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是彻底豁出去了,就算拦不住齐公子,也要死死咬住他的肉,让他拖着自己这一百多斤的尸体,想跑也不快。可就在这时,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道血雾破胸而出,溅了齐公子一身一脸。
身子像节尺般慢慢折倒在地,激起了浓浓的烟尘。清脆的枪声,在洞中隐隐回荡,不绝于耳。
“忠义!”齐公子惊呆了,目光所及之处,惊魂未定的赵致正竭力抑制着恐惧。她手中的枪管,随着青烟徐徐在微微地颤动着。“小致!你……”
“别怪我!千万别怪我!这叫先下手为强。我不想他伤害你……”赵致拼命地解释着,可她越说,就越是语无伦次。
“凭他那点射击水平,能伤害到我么?”齐公子急得都快疯了,“你想没想过,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小菲该怎么办?”说到这里,齐公子突然一拍脑袋,随后怔怔地瞧了瞧赵致,问道,“你怎么来啦?怎么不跟随卫长官一块走?”
“我不走了……”长长吁了口气,赵致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对齐公子情真意切地说道,“你能为我做出牺牲,那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同甘共苦?要活咱一起活,要死咱一起死,没有你,我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事已至此,再责怪已然是没有意义。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老婆,在她后背拍了拍,齐公子那凌乱的胡须,轻轻厮磨着对方泪痕斑驳的脸。“也好,你我夫妻二人就共同进退吧,命!本该如此……”
赵致能想到丈夫的藏身处,这也绝非偶然。同样,她也是算准了许忠义的思想盲区,所以才决定冒险过来看一看。不料在关键时刻,她发现“店小二”正用枪指着丈夫,于是在情急之下便果断开枪了。
“咱们不要耽搁了,快走吧!共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回身看一眼倒地不起的许忠义,齐公子拉着赵致,向地道口怅然走去。几步之后,他又痛苦地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唉!都是中国人,自相残杀,这又何必呢?”
突然,他搀扶的赵致猛然一沉,紧接着,连带着他也踉跄了几步,随同密码箱一起向前摔了出去……
枪声再次激荡于洞内,绵绵不绝……
“妈妈的……”舔舔嘴角的鲜血,老许对自己恨恨地责骂了一声。那支沉重的盒子炮脱手而落,“啪嗒”一声坠入了尘埃。“我明明瞄准了齐公子,怎么会打到赵致了?”偏科吧?偏科吧?这就是偏科结下的恶果。他本想以装死来蒙混过关,然后趁齐公子不备打伤其腿部,让对方想逃也逃不掉。没成想,结果和预期相差得居然如此之悬殊,连他自己都不敢接受这事实。
“砰!”
身体接触地面的刹那,齐公子反手补射了一枪。一股血水从许忠义肩膀飚出,将他后背的肩胛骨猛地爆裂开来。“店小二”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就此便一动不动了。
“小致!小致!”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齐公子手忙脚乱地捂住伤口,然而赵致的血水,就如同水枪般,顶得齐公子的手掌不停地搏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慌了神,彻底不知所措。狠狠一咬嘴唇,强行忍住了鼻酸,憋回了眼里的湿气。
睁开羸弱的眼睛,向他二人看了看,老许嘴角露出了淡淡地欣慰:“我终于把你们留下了……”贴在地面的耳廓,隐隐感觉到了一丝震动,那是一阵焦急、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向这里急速靠拢。不用想,一定是自己的同志。“自己的同志,好……好……好……唉?我的眼前怎么越来越黑了……”
几十把枪对准了齐公子。冷漠地看看那些警察,又看看披头散发的顾雨菲,齐公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用手枪顶住了自己的额头。大丈夫顶天立地,拿得起就放得下,赵致受伤的那一刻,他完全有机会跑掉,可最终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理由很简单:妻子为了自己,能舍弃最后的逃生机会,将心比心,自己这个做丈夫的,怎么也不能弃她于不顾,任由她自生自灭吧?于是他下定决心,要把妻子送往医院,陪伴着她,共同走完这段人生的旅途。
但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瞧瞧神色迷离的赵致,又看看落寞沧桑的齐公子,顾雨菲急切地问道:“忠义呢?你们把忠义怎么样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女人在出嫁后,眼睛里只有自己的男人。这一点刚被赵致验证过,现在,顾雨菲又再次验证了它。
“忠义要有不测!我跟你没完!”顾雨菲急得都快疯了,曾经端敬淑良的大家闺秀,现在就如同一头发威的母豹,那愤怒的眼神,几乎快把齐公子给生吞活剥了。
“呵呵!没完,没完……你跟我没完,共产党和国民党没完,斗吧!继续斗吧!为了个狗屁信仰,亲戚之间就得闹得自杀残杀,唉!怎么说你们这些人才好呢?”
