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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
——巴塞罗那看斗牛

1

四月下旬,去巴塞罗那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乃有西班牙之旅。早在七年前的夏天,就和我存去过伊比利亚半岛,这次已是重游。不过上次的行踪,从比斯开湾一直到地中海,包括自己驾车,从格拉纳达经马拉加到塞维利亚,再经科尔多瓦回到格拉纳达,广阔得多了。这次会务在身,除了飞越比利牛斯山壮丽的雪峰之外,一直未出巴塞罗那,所以谈不上什么壮游。我最倾心的西班牙都市,既非马德里,也非巴城,而是格拉纳达、托雷多那样令人屏息惊艳的小镇。

尽管如此,这一回在巴塞罗那却有三件事情,是我上回未曾身历,而令我的“西班牙经验”更为充实。其一是两度瞻仰了建筑大师高迪 设计的组塔,圣家族大教堂(la Sagrada Família de Antoni Gaudí),不但在下面仰望,而且直攀到塔顶俯观。

其二是正巧遇上四月二十三日的佳节,不但是天使长圣乔治的庆典,更是浪漫的玫瑰日,所以糕饼店的橱窗里都挂着圣乔治在马上挺矛斗龙的雕像,蛋糕上也做出相似的图形,广场的花市前挤满了买玫瑰的男人,至于书摊前面,则挤满了买书给男友的女子。躬逢盛会,我们追逐着人潮,也沾了节日的喜气。不过那一天也是塞万提斯的忌辰,西方两大作家,莎士比亚与塞万提斯,都在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逝世,但是就我在巴塞罗那所见,那一天对《堂吉诃德》的作者,似乎并无纪念的活动。

巴塞罗那是西班牙第一大港、第二大城,人口近二百万。中世纪后期,它是阿拉贡王国的京都。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昙花一现的卡塔罗尼亚共和国,也建都于此。当地人说的不是以加斯提尔为主的正宗西班牙语,而是糅合了法语和意大利语的卡塔朗语(Catalan),把圣乔治叫做Sant Jordi。市政府宫楼的拱门上,神龛供着一尊元气淋漓的石雕,正是屠龙的天使圣乔治。

但那是中世纪的传说了。这一次在巴城,我看到的,是另一种的人与兽斗。

2

斗牛,可谓西班牙的“国斗”,不但是一大表演,也是一大典礼。这件事英文叫bullfighting,西班牙人自己叫corrida de toros,语出拉丁文,意谓“奔牛”。牛可以斗,自古已然。早在罗马帝国时代,已经传说贝提卡(Bétique,安达卢西亚之古称)有斗牛的风俗,矫捷的勇士用矛或斧杀死蛮牛。五世纪初,日耳曼蛮族南侵,西哥德人据西班牙三百年,此风不变,而且传给了卢西塔诺人(Lusitanos,葡萄牙人古称)。其后伊比利亚半岛陷于北非的摩尔人,几达八世纪之久(七一一年至一四九二年);因为伊斯兰教徒善于骑术,便改为在马背上持矛斗牛,且命侍从徒步助斗,一时蔚为风气。于是在塞维利亚、科尔多瓦、托雷多等名城,古罗马所遗的露天圆场,纷纷改修为斗牛场。至于小镇,则多半利用城内的广场(plaza),所以后来斗牛场就叫做plaza de toros。

一四九二年是西班牙人最感自豪的一年,因为就在这一年,联姻了二十三载的阿拉贡国王费迪南与加斯提尔女王伊莎贝拉,终于将摩尔人逐出格拉纳达,结束了伊斯兰教漫长的统治,而且在女王的支持下,哥伦布抵达了西印度群岛。此事迄今恰满五百年,所以西班牙今年在巴塞罗那举办奥运,更在塞维利亚展开博览会,特具历史意义。不过,伊斯兰教徒虽被赶走,马上斗牛的风俗却传了下来,成为西班牙贵族之间最流行的竞技。十六世纪初,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五世,更在王子的生日不惜亲自挥矛屠牛,以博取臣民的爱戴。

