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齐国大夫,晏婴现在有很多机会近距离观察齐灵公。让他失望的是,之前外面的议论和他的判断都没有错:这是一个庸君,庸俗无能外加狂妄,基本已无药可救。
君王是权力的动物,坐在君王的位子上,有人只知道享受,有人只知道专权,有人信任小人,有人穷兵黩武,而齐灵公基本上把这些都占全了,他无能、自信、是非不分又爱瞎折腾。
百年前管仲定齐国官制,齐侯以下形成“三卿五官”的架构。三卿如前述,所谓五官,分别指负责司法的大司理、负责军事的大司马、负责农务的大司田、负责外交的大行和负责谏议的大谏。诸事已有分工,大夫在齐国是一个相对超脱的官职,可以随时由齐侯安排任务,或领兵,或出使,或完成某项临时性工作。
晏婴上任后,秉持谦恭内敛的原则,齐侯不问不答、不命不行,不争功更不争宠。
这天,齐侯把晏婴叫去,交给他一项任务:“晏婴,听说你的点子比别人多,现在有一件棘手的事得你去办!”
“请国君吩咐。”
“最近你是不是经常上街,可发现有何异常?”
“臣的家在鹿门内,出门就是国市,是临淄最热闹的地方。我最近天天上街啊,不过并没有发现有何异常,只是城外的饥民似乎有些增加,因为街上多了几个没见过的乞丐,听说还要打仗,粟米的价格每斛涨了十多钱。”
“寡人没问这些,我问的是女人。”
“女人?”
“女人们的穿着。听说现在女人都不穿女人的衣服,改穿男人的衣服了,这还了得吗?”
晏婴想了想,似乎也是。临淄街上的女人不知何时流行起新的穿法,不爱女人装,爱男人装。那时候男人女人头发都很长,衣服再一样,猛一看还真分不出是男是女了。
“服饰是礼,乱穿乱戴是违礼。我齐国是礼仪之邦,怎么能出现这种事情?你去找工政弦章,让他协助你处理此事,用最短的时间改正这种有违礼制的歪风!”
晏婴尽管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命令。他真没有注意过此事,就找弦章先了解了解情况。弦章才二十出头,也是贵族出身,别看年轻,却很精干,工政管车马服饰,这件事倒是他分内之责。
见晏婴主动来找,弦章笑了:“晏大人,这桩差事交给您了?”
“是呀,我还有些莫名其妙呢。现在晋军压境,鲁国又有异动,多少军国大事等着齐侯处理,为什么要抓这样的小事?”
“晏大人,这可不是小事。不按礼制乱穿衣服,一两个人并不算什么,如果满大街都那样,就非同小可了,往大里说是世风异变的征兆,有人在齐侯面前说这是妖术作法,弄得齐侯都害怕了。”
“哪来的妖术作法?我不信。”
“我也不信,但情况确实如此。大家都着了魔似的,怎么禁都禁不住。开始齐侯命夙沙卫大人和在下办此事,夙大人也没当回事儿,在华免大人那里要了五百兵卒,分别在龙门、广门、稷门、鹿门加岗,凡过往穿着男装的女人就扣下,责令其换衣,不从者当场把衣服扒了。都使了这种手段,您猜如何?”
“如何?难道妇人们宁肯衣服被扒也不愿换装?”
“那倒没有。被查被扣的女人无不乖乖就范求饶,可问题是,此风仍然制止不住。又不可能把所有女人都扣起来,而且此风已由临淄向四下蔓延,据说都已经传到了杞国、纪国。不仅如此,现在还有一些传言,说什么女人穿男人的衣服预示着阴盛阳衰,齐国国运堪忧。这样的流言蜚语到处传播,唯恐齐国不乱。”
晏婴一惊:“没想到如此严重,会不会是敌国制造的阴谋?”
弦章道:“我和夙大人也这么想过,可审问了许多喜欢穿男人衣服的女子,看不出这方面的关联来。”
既然如此,晏婴决定亲自调查一下再说。弄清情况,再对症下药。
晏婴脱了大夫的冠服,上身着一件短襦,下身着一件缁布袍,用布葛缝的方巾裹头,蹬一双麻履,他个儿矮,其貌不扬,走到街上完全是一介平民打扮。
晏婴故意离家门口远一些,来到西门里一个叫康的地方。在临淄城,齐宫的北门外还有一个地方叫庄,日后这两地之间修建了一条大路,两边尽起高宅华屋,是天下最著名的富人区,路也修得通畅便达,世人称之为“康庄大道”。
晏婴在路上拦住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这个女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却穿了一身明显的男人衣服。
“这位大姐,你这衣服看着真精神,布料也好,式样也好,我家女主人也想买一身,可我去了好几个成衣店都没有见到,敢问你是在哪里买的?”