没工夫搭理这满嘴胡柴的狗特务,几名士兵冲进地道,不多时,便将昏迷不醒的老许抬了出来。一看到丈夫的惨状,顾雨菲当即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她哆嗦着肢体,剪刀着脚步扑到老许身边,抱起他那惨白无血的脸,连该怎么哭都忘记了。“忠义啊!忠义啊…….”
“忠义啊!忠义啊!我来啦!老杨看你来啦!你可不能有事啊!可……”连滚带爬冲进人群后,一见此情此景,原本满怀希望的杨克成,“呼”地一下,心就凉透了。
所有在场的同志,也全都傻了眼,一个个怔怔的,不知所措。紧要关闭头,还是这王胖子机灵,他一声暴喝,彻底打破了僵局,“还愣着干啥?赶快包扎送医院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赶紧七手八脚为老许止血。紧紧守候在丈夫身边的顾雨菲,怎么也不敢哭出声,生怕这一哭会招来野鬼,就再也唤不回丈夫了。所以,她只好不停地抹着泪,越抹越多,越多越抹,最后整张脸,都被抹得一塌糊涂。
“小菲,表哥想求你件事,能答应么?”齐公子仍在和抓捕人员死死对峙。众人没有马上展开行动,那是因为顾忌他的“渗透想定”。反正这家伙也已经是走投无路了,那就慢慢熬吧!看你能坚持多久?
“你……说吧……”顾雨菲哽咽着应道。
“我肯定是没活路了,看在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你表嫂一条生路?至少……应该给她找个大夫瞧瞧吧?”
“找大夫没问题,但能不能活下来,这要看人民怎么审判!我相信……”
“切!”齐公子不耐烦地打断她,反驳道,“什么人民不人民?不就你们共产党一句话么?好,我现在换个提法,想要搞到‘渗透’,你们就得保证她不死!要让她好好地活着!听明白没有?”
都已经身陷囹圄了,还没忘跟对方讨价还价耍心眼,齐公子果真不愧为齐公子。顾雨菲为有这么个表哥,感到欲哭无泪了。“表哥,你现在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争取宽大处理,这才是你的出路。”
“要想争出路,那我当初何必还要跟你们斗来斗去?这不叫多此一举么?我这一生,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众,有没有罪,还轮不到你们共产党来审判!”说罢,他掰开手枪机头,在自己额头上用力一抵。“在我死后,别忘了挖出我的眼睛,放在中山广场的纪念碑上。我坚信,它能看到的历史,必将会重演!”
“表哥!你千万不要办傻事?”
“黄花岗上埋忠骨,武昌城头立乾坤!这辈子,我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遗憾了,对得起党国了。”向校园的青天白日旗敬个礼,礼毕后,他惨然一笑。
“表哥!”
“阿齐!”
“砰!”
枪响过后,齐公子摇晃一下身躯,便直挺挺摔倒在沙石地面上,鲜血在身下迅速弥散开来…….
