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忠义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三天。所有的同事都过来看望他,大家有说有笑,亲热得像一家人。
小丫头也来了,她送给许忠义一个暂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那是由她亲笔写下的小楷:祝许振东同志早日康复。
字体虽然隽秀,但也说不上怎么个漂亮。关键是这一番心意,一颗来自同志间那最真挚的关爱。
“你们干嘛要对我这么好?”许忠义的心开始颤抖了。他觉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苍蝇,见不得那耀眼的阳光。
“呵呵!你的话好奇怪哦?”小丫头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咱们都是革命同志,同志间互相关心,这有什么不好吗?”
同志,词性属于名词,国共两党都在使用它。中山先生临终前曾经说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这个“同志”,指的就是志同道合的革命者。在国民党阵营中,许忠义并没有感觉到“同志”二字有什么特殊涵义,那不过就是一种称谓,一种你说、我说、大家说,最后人人都可以说的代名词。
但在共产党眼里,这个两个字的意义可就重于泰山了。能向你称呼“同志”,那就表示他们把你当成自己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许忠义想哭,眼睛红红的,鼻子涩涩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你怎么啦?”小丫头细声细气地追问,纤细的小指,在他脸上勾了勾,“这么大人了还哭?羞羞羞……”
能不哭嘛?这都是你们共产党给闹的。
“记住了,病好了可要学习哦!”小丫头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人不学习是要落后的!”
这是同志间最真挚的鼓励,不带任何虚情假意。和国民党那种“抓住一个共产党,赏多少多少块大洋”完全不同。怪不得共军打仗就跟疯了似的往上冲,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在战斗。
“唉!”许忠义又开始犯愁了,“早知这样,当初何必投奔国民党呢?虽说共军这里吃得不好,也没军饷,可你看看共产党是怎样对我?再看看国民党……唉……”
“你又怎么啦?想家啦?”小丫头眯眯一笑,很可爱,“想家这很正常啊?我也想家。等打败了小鬼子,咱们就可以回家啦!”捏捏小拳头,“同志!加把劲儿!打败小鬼子!”可话音未落,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尤其是“咱们”两个字,让她一下子就羞红了脸。
气氛很尴尬,两个人,一个嘬着手指头,一个碾动着衣角。
“不说啦!你好好休息吧!”一蹦一跳,小丫头飞一般“落荒而逃”。屋内,只剩下那个还没醒过神来的“昏头胀脑”。
从那以后,许忠义又改变了许多。他不再把心思都用在怎么讨好人上,而是拼了命地工作、学习。
八路的伙食很糟糕。菜糠一年粮,连吃顿大萝卜都跟过节似的。许多战士,就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最后累死在行军途中,或是惨死在战场上。看到这种情况,已升任班长的许忠义,再也坐不住了。他一头扎进团指,赖着团长、政委,死活都要给我军解决一下粮饷。
“可以啊!”老政委很通情达理,“要能给解决穿衣吃饭问题,我把你打板供起来。不过咱可有言在先,绝不能违反纪律!”
“做买卖算不算违反纪律?”许忠义卡卡眼,“咱这地界离老蒙古近,可买几只羊,放在他那里养活,几年后这就是一大群羊。至于报酬嘛!他不是缺茶缺盐吗?咱就给他这个。”
“可盐茶是违禁品,小鬼子查得严。”
“没错啊?小鬼子是查咱们,可他查汉奸吗?政委呀,嗯嗯!”清清喉咙,这一老一小,开始蹲地上谈话了,“这我得给你上上形势课了。”
“你给我上形势课?”
“是啊?有啥不对的?哎哎哎!注意听讲,别打岔!”
“好好好!你说吧!”马政委哭笑不得。
“你说现在是啥形势啊?小鬼子可快要玩蛋了,对不?”
马政委点点头。
“那跟着他们混的大小汉奸,也打算跟他们一起完蛋吗?我看不是。你就说这小汉奸吧,虽然恶行够不上枪毙,但笆篱子蹲个十年八年,这恐怕也是在所难免。咱呢,现在就找人给他们递个话儿,也别说什么十年八年,往严重了说,告诉他们如果不想死,就立马站到人民这一边!那人民眼下需要啥?低价的盐、茶嘛!肉咱是甭指望了,被咱这根据地隔着,眼下小鬼子还吃不上呢!”
“你是说……咱得跟那边互通有无?”
“是啊!经济就是这样,你得把物资流通起来,这一流通,得!齐活了!”
还甭说,八路这些指挥员里,有能打仗的,有能开展政治工作的,就是没有懂经济的。唯一跟经济沾边的后勤主管,还是个半截刷子,只知道买进什么什么,换点什么什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赚钱。
许忠义是何许人也呀?那是北大经济系的高才生。他闭眼睛都能把钱摸到手,没这两下子,军统那么多年的“店小二”,他不是白干了?
“这真能行?”马政委还有点疑虑。
“肯定行!这可是那帮汉奸立功赎罪的机会。得!瞧你也没听懂,我再跟你解释一下,一个汉奸如果能换来一只羊,你算算,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军,应该能换来多少只羊?有些这肉,有了这些羊皮,那咱的战士还愁吃饱穿暖吗?”