后来斗牛的方式迭经演变,先是杀牛的长矛改成短矛,到了一七〇〇年,贵族竟然改成徒步斗牛,却叫侍从们骑马助阵。十八世纪初,饲养野牛成了热门生意,不但西班牙、葡萄牙、法国、意大利的皇室,甚至西班牙的天主教会,也都竞相饲养特佳的品种,供斗牛之用。终于教廷不得不出面禁止,说犯者将予驱逐出教。贵族们这才怕了,只好让给专业的下属去斗。这些下属为了阶级的顾忌,乃弃矛用剑。

今制的西班牙斗牛,已有将近三百年的历史。现今的主斗牛士(matador,亦称espada)一手持剑(estoque),一手执旗(muleta),即始于十八世纪之初。所谓的旗,原是一面哔叽料子的红毛披风,对折地披在一根五十六公分 的杖上。早在一七〇〇年,著名的斗牛士罗美洛(Francisco Romero)在安达卢西亚出场,便率先如此使用旗剑了。

3

有人不禁要问了:“凭什么斗牛会盛行于西班牙呢?”原来这种彪悍的蛮牛是西班牙的特产,尤以塞维利亚的缪拉饲牛场(Ganaderi'a de Miura)所产最为勇猛,触死斗牛士的比率也最高。大名鼎鼎的马诺来特 (Manolete),才三十岁便死于其角下。公认最伟大的斗牛士何赛利托(Joselito)也死在这样的沙场。其实每一位斗牛士每一季至少会被牛抵伤一次,可见周旋牛角尖的生涯终难幸免。据统计,三百年来成名的一百二十五位主斗牛士之中,死于碧血黄沙的场中者,在四十人以上。

最幸运的要推贝尔蒙特(Juan Belmonte)了,一生被抵五十多次,却能功成身退,改业饲牛。贝尔蒙特之功,当然不在屡抵不死,而在斗牛风格之提升。在他之前,一场斗牛的高潮全在最后那致命的一剑。而他,瘦小的安达卢西亚人,却把焦点放在“逗牛”上,红旗招展之际,把牛头上那两柄阿拉伯弯刀引近身来,成了穿肠之险,心腹之患,却在临危界上,全身而退。万千观众期望于斗牛士的,不仅是艺高、胆大,还有临危不乱的雍容优雅(skill,daring,and grace),这便有祭拜死神的典礼意味了。所以斗牛这件事,表面是人兽之斗,其实是人与自己搏斗,看还能让牛角逼身多近。

拉丁美洲盛行斗牛的国家,从北到南,是墨西哥、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秘鲁。墨西哥城的斗牛场可坐五万观众。最盛的国家当然还是发源地西班牙,二十世纪中叶以来,斗牛场之多,达四百座,小者可坐一千五百人;大者,如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斗牛场,可坐两万人。

4

此刻我正坐在巴塞罗那的“猛牛莽踏”斗牛场(Plaza de Toros Monumental),等待开斗。正是下午五点半钟,一半的圆形大沙场还曝在西晒下。我坐在阴座前面的第二排,中央偏左,几乎是正朝着沙场对面艳阳旺照着的阳座。一排排座位的同心圆弧,等高线一般层叠上去,叠成拱门掩映的楼座,直达圆顶,便接上卡塔罗尼亚的蓝空了。观众虽然只有四成光景,却可以感到期待的气氛。

忽然掌声响起,斗牛士们在骑士的前导下列队进场,绕行一周。一时锦衣闪闪,金银交映着斜晖,行到台前,市长把牛栏的钥匙掷给马上的骑士。于是行列中不斗第一头牛的人一齐退出场去,只留下几位斗士执着红旗各就岗位。红栅门一开,第一头牛立刻冲了出来。

海报上说,今天这一场要杀的六头牛,都是葡萄牙养牛场出品的“勇猛壮牛”(bravos novillos)。果然来势汹汹,挺着两把刚烈的弯角,刷动长而遒劲的尾巴,结实而坚韧的背肌肩腱,掠过鲜血一般的木栅背景,若黑浪滚滚地起伏,转瞬已卷过了半圈沙场。这一团狞然墨黑的盛怒,重逾千磅,正用鼓槌一般的四蹄疾践着黄沙,生命力如此强旺,却注定了若无“意外”,不出二十分钟就会仆倒在杀戮场上。