“阿齐……阿齐……”涩涩一笑,赵致颤动着手指向他慢慢摸索,终于,两个人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千辛万苦找到你,没……没想到却是这个结局?也好……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块步入黄泉了……呵呵!我……我到现在才知道,在关键时刻,我究竟有多么地勇……”话音未落,她将手指探进伤口,随即拼尽全力狠狠一扯……
一片落叶逶迤飘落,盖住了齐公子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从他眼角中,缓缓流淌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轻轻撬开赵致的密码箱,顾雨菲含眼泪,为刚刚苏醒的老许展示了那份机密卷宗。卡车上,众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卷宗启封后,顾雨菲微微一怔,又徐徐抽出张信纸。上书一行大字:腐败能毁掉国民党,照样也可以毁掉共产党。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六十年,这把双刃剑,定会降临到共党头上。此话能否言中,吾在九泉之下拭目以待!
“唉……功亏一篑。”虚弱地眨眨眼睛,许忠义惆怅不已。
“小二,咱们还有机会,老杨已派人去联系上级了,南京那边的同志,定会全力以赴截获‘渗透’。”
老泪纵横的杨克成,死命地点点头:“老许啊!你……你就放心吧……赶快好起来,我们…….我们都舍不得你……没有了‘店小二’,同志们会想的……”
“没有用的,我......我恐怕是不成了……”剧烈地喘息几声,许忠义拉住泪如倾盆的顾雨菲,又攥了攥老杨的手,强行忍住剧痛和昏迷的双重侵袭后,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国……国共之争,这是场历史悲剧,但愿这场悲剧,不要再重演了。国家搞不好,我们都有责任,这不是哪一人,哪一家的事…….”
“老许啊!你别说话了,小心伤口。”回头瞪一眼望胖子,老杨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是吩咐过把车开快点吗?怎么还没到医院?连这点路都走得慢吞吞,你们难道是在爬吗?”实际上,老杨这是冤枉胖子了。负责开车的三团战士,就差没飞进铁路医院了。万幸这医院就在女中旁边,二者间的距离,也仅有短短的两分钟车程。
但老杨依然感觉度日如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车,也搞不清老许又是被如何抬上担架的,整个人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老……老杨……”
“老许啊!你别说话了,好吗?我求求你了!一会进了手术室,你可要挺住啊!千万挺住!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无条件地完成!”说罢这句话,老杨哽咽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还……还是让我说吧,再不说,就……就来不及了……呼呼!你别怪战士,也别怪胖子,他们都是好同志,都是好样的。”说着,在老杨手掌上用力一捏,许忠义又道,“刚才我做个梦,梦见老齐捧着‘渗透’,冲我美滋滋地炫耀。不……不过,我没惯他那脾气,告诉他,就算拿不到‘渗透’,我也有变法对付它,这个办法就是……咳咳……”几口鲜血突然涌出,暂时打断了许忠义的话题。几声喘息过后,老许才吃力地说道,“这个办法……就是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只要我们党……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办实事,办好事……知群众之苦,缓群众之所急。那么‘渗透想定’,就永远也不能发挥作用。这才是一劳永逸,对……对抗它威胁的好办法。”
除了拼命点头,老杨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情了。
再次拉住顾雨菲和老杨的手,许忠义的眼内,忽然涌出了一阵渴求:“新……新中国来之不易,不……不要让她变了颜色。保……保住这座红色的江山……”
“老许!老许啊!”
“小二!小二啊!你要挺住,可要挺住啊……呜呜!我求求你了,呜呜呜……”
在两个人急切地呼唤声中,许忠义缓缓合上了双眼,他脸上带着微笑,无怨无悔。思绪慢慢飞跃,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冀热辽,回到了老乡家炕头上的课堂。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兵,正用树枝点着黑板上的字,教他大声诵读:“为……人民服务!”
天亮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亮了整个关东大地。在激烈地枪炮声中,一个步履阑珊的男人,正向机场没命地奔去。他手捂着腹部,一道殷红的血迹溢出指缝,润湿了整条衣衫。
“老婆子……老婆子……我来晚了,你先走吧……不要再等我了……不值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顾不得擦去嘴角泥沙,迅速爬起身,顶着呼啸而过的子弹,继续向前艰难地跋涉。
“大姐!不要再等了,老大八成是不会来了!”望着那枪响方向,又看看跑道上的飞机,棒槌急得团团乱转,不停地搓动着双手。尽管他再三苦劝,甚至以下跪相要挟,但怀抱婴儿的于秀凝,依旧是固执地摇着头。
“大姐啊!兄弟不能再由着你性子了,老三!老四!”一摆手,棒槌决定豁出去了,“你们马上把大姐抬上飞机!”