“可我还有点不放心……”
“嗨!你咋这么磨叽?我的好政委呀!您别忘了,现在可是汉奸求我们哪!做生意也是这样,只要你捏住对方死穴,那就是一套一个准儿!”
也不知道许忠义吃错了什么药,你说你一个军统小特务,干嘛要跟八路这么操心?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啦?
马政委一溜烟跑去请示上级了。结果事后证明,许忠义的建议完全是正确的。他甚至都没想到日后闯关东,三团是所有进军东北的八路中,唯一一支不为吃穿发愁的部队。
老许又立功了,不但立功,而且还受到了军区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吃着羊肉喝着羊汤,没有一个不念他的好。呵呵!本来想低调做人的他,结果头脑一发热,做了件让自己都感到欢天喜地的事情。一开始,他还隐隐感觉这么积极有些不妥,但随着成功后自豪感的来临,他就把这些担忧,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十八集团那可真正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样样都做到。吃的是煎饼,铺的是干草,穿的衣服更是谈不到冷热这一套,同志们辛苦了!枪是土上压五,少数是洋造,把汉奸好鬼子消灭了。建设新中国咱们一定能办到,先苦后甜慢慢热,同志们,到时候就好了!”这首歌,许忠义是既喜欢唱,也愿意唱,他感觉共产党的一言一行,都能唱到他骨子里去。于是乎,他就有事也唱,没事也唱,不但自己唱,还要给老乡唱。毛主席不是说了嘛,咱共产党的队伍是啥?那即是战斗队,又是宣传队。啥叫宣传队?那就是要让老百姓知道,咱共产党是干啥的!
“咱共产党是干啥的……共产党……”苦笑了一声,许忠义死死捂住了脸,过了许久,他才冲墙绝望地喊了声,“可我咋就是国民党呢?”
这个身份实在太尴尬了,想摆脱都摆脱不掉,如同一块千钧巨石,死死压在他的心坎上。既然摆脱不掉,那就回避它,最好的回避办法,就是用更加努力地工作,来强迫自己没心思去想它。
点子是好点子,但又造成了事与愿违。他这近乎疯狂的忘我工作,彻底赢得了战友们的敬仰。
“许思德!你就是咱冀热辽的许思德!呵呵!”政委、团长夸他就跟不要钱似的,没过多久,党委会上便有人提议把他提升为后勤部正科长。
“我这官儿……咋越做越大了呢?”别人是替他高兴,可许忠义呢?却愁得吃不下饭,“再这样下去,我不暴露才怪?”
提干是要政审的,这一审还不出现大问题?许忠义暗道,“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说我干得好好的,为啥要升我的官呢?你们共产党也真是的,干得好就给升官,那还有天理吗?”经过一番激烈地思想斗争后,他认为这个官不能要。宁愿勤勤恳恳当一辈子老黄牛,也不能做那悬崖峭壁上的灵芝草。“不行,我得谢绝领导的好意。”
于是,他连拖带拽把老政委请到住处,一顿小酒过后,他支支吾吾希望领导能“再考虑那么一下下”。
“还考虑什么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你干得好,这大家都有目共睹,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否定的呀!”
“可我资质不够,再说也年轻……”总之,许忠义是把一切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缺点,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了,连三岁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都没放过。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领导看在他勤勉的份上,能高抬贵手不升他的官儿。
“你这个同志觉悟太高了!”老政委感动得眼泪“哗哗”的,“那些干革命就是为了当官的人,应该向你好好学学!”
“别别别!政委呀!您可别让他们学我!我、我、我……”情急之下,许忠义开始学鹅叫了,“……我就是个普通人,革命军中一马前卒!哦!做那么一点小贡献就升官,这成啥了?比我贡献大的人不多了去?你咋不升他们的官呢?”
“那你说说,后勤这一块谁还能比你贡献大?正是因为你许振东,许同志的正确建议,我们战士那夜盲症减轻了多少?打了多少胜仗?降低了多少流血牺牲?你呀你,居功至伟!”
“不是,不是……”火烧眉毛的许忠义,彻底失去了理智。头脑一热,居然说出句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我说你们共产党,能不能不这么赖皮?干嘛非得死气白列升我的官儿?我不当还不行么?你要再逼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吧嗒”一声,马政委叼着的羊骨头,掉在了桌面上……
许忠义在军统混了多年,最终还是在原职位上打圈圈。可跟了共产党呢?不到半年就连升三级,这差距实在是没法比了。
幸亏,共产党中只愿做黄牛,不愿当官的大有人在,因此组织最后也没难为他,遵从了他的意愿,让他还在班长的职位上摇摇晃晃。
不过,许同志这任劳任怨不追名逐利的精神,可是把大家给感动坏了。尤其是马政委,一提到老徐,那大拇哥比划得都让人瞧着眼晕。“好同志啊!可真是个好同志!像这样的同志不吸收入党,那我今后还有脸当这个政委吗?老赵!”冲团长努努嘴,“你和我给他当入党介绍人,有意见没?”
“那有啥意见?好同志嘛!我可是巴不得呀!”
“什么?入党?”刚听小丫头讲了半句,许忠义又开始犯愁了。入党也得政审啊!你以为共产党就那么好当?“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许忠义啊许忠义!”他在心里开始埋怨起自己,“你干嘛要这么优秀?就不能表现得低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