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的牧神》上承《逍遥游》,下启《焚鹤人》与《听听那冷雨》,是我壮年的代表作。里面的二十四篇文章,有的抒情,有的评论,都写于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年间,后脚还在壮岁,前脚却将踏进中年。岁月的重压已开始感到沧桑。书中的前五篇抒情散文,因为我刚从美国回来,仍然沉浸在新大陆的生动记忆之中,一时还难以把心收回这岛上。但毕竟有了沧桑,较近的新大陆之忆的背后,时隐时现,看得见更远的,更难忘的,旧大陆的回忆。
对于三十八九岁了,又回到岛上的我,大陆的回忆也有了层次,添了纵深。新大陆浩阔的空间令我联想到旧大陆茫茫的天地,但后者已远,只余下故国神游,而前者在心中似乎仍有视觉暂留,尾声袅袅,一时间挥之不去。从《咦呵西部》到《地图》,五篇新大陆的江湖行,字里行间仍有我当日的车尘轮印,印证我“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寞心情。尤其是前面的四篇,篇幅都不短,却都写于一九六六年的九月和十月间,前后不过五个星期,而回台只有一个多月。这么密集的多产,足证我的美国经验有多萦心。
至于后面的十九篇评论,有正论也有杂文,有些是检讨现代文学的成败,有些则是重认古典文学的特色与价值,见证我正走到现代与古典的十字路口,准备为自己的回归与前途重绘地图。一生文学之旅,最初我从诗歌出发,再沿诗途进入散文,终于探入评论,所以我的散文里有诗,而评论里也含了散文,可谓一以贯之。本书《从“二房东”说起》一文,说到连散文都写不清楚的作者,绝无资格做批评家:“文字,是文学这一行的基本工具。连工具都拿不稳,手艺可想而知。一个文字粗鄙的批评家,正如一个衣衫褴褛的裁缝那样,不能赢得我们的信任。”裁缝的比喻,正是散文家更是诗人的当行本色。评论文章不必自绝于抒情的风格:高妙的评论可以是一种艺术,而不是一门科学。学问往往是笨重无趣的,见解才有个性与胆识,见解加上想象,就更动人。
当年我写《望乡的牧神》里这些文章,正值“文革”开始,风雨初来,行见神州风云,斯文扫地。隔了一湾浅浅的海峡,缪斯得以幸免偏安。“左派”人士嘲笑台湾的作家孤悬一岛,格局蹇促,自外于革命之主流,落伍极矣。我在台湾“政大”的高足温健骝甚至崇拜浩然,决定研究《金光大道》充他留美的博士论文,并且在“吾更爱真理”的大义之下,再三向我讽谏,不要自外于进步的主流。幸好我不相信那一套左道,竟在《六千个日子》一文中说:“目前,我们的创作受了政治现势的影响,似乎局限于台港的两千万可能读者,那气象,足堪比拟荷兰及比利时。可是我们不要忘了,七万万个中国人都可能是我们的读者。政治上的委屈只是暂时,但一个民族的文学是永恒的。”
这一段自勉自慰的大话,在一九六七年说来似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在“左派”人士看来,当然更可笑了。但是四十年后,我在大陆出书已经超过二十本,而《乡愁》《等你,在雨中》《听听那冷雨》《我的四个假想敌》等十几篇诗文作品,也早已收入大学与各级中小学的课本,流传极广。我的大话并未虚发。
《望乡的牧神》于一九七四年由纯文学出版社初版,到一九八六年已经十二版。可惜后来林海音女士不再经营,大大方方把版权通通还给了众多作者。二十多年后,迄未再版的此书,终于由九歌推出这本新版,并经我亲自校对,修正了几处。在新版问世的前夕,我深深怀念旧版的慈爱保姆海音女士。
书名的出处有点曲折。英国大诗人弥尔顿年轻时为溺海夭亡的剑桥同学爱德华·金(Edward King)写过一首悼诗,名为《利西达斯》( Lycidas )。诗末弥尔顿为溺者招魂,唤他莫漂流海外,应回望故乡。那一句的原文是:Look homeward,Angel。后来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曾用作他名著《天使,望故乡》的书名。弥尔顿此诗乃英语四大悼诗之冠,招魂一段之美丽与哀愁不下于《楚辞》,最合我当年旅美的心情,因借用以名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