“你们敢!”于秀凝也急了,她正想抡起东西反抗,不料一瞧,这反抗的“武器”居然是自己的儿子。
孩子哇哇大哭,大人也是泪流如洗,几个人抱起连踢带打的于秀凝,不顾一切地向飞机上冲。
“大姐,对不住你了,只要您能平安,日后是杀是剐,兄弟认命了。”抹抹脸上的油汗,棒槌对一旁看热闹的伙伴说,“你们都给我学着点,这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得讲究个义气!事到临头怎么办?”掏出糖块丢进嘴里,棒槌美滋滋地在腰上一拍,“没说的,两肋插刀了!”
飞机冲出跑道,开开慢慢爬升。离开机场的那一刻,透过舷窗,于秀凝看到了她生活多年的土地,也看到了这块土地上,从四面八方向涌来的中共士兵。在那密密麻麻的土黄色军服前,有一个踉踉跄跄的人,正在向机场没命地飞奔。他的手臂舞动着,好似在召唤飞机降落,又像是在为飞机送行。终于,眼前的一幕被云海彻底淹没,再也看不到了,于秀凝这才艰难地收回目光,紧紧地闭住了眼睑。她绝望了,彻底地心灰意冷,那灵魂深处的期盼,一下子脱壳而出,犹如虚无缥缈的浮云一般,在天空漫无边际地游荡、变形,直至渐渐消逝不见……
孩子仍在啼哭,于秀凝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总之,这脸上一直都是湿湿的。旁边的收音机里,传出了优雅的音乐声,那是风靡全球的电影插曲—— 《一路平安》……
1948年11月2日,东北最大的工业城市沈阳,宣告解放。
尾声
五十年后,两千年的清明节,沈阳桃仙国际机场……
一个体态龙钟的老妇在儿孙地搀扶下,慢慢走下了飞机悬梯。她痴痴打量眼前的环境,而陌生的环境也在好奇地审视着她。终于,看到了候机楼上“沈阳”那两个字,她才默默地点点头,稍微恢复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变了,真是变了……沈阳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了。”嘴里咕哝着,徐徐走向为她专设的轮椅,扶着把手吃力地坐下后,她扭头吩咐身边的年轻人,“走吧!去看看你父亲出生的地方。唉!那个地方啊!我在梦里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总想回来看看,可总也回不来,这一晃啊!就是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过去了……”
绿色通道的出口,同样有个老妇在翘首盼望。陪伴在她身后的是那满堂的儿孙。期待的人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两位道长者的目光,悄然对视在一起。
“大姐……”顾雨菲那橘皮般的面容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可算回来了,还能认出我么?”