三个黑帽锦衣的助斗士扬起披风,轮番来挑逗怒牛。这虽然只是主斗士上场的前奏,但是身手了得的助斗士仍然可以一展绝技,也能博得满场喝彩声。不过助斗士这时只用一只手扬旗,为了主斗士可以从旁观察那头牛是惯用左角或右角,还是爱双角并用来抵人。不久主斗士便亲自来逗牛了,所用的招数叫做verönica,可以译为“立旋”。只见他神闲气定,以逸待劳,立姿全然不变,等到奔牛近身,才把那面张开的大红披风向斜里缓缓引开,让仰挑的牛角扑一个空。几个回合(pass)之后,号角响起,召另一组助斗士进场。

两位轩昂的骑士,头戴低顶宽边的米黄色大帽,身穿锦衣,脚披护甲,手执长矛,缓缓地驰进场来。真刀真枪、血溅沙场的斗牛,这才正式开始。野牛屡遭逗戏,每次扑空,早已很不耐烦了,一见新敌入场,又是人高马大,目标鲜明,便怒奔直攻而来。牛背比马背至少矮上二尺,但凭了蛮力的冲刺,竟将助斗士的长矛手(picador)连人带马顶到红栅墙下,狠命地抵住不放。可怜那马,虽然戴了眼罩,仍十分惊骇。为了不让牛角破肚穿肠,它周身披着过膝的护障,那是厚达三寸的压缩棉胎,外加皮革与帆布制成。正对峙间,马背上的助斗士奋挺长矛,向牛颈与肩胛骨的关节猛力搠下,但因矛头三四寸处装有阻力的铁片,矛身不能深入,只能造成有限的伤口。只见那矛手把长矛抵住牛背,左右扭旋,要把那伤口挖大一些,看得人十分不忍。

“好了,好了,别再戳了!”我后面的一些观众叫了起来。人高马大,不但保护周全,且有长矛可以远攻,长矛手一面占尽了便宜,一面又没有什么优雅好表演,显然不是受欢迎的人物。号角再起,两位长矛手便横着沾血的矛,策马出场。

紧接着三位徒步的助斗士各据方位,展开第二轮的攻击。这些投枪手(banderilleros)两手各执一支投枪(banderilla),其实是一支扁平狭长的木棍,缀着红黄相间的彩色纸,长七十二公分,顶端三公分装上有倒钩的箭头。投枪手锦衣紧扎,步法轻快,约在二十多码外猛挥手势加上吆喝,来招惹野牛。奔牛一面冲来,他一面迎上去,却稍稍偏斜。人与兽一合即分,投枪手一错身,跳出牛角的触程,几乎是相擦而过。定神再看,两支投枪早已颤颤地斜插入牛背。

牛一冲不中,反被枪刺所激,回身便来追抵。投枪手在前面奔逃,到了围墙边,用手一搭,便跳进了墙内。气得牛在墙外,一再用角撞那木墙,砰然有声。如果三位投枪手都得了手,牛背上就会披上六支投枪,五彩缤纷地摇着晃着。不过,太容易失手了,加以枪尖的倒钩也会透脱,所以往往牛背上只披了两三支枪,其他的就散落在沙场。

铜号再鸣,主斗士(matador)出场,便是最后一幕了,俗称“真相的时辰”。这是主斗士的独角戏,由他独力屠牛。前两幕长矛手与投枪手刺牛,不过是要软化孔武有力的牛颈肌腱,使它逐渐低头,好让主斗士施以致命的一剑。这时,几位助斗士虽也在场,但绝不插手,除非主斗士偶尔失手,红旗被抵落地,需要他们来把牛引开。

