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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游魏博

从功臣、百官到军队、百姓,后唐境内的绝大多数人,对李存勗新王朝的怨恨在慢慢地产生,默默地增长。同光二年(924)过去了,无情的岁月迎来了同光三年(925),这将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都排得上号的大灾之年。

农家有谚曰:“春雨贵如油。”这一年的春雨,却比油还贵。新年之后,整个华北大地几乎滴雨未下,严重影响了种苗的生长,预示着荒年将至。

不过这次干旱在刚开始时带来的好像不全是坏事。李存勗在同光二年七月启动的黄河大堤修复工程,由右监门上将军娄继英负责,要将一年前由段凝挖开的酸枣决口给堵上。

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娄继英这位从后梁投降过来的将军,并非工程方面的行家,执行得非常不顺利。半年过去,先是决口堵上又被河水冲开,然后又是民夫遇上雪灾大量逃亡,抓都抓不回来。麻烦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工程总不能完工。

现在水少河枯,正是堵口良机。李存勗决定离开洛阳,北巡兴唐府(魏州)。这次出行,李存勗有三个目的。一是督导黄河堵口工程的进行;二是故地重游,追思过往,舒畅情怀;至于第三项,因为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没有事先公开,我们稍后再说。

到达酸枣,李存勗视察了决口的实际情况,命令已经升任平卢节度使的原成德将领符习,代替娄继英指挥堵口工程。同时指示,放弃决口处的这一段黄河大堤,在原大堤外平地水缓之处重新修一段新河堤,再延伸与旧河堤相连。这个治水新方案拉宽了本段河道,降低了施工难度,但会增加工程量。

有了皇帝的亲自指示,在符习的严厉督促施工下,被征来的民夫夜以继日地加工抢修,这段新河堤只用了一个多月,到三月初便告竣工,黄河之水重新被锁入河道。李存勗得到这个结果时应该挺得意,这证明他不但是军事天才,也是水利达人。不过,这过快的竣工速度,其实也意味着工程质量不那么让人放心。

李存勗本人当然不会在酸枣一直等到施工完成,他做出指示后便离去,于正月十七日到达兴唐。

刚到兴唐,李存勗就发现了一件让他很不高兴的事。

原来,去年卢龙节度使李存审去世后,李存勗与郭崇韬让挂着宣武节度使牌子的李嗣源前往幽州(时任卢龙节度使为另一老将李存贤),抵御契丹军队的搔扰攻击。李嗣源受命率军北上,途经兴唐,知道这座曾经当过后唐首都的城市,仍储存有大量军用物资,便用公函向留守长官张宪借用御用的精良铠甲五百套。张宪认为,前方马上要开战,如果等请示洛阳朝廷,得到批复后再拨给,必然贻误战机。于是,他没有奏请就将这批铠甲拨给了李嗣源。

现在,李存勗知道了这件事,勃然大怒:这后唐的天空应该只有我一个天子吧?李嗣源的公函又不是圣旨,你张宪怎么敢未得我的批准就擅自出借我的铠甲给李嗣源?

这件事其实有点奇怪,张宪就算来不及事先请示,也应该事后奏报,怎么会等到李存勗出巡兴唐才发觉呢?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导致这次乌龙事件?史书没有留下调查报告,千年之后的我们也就无从得知。

不过,郭崇韬身为枢密使,掌握机要,各地奏章先要经他的手,而且他有过排挤李存审的前科,有搞掉李嗣源的动机,再加上稍后发生的一些事,所以在下怀疑郭崇韬做过手脚,但说不通的地方太多,姑且存疑。

不管原因何在,这件事在激怒李存勗的同时,也极大提升了李存勗对自己名义兄长李嗣源的不满和猜忌。不过,李存勗对张宪的处理并不算重,只是罚一个月的俸禄,命他马上派人去李嗣源军中大营,把铠甲取回来。也许是他认为李嗣源威望、权势过重,张宪一个文人无法抗拒,又或者是郭崇韬替张宪说了好话,把过错都推到了李嗣源身上?