“呵呵!小菲,军统的‘一支花’,共产党的顾美人。想不到,你老得跟我一样了……”
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向个人笑拥而泣。
步入汽车后,顾雨菲挨着于秀凝坐下,两个人的手仍在紧紧相连。
“小菲呀!忠义还好么?”瞥瞥她神色,于秀凝迟疑着问道。
“他……唉!先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陈老大的事吧!大姐,真是对不住,我查访了多人,许多所资料,最终也没能找到他的下落。你也知道,沈阳刚解放那阵子,光城内就聚集了八万散兵游勇。这些国民党兵不是被遣散,就是加入了我军,后来,还有不少人牺牲在解放战场,甚至是朝鲜战场。所以想在短时期内找到,这恐怕有相当大的难度。”
“唉……”长叹一声过后,于秀凝无奈地摇摇头,低低说了句,“就算找到,恐怕也是黄土一捧了。”扭过头,望着窗外的荒野,一抹失落的神色,在她脸上挥之不去,“其实我有种预感,他就在沈阳,一直留在这儿,哪也没有去。等着我,盼着我,等我回来接他,盼我跟他团圆。他有过那么多女人,但只对我是真心的,因为我们是老夫老妻,是割不断,斩不乱的情分。我一生一世都在等着他,他肯定也会一生一世守着我……”言道此处,于秀凝已是泪光星动了。接过顾雨菲递来的面巾纸,轻拭一番过后,随即又感慨道,“其实我在动身前,早就想好了。既然当初不能把他带走,那现在就把我这老骨头留下吧。在这块土地上立座衣冠冢,埋上我,也葬上他,一家人总算能有个团聚了,生生世世,再也不分离。”
听到这话,顾雨菲没吭声。她心说就算立上衣冠冢,也不可能生生世世了,因为中国讲究个墓地使用权限,为期二十年。二十年后,若无人过来续费,没准连坟地都给你刨了。这就叫做从死人身上扒层皮,让你连死都不敢死。
五十年的沧海桑田,整座沈阳城在历史的变迁下,已经很难找到过去的模样了。五十年前的铁路医院,现在被称为“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除了几栋旧楼,再无当年的气息。中山广场还是中山广场,只是那座高耸的尖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以及他老人家所领导的工农兵。幸好,那座承载着沈阳近代沧桑的铁路宾馆(即大和旅馆,解放后改称辽宁宾馆)还在,模样依稀如旧,只是再问起蒋中正当年曾下榻过的房间,前台服务人员仅用三个字就搞定了一切——不知道!
走遍了中山广场,太原街、中街等沈阳标志性建筑区域,最后于秀凝要求,她想看看当年的东北行营督察处。并对司机指出,老督察处就在南市区的义光街。可司机告诉她,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还问她是不是搞错了?
“房谋杜断,女中诸葛”的于大姐,她会搞错吗?
“现在的沈阳城,除了地名是真的,其它都不是原先的摸样了。唉!真可惜,想拍照留念,这都不可能了……”五十年前走得匆忙,来不及带走家中的照片,五十年后来得从容,却不想再带走这里的一草一木。究竟是于秀凝变了,还是沈阳城变了?
…….
“张瀚韬?店小二!”
“于秀凝?樊梨花!”
两个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你们认识?”陈明怔怔地问道。
“是啊?他是我学弟!”
“她是我学姐,在青浦班的时候,学姐跟我的关系最好。”
……
思绪徘徊在那难忘的岁月,流连忘返,靠在座椅上的于秀凝,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在用心回味,她在细细整理着记忆。记忆,永远是那么的清晰,久久挥之不去。
……
“姐,你们真打算要走么?”
“忠义啊!不是姐狠心要离开你和小菲,而是中国这情况,的确不适合姐呆,姐这次是决心已定,非走不可了。”
“那……那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别忘记给我捎个信,姐,我……我……”老许哽咽着说道,“我总感觉咱姐弟俩还没处够……”
…….
于秀凝又哭了,只不过这滴眼泪,是在五十年后流下的。五十年后,行将就木的于秀凝,真希望自己能够再看一眼她的好弟弟。
一个月后的,沈阳回龙岗墓园……
两座碑并排矗立在一起。一座写着齐公子和赵致的名字,另一座那黑白照片上,笑容可掬的许忠义依旧是人见人爱。一束香插进香炉,于秀凝抬起干枯的手掌,抚了抚照片上的灰尘,流着眼泪默默说道:“忠义啊!姐来看你了,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姐到现在才来,你可别忌恨姐姐狠心啊……“
她这一哭,顾雨菲也流泪了。回想起五十年前那道不尽的辛酸苦辣,说不完的爱恨情仇,她也是感慨万分,自觉犹在梦境中一般。但不管怎样,总算是熬过来了,熬到了新中国的成立,熬到了安享晚年。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说尽千言万语,也不如这眼泪来得实在,来得酣畅。
看看表哥和丈夫的墓碑,顾雨菲叹息一声,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为让忠义和表哥顺顺当当葬在一起,她花费了不少心思。其中最关键的环节,就是找个泥瓦匠,在二位中间砌了道水泥小墙。这主要是想防止他们不依不饶,在九泉下依旧你死我活地挣来斗去。如果你们在下面闲得无事,隔墙斗斗嘴可以,但千万别打架,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另外,赵致你不许帮着表哥欺负我家忠义,不然等百年之后,我到那边也一定饶不了你!哼哼!不光是我,还有小丫头,我们姊妹会联手对付你。
老人的率直,孩童的天真。可这里有个小问题,小丫头和许忠义是万万不能埋在一起了。并非顾雨菲小气,而是小丫头进了烈士陵园,成了地地道道的革命烈士。跟烈士套近乎……还是算了吧!没听说谁当了烈士后,这坟墓里还要拖家带口的?
