃五千年用剩的文化。而俯仰于其中,而伤风于其中,而患得患失于其中。今晚我们必须到雷诺,雷诺,西部的后门,扑克牌搭成的赌都。咦呵西部。但我们必须回去,没有选择。咦呵爱荷华,咦呵内布拉斯加。咦呵科罗拉多。咦呵犹他和内华达。咦呵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