李嗣源暂时没有察觉他在李存勗心中地位的微妙变化,正好,他在涿州击败了一支进犯的契丹军队,高兴地遣使向李存勗告捷。见到张宪派人来取铠甲,李嗣源没太在意,既然仗打胜了,战事稍平,把铠甲还回去也是应当的。

这时李嗣源虽然官居宣武节度使(稍后改任成德节度使),但他的家和大部分家人并不在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市)或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仍然留在太原的旧居。奉王命长期征战于南北,李嗣源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颇有些牵挂。但契丹的威胁还在,自己还不能回去。于是,自我感觉还处于良好状态的李嗣源,就给皇帝李存勗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将自己的义子,卫州(今河南省卫辉市)刺史李从珂,改任北京(后唐的“北京”就是太原)内牙马步都指挥使,以便就近替自己照顾一下家人。

按说这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请求,但时机实在没选对,正对李嗣源充满疑忌之心的李存勗,此时对这位义兄的一举一动都是往最坏处解读的。于是,后唐皇帝一下子就爆发了,勃然大怒说:“李嗣源仗着自己手握重兵,身居大镇,就记不得天下大事都要由我来决定了,居然替儿子要官!”

李存勗马上下令,将屡立战功,得到过他高度褒奖的李从珂贬为只能指挥百人的突击指挥使,发配到后唐与契丹边界的石门镇去戍边。

李嗣源这才发现自己惹了祸,又惊又怕,连连上表解释,又请求到兴唐来朝见天子,当面请罪。但李存勗都不准。

郭崇韬乘机落井下石,发表议论说:“我看总管令公(身兼中书令与蕃汉马步都总管的李嗣源)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现在皇家子弟中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那么,对这么一位具有巨大潜在危险性的重臣,应该怎么处置呢?郭崇韬悄悄给了李存勗提了一个建议,最好把李嗣源调回京城任宿卫,先罢去他的兵权,等时机成熟,再制造一个案子,一劳永逸地将李嗣源从肉体上消灭掉。

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计划。一位帝国最高荣誉,金书铁券的获得者,建议皇帝用阴谋去冤杀另一位金书铁券的获得者。在他眼中,天子的信誉算什么?

当初在下看到这段历史时,不禁想到一年后郭崇韬的结局。他确实很冤枉,但如果他在天有灵,是否有资格抱怨自己所受的冤屈?

李存勗没有接受郭崇韬的建议。这可能因为他对郭崇韬的信任,同样也是要打点儿折扣的。他这么积极鼓动杀李嗣源,动机难道仅仅是一腔忠贞?更何况李嗣源也不是说杀就杀的人。即使不考虑这员老将有没有罪,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杀个重臣会引发多大的潜在风险,光想想李嗣源若死,郭崇韬就将成为军中无可匹敌的一号人物,平衡可能就会被打破,这也是不能接受的。李嗣源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李存勗不允许李嗣源来朝见,可对另一个人的相同请求,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义武节度使王都听说李存勗到了兴唐,也上书请求入见。李存勗很高兴,打算与自己的儿女亲家(王都的女儿嫁给了李继岌)在马球赛中尽兴一乐,却嫌魏州没有好的球场,便命令张宪马上建一个。

张宪回奏说:“原本行宫大门前那片广场就是当马球场用的。但前年陛下在广场上建祭天台,并在此台之上敬告上天,登基称帝,中兴大唐,这个高台已经有历史意义,神圣不可毁!我看不如在行宫西侧重新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建新球场。”

李存勗先是同意了,但要在城市中心区清理出一块空地,需要解决如拆迁补偿这一类问题,花费时间也长,这都超出了李存勗的预期。几天后,新球场还没有影子,李存勗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下令说再建不好,就把祭天台拆了。

张宪觉得这么做不好,但他已经接连两件事让李存勗不愉快了,不敢再多嘴,于是想请郭崇韬帮忙劝说皇帝,登基用的祭天台在天下人心目中有多高的意义,可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啊!

郭崇韬深以为然,便去见李存勗,看到皇帝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就用很委婉的口气把这个担心说出来。谁知不说还好,郭崇韬话一出口,李存勗马上变了脸色,像是故意要打这位重臣的脸似的,立即命令随驾禁军动手,现在就把祭天台给拆了!

轮到郭崇韬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见证大唐中兴的象征性建筑被拆毁。张宪很不安地悄悄对郭崇韬说:“忘天背本,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不祥之兆吗?”