主斗士走到主礼者包厢的正下方,右手高举着黑绒编织的平顶圆帽,左手握着剑与披风,向主礼者隆重请求,准他将这头牛献给在场的某位名人或朋友,然后把帽抛给那位受献人。

接着他再度表演逗牛的招式,务求愤怒的牛角跟在他肘边甚至腰际追转,身陷险境而临危不乱,常保修挺倜傥的英姿。

这时,重磅而迅猛的黑兽已经缓下了攻势,勃怒的肩颈松弛了,庞沛的头颅渐垂渐低,腹下的一绺鬃毛也萎垂不堪。而尤其可惊的是,反衬在黄沙地面的黑压压雄躯,腹下的轮廓正剧烈地起伏,显然是在喘气。投枪猬集的颈背接榫处,正是长矛肆虐的伤口,血的小瀑布沿着两肩腻滞滞地挂了下来,像披着死亡庆典的绶带。不但沙地上,甚至在主斗士描金刺绣的紧身锦衣上,也都沾满了血。

其实红旗上溅洒的血迹更多,只是红上加红,不明显而已。许多人以为红色会激怒牛性,其实牛是色盲,激怒它的是剧烈的动作,例如举旗招展,而非旗之色彩。斗牛用红旗,因为沾上了血不惹目,不显腥,同时红旗本身又鲜丽壮观,与牛身之纯黑形成对比。红与黑,形成西班牙的情意结,悲壮得多么惨痛、热烈。

那剧喘的牛,负着六支投枪和背脊的痛楚,吐着舌头,流着鲜血,才是这一出悲剧,这一场死亡仪式的主角。只见它怔怔立在那里,除了双角和四蹄之外,通体纯黑,简直看不见什么表情,真是太玄秘了。它就站在十几码外,一度,我似乎看到了它的眼神,令我凛然一震。

斗牛士已经裸出了细长的剑,等在那里。最终的一刻即将来到,死亡悬而不决。这致命的一搠有两种方式:一是“捷足”(volapié),人与兽相对立定,然后互攻;二是“待战”(recibiendo),人立定不动,待兽来攻。后面的方式需要手准胆大,少见得多。同时,那把绝命剑除了杀牛,不得触犯到牛身,要是违规,就会罚处重款,甚至坐牢。

第一头牛的主斗士叫波瑞罗(Antonio Borrero),绰号小伙子(Chamaco),在今天三位主斗士里身材确是最小,不过五尺五六的样子。他是当地的斗牛士,据说是吉卜赛人。他穿着紧身的亮蓝锦衣,头发飞扬,尽管个子不高,却傲然挺胸而顾盼自雄。好几个回合逗牛结束,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走到红栅门前,向南而立。牛则向北而立,人兽都在阴影里,相距不过六七。他屏息凝神,专注在牛的肩颈穴上,双手握着那命定的窄剑,剑锋对准牛脊。那牛,仍然是纹风不动,只有血静静在流。全场都憋住了气,一片睽睽。蓦地蓝影朝前一冲,不等黑躯迎上来,已经越过了牛角,扫过了牛肩,闪了开去。但他的手已空了。回顾那牛,颈背间却多了一截剑柄。噢,剑身已入了牛。立刻,它吐出血来。

我失声低呼,不知如何是好。不到二十秒钟,那一千磅 的重加黑颓然仆地。

满场的喝彩声中,我的胃感到紧张而不适,胸口沉甸甸的,有一种共犯的罪恶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致命的一剑斜斜插进了要害,把大动脉一下子切断了。紧接着,蓝衣的斗牛士巡场接受喝彩,一位助斗士却用分骨短刀切开颈骨与脊椎。一个马夫赶了并辔的三匹马进场,把牛尸拖出场去。黑罩遮眼的马似乎直觉到什么不祥,直用前蹄不安地扒地。几个工人进场来推沙,将碍眼的血迹盖掉。不久,红栅开处,又一头神旺气壮的黑兽踹入场来。

5

这一场斗牛从下午五点半到七点半,一共屠了六头牛,平均每二十分钟杀掉一头。日影渐西,到了后半场,整个沙场都在阴影里了。每一头牛的性格都不一样,所以斗起来也各有特色。主斗士只有三位,依次轮番上场与烈牛决战,每人轮到两次。第一位出场的是本地的波瑞罗,正是刚才那位蓝衣快剑的主斗士。他后面的两位都是客串,依次是瓦烈多里德来的桑切斯(Manolo Sanchez),瓦伦西亚来的帕切科(Jose Pacheco)。两人都比波瑞罗高大,但论出剑之准,屠牛手法之利落,都不如他。所以斗牛士不可以貌相。