女人警惕性通常是很高的,但漂亮的女人被人夸奖漂亮的那一刻警惕性会降低。
“成衣店没有卖的,你当然买不着啊!”
“那到哪里买?”
“到国市,找公孙嫂啊!”
“太谢谢你了,大姐你贵姓?”
“我姓白。”白姑娘说完似又觉出不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告诉别人,这是违法的,最近查着呢!”
临淄城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市场,在各诸侯国的国都里市场最多的就是临淄,这还得归功于百年前管仲搞的改革。这些市场里最大的是国市,离晏府不远。
晏婴来到国市,一打听,很容易就找到了做衣服的公孙嫂。
“公孙嫂,西门里的白姑娘介绍我来你这里,给我家女主人定做两身衣服。”
公孙嫂看起来挺忙,没时间多搭话:“哪个白姑娘?她家是士还是商?”
“是家里在商的白姑娘,我家女主人就喜欢她身上穿的那种款式。”
公孙嫂看了晏婴一眼:“多高?胖瘦?量了吗?”
“不用量,还真巧了,我家女主人跟白姑娘高矮胖瘦都一样,你要留着她的尺寸,照样做就行。钱我先付,不过得快,我家女主人最近要出远门,等着穿呢。”
见客人肯先付钱,公孙嫂客气多了,约定后天来取衣服。
两日后,晏婴来取衣服。
大致翻了一下,晏婴道:“唉,这其实就是男人穿的衣服嘛,干吗非得定做呢?”
“啥?这可不是男人的衣服,式样不假,但尺寸完全不同,你看这领口、这腰,还有这衣带,都是改做的。要是男人的衣服,女人穿着能好看吗?”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啊?也不知道我家女主人怎么喜欢穿这样的,同样的衣服,定做一身比男人的衣服贵了一倍的价钱呢!”
“这就是流行啊。有钱人喜欢啥?不是料子好,不是能保暖,而是流行和时髦,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大嫂说得有道理。唉,我们男人实在想不通,流行什么不好,为何流行这个?”
“这个嘛,你得去宫里问了。”
“宫里?”
“对呀,我在国市做衣服十多年了,什么时候流行什么样的衣服,为什么流行,我都一清二楚,这种男人样的女装最早就是从齐宫里传出来的。”
“齐宫为什么流行这个?”
“你傻啊,齐侯喜欢呗!”
“会不会是外面先流行,传到齐宫里去的?”
“怎么会,你打听打听,国市里做衣服的有几十家,哪一家有我做得好?又有哪一家有我的生意好?我为什么做得好?因为我有诀窍,就是眼睛盯着齐宫,宫里的女人穿什么,外面准流行什么,就是那回事儿。”
线索来得如此容易,让晏婴有些意料不到,看来问题的根源找着了。可是,齐侯为什么喜欢宫里的女人穿男人的衣服?这让晏婴百思不得其解。
弦章管车服,对齐宫里的情况熟悉。晏婴跟他一说,弦章恍然大悟:“以前没注意到,还真是那回事,应该是从齐宫流行到外面的。”
“可齐宫里为什么流行起这个呢?”
“还不是夙沙卫一伙干的好事!齐侯爱美女,夙沙卫就给他找各种各样的美女;齐侯爱美乐,夙沙卫就为他弄来好多乐人,都养在宫里。齐侯的想法不管有多少,哪怕一会儿一个念头,一会儿一个主意,夙沙卫都能马上办到。据我观察,在男女之事上齐侯还真有些异趣。”
“异趣?”
“这只是瞎猜啊,晏大人别说出去,否则弦章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也许只是哪天有位宫女误穿了男人的衣服,齐侯看见顺口说了声好,夙沙卫就把这当事儿了,弄得宫中到处流行呢。”
晏婴见到齐侯,还没等开口,齐侯着急地问:“晏婴,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听说大街上依旧是女不女、男不男的,什么时候能禁绝?”
“这一点儿也不难,只待国君下一道命令。”
“下何命令?”
“请国君下令禁止宫里女子穿男装,外面的流行之风可顿解。”
“宫里是有个别女子穿男装,可那也是从外面学来的啊,只禁宫里有何用?”
“国君,宫中禁律很多,宫人怎能到外面去学?臣已查实,街上的流行之风确实是由宫里流行出去的,要禁外面,必先禁宫中,宫中一禁,外面不禁即止。国君若不信,臣愿立命状,如果宫中禁而外面不能禁,撤职、夺邑还是杀头,晏婴任由国君发落!”
“好吧,那就依你所奏。”
齐侯下令齐宫女子禁男装,不多日,临淄及各地女子着男装之风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