吊唁过齐公子后,于秀凝拉着年轻人,来到自己为陈明选定的墓地。指指尚未竣工的墓碑,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和陈明的衣冠埋在一起。
年轻人连声允诺。
抚着墓碑,于秀凝涕泪横流,她哀哀地说道:“老头子,能娶到我这媳妇,你有福了!知道么?这五十年来,我就算再苦再难也没有改嫁,一直给你守着空房,等着你团圆。国外的生活虽好,可那毕竟不是咱的根,人老了,走不动了,这心里想着念着的,就是咱的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是不是老得耳背啦?要能听见,就给我好好听着:在那边,你要好好呆着,不许讨小老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托梦告诉我!”
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反正听起来挺瘮人。总之陈明这辈子和下辈子,是叫于秀凝给吃定了,无论生死,他身边总会有老婆子安插下的娘们儿眼线。
“老头子……呜呜呜……你别生气,我刚才说的是气话,其实我是打心眼里想你,念你,恨不得跟你一起去了。快了!就快了!咱们见面的那一天,已是为期不远了。还有忠义、小齐……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可以圈在一起打麻将了。”
督察处五大狐狸精,两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外加两个党国叛徒。如果能凑在一起打麻将,那这阴曹地府还不得被闹个天翻地覆?人世间已经不够你们折腾的,还是放过那边吧,那边的阶级压迫没这么严重,所以就不要再继续革命了。想到此处,顾雨菲暗暗好笑,可她只能憋着,却怎么也不敢笑。
“小菲呀!”痛哭过后,就是对生人的感慨了,于秀凝抹抹眼泪,发出一声长长地哀叹,“我这辈子,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贪腐,贪腐,贪出个荣华富贵,也贪出个生离死别。带着一大堆钱,跑到国外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晚年吗?”摇摇头,望着两座耸立在晨风里的墓碑,于大姐痴迷了,“这做人哪!还得是光明磊落,不义之财沾不得,贪心一动,万劫不复,人生之路必定是大起大落,崎岖坎坷!”
最后一段话,令顾雨菲感慨颇深。人生这辈子,都是哭着被迎来,哭着被送走的,除了眼泪,你还能带走些什么?莫要把钱看得太重,比钱更要重的是“情”,它能使你带走的眼泪,变得更加清澈透明。
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向陵外缓缓走去,在她们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清晰的足迹。那是历史的见证,应该为后人所永远铭记。
“临死前,能见忠义和小齐最后一面,我心满意足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也仅是遗憾这两个绝世奇才,生在了错误的家庭,错误的时代。他们一个是治世之能臣,一个是乱世之枭雄。谁是枭雄谁是能臣,这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于秀凝的话振聋发聩,在顾雨菲耳畔久久徘徊着,生生不息。
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手捧着白色的鲜花,一蹦一跳踩踏着她们的足迹,直至来到许忠义和齐公子的墓碑前。忽然,她发现了一旁的蒲公英,便急忙把花束搁在墓间的矮墙上,然后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花束骤然散开,一边一株,分别落在二人的墓前,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在鲜嫩小嘴的吹拂下,蒲公英洋洋洒洒,掠过了二人的墓碑后,便彻底纠缠一起,盘旋激荡在天地之间,再也分不清我和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