斗第二头牛时,马上的长矛手一出场,怒牛便汹汹奔来,连人带马一直推抵到红栅门边,角力似的僵持了好几分钟。忽然观众齐声惊叫起来,我定睛一看,早已人仰马翻,只见四只马蹄无助地戟指着天空,竟已不动弹了。

“一定是死了!”我对身边的泰国作家说,一面为无辜的马觉得悲伤,一面又为英勇的牛感到高兴。可是还不到三四分钟,长矛手竟已爬了起来,接着把马也拉了起来。这时,三四位助斗士早已各展披风,把牛引开了。

斗到第三头牛,主斗士帕切科在用剑之前,挥旗逗牛,玩弄坚利的牛角,那一对死神的触须,于肘边与腰际,却又屹立在滔滔起伏的黑浪之中,镇定若一根砥柱。中国的水牛,弯角是向后长的。西班牙这黑凛凛的野牛,头上这一对白角,长近二呎,恍若伊斯兰教武士的弯刀,转了半圈,刀尖却是向前指的。只要向前一冲一抵,配合着黑头一俯一昂,那一面大红披风就会猛然向上翻起,看得人心惊。帕切科露了这一手,引起全场喝彩声,回过身去,锦衣闪金地挥手答谢。不料立定了喘气的败牛倏地背后撞来,把他向上一掀,腾空而起,狼狈落地。惊呼声中,助斗士一拥而上,围逗那怒牛。帕切科站起来时,紧身裤的臀上裂开了一尺的长缝。幸而是双角一齐托起,若是偏了,裂缝岂非就成了伤口?

那头牛特别蛮强,最后杀牛时,连搠两剑,一剑入肩太浅,另一剑斜了,脱出落地。那牛,负伤累累,既摆不脱背上的标枪,又撞不到狡猾的敌人,吼了起来。吼声并不响亮,但是从它最后几分钟的生命里,从那痛苦而愤怒的黑谷深处勃然逼出,沉洪而悲哀,却令我五内震动,心灵不安。然而它是必死的,无论它如何英勇奋斗,最后总不能幸免。它的宿命,是轮番被矛手、枪手、剑手所杀戮,外加被诡谲的红旗所戏弄。可是当初在饲牛场,如果它早被淘汰而无缘进入斗牛场,结果也会被送进屠宰场去。

究竟,哪一种死法更好呢?无声无臭,在屠宰场中集体送命,还是单独被放出栏来,插枪如披彩,流血如挂带,追逐红旗的幻影,承当矛头和刃锋的咬噬,在只有入口没有出路的沙场上奔踹以终呢?西班牙人当然说,后一种死法才死得其所啊:那是众所瞩目,死在大名鼎鼎的斗牛士剑下,那是光荣的决斗啊,而我,已是负伤之躯,疲奔之余,让他的了。在所谓corrida de toros的壮丽典礼中,真正的英雄,独来独往而无所恃仗,不是斗牛士,是我。

想到这里,场中又响起了掌声。原来死牛的双耳已经割下,盛在绒袋子里,由主礼者抛赠给主斗士。据说这也是典礼的一项:斗得出色,获赠一只牛耳;更好,赠耳一双;登峰造极,则再加一条牛尾。同时,典礼一开始就接受主斗士飞帽献牛的受献人,也把这顶光荣之帽掷回给主斗士,不过帽里包了赏金或礼品。

夕阳西下,在渐寒的晚凉之中,我和同来的两位泰国作家回到哥伦布旅馆,兴奋兼悲悯笼罩着我们。

“这种事,在泰国绝对不准!”妮妲雅说。

整个晚上我的胸口都感到重压,呼吸不畅。闭上眼睛,就眩转于红旗飘展,黑牛追奔,似乎要陷入红与黑相衔相逐的旋涡。更可惊的是,在这不安的罪恶感之中,怎么竟然会透出一点嗜血的滋味?只怕是应该趁早离开西班牙了。 HaLEeMowiPfAk4Jie22wVl1zJ7h1e/dqO8Gw0RAvAeZaiX4nRHN/Ly0DBuChkh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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