张宪、郭崇韬可不是杞人忧天。后唐王朝为天下正统的重要象征物,被李存勗自己满不在乎地摧毁了,将给天下人传递一个暂时不敢说出口的可怕想法:这个王朝还会久长吗?这种想法一旦和其他因素结合,迸发出的能量将是非常巨大的。

对于兴唐的百姓和士兵,皇帝的巡幸最初给他们带来的是美好的希望。李存勗明文下了诏书,给兴唐府城及其管辖区内的百姓减税。稍后,李存勗又给此次出巡中,所有参与过护驾的军队发赏赐,每人得到的赏钱从最低一贯到最高二十贯。

这发奖金的档次拉得有点大了,不是太公平。史书记述过于简单,在下不清楚驻守当地的魏博军有没有陪着李存勗出去打马球、射野鸭,算不算参与过护驾,有没有享受到这次奖金的福利。但他们既然已经不再属于皇帝的亲军,估计即使分到了赏金,多半也是一贯级的。魏博军人估计会有些失望,只是他们未必想到,真正的不幸马上将降临他们之中很多人的头上。

李存勗在兴唐住了两个月,让亲家王都陪着打了马球,又去郊外打猎,射大雁和野鸭子,待放松得差不多了,黄河大堤在其指导下修复成功的报告也送了上来。李存勗的心情重新变好,决定返回洛阳。当然,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回去,而是要给随驾群臣进行一次教育。

李存勗召见以郭崇韬为首的群臣,对他们说了一段谦虚谨慎,很光明,完全可以当作后世榜样的话:“我最近总回想起当初在德胜寨时,霍彦威和段凝还是我军的劲敌,天天交锋,战声相闻。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两年,他们就都变成我的下属了。我没有少康、光武的大才,能够重兴大唐的基业,实在是有赖于你们几位功勋重臣同心同德的辅佐协助。这几天晚上只要一闭眼,我就好像又回到战场,看见高扬的军旗,听到激昂的战鼓,残破的堡垒与战壕俨然浮现于眼前!这次回去,我想顺道重访德胜故寨,与你们再叙往昔,怎么样?”

要追忆李存勗上一拨以将士为主体的老心腹的功勋往事,枢密使大人当然得捧场,免得让皇帝老被宦官、伶人这帮子新贵围着。郭崇韬赞同说:“正好这里距离澶州不远,陛下想重访战地,更让君臣都能重温创建大业的艰难,再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于是,三月十五日,李存勗在随驾群臣和禁卫亲军的前呼后拥下,离开兴唐府,踏上回返洛阳之路。沿途,这个超豪华的旅行团经过了德胜、杨村、戚城等昔日恶战之地,一处处走来,李存勗随时随地设宴排戏款待群臣,同时兴致勃勃地向随驾众文武指点各个战场,夸耀当日之武功。众臣子当然是齐声赞颂,让李存勗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一路风光,缓缓而行。

与此同时,另一件非常不光明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这件事就是前文提过的,李存勗巡幸兴唐不那么好说的第三个目的。

原来,在李存勗开始这次出巡活动之前,洛阳的皇宫发生了多起灵异事件,不少宦官宣称在宫里见到了鬼。李存勗本人虽然没有看见,但既然目击者那么多,那就宁可信其有吧,后唐皇帝按照当时人们正常的科技认知水平,打算请个法师来驱邪。

后唐宦官很多是从上一个唐朝转业过来的,深知他们这个行业有多么了不起,蕴藏着多么大的潜力,目前的状况虽然有所恢复,但比起前唐的宦官盛世,那还差得远。因此,他们“见鬼”可是有目的的,就是想扩大宫廷的行政编制,为皇帝提供更贴心的服务,让皇帝更亲近他们,从而增加他们的发言权。这个时候岂能让那些江湖术士来抢本属于他们的风头?

于是,一位“有见识”的,但很遗憾没有在史书留下姓名的老宦官,力谏李存勗,认为驱邪是治标不治本。他说:“从前,我们侍奉咸通(唐懿宗李漼年号)、乾符(唐僖宗李儇年号)两位先皇时,六宫中的嫔妃宫女之众不下一万,人气旺盛,鬼怪根本不敢出来。而今皇宫里人太少,大部分殿宇都是空屋,所以鬼怪才敢横行。”那怎么办?当然只能往皇宫里补充大批宫女。

这次负责给李存勗征集宫女的行动,由前文提过的,李存勗的情报官员,孔谦的恩公“八哥”景进,与一个叫王允平的宦官负责。至于数量,李存勗还是比较“克制”的,并没有一步到位,向懿宗、僖宗两位先帝的高标准看齐,只要不少于三千人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李存勗在魏州住久了,对此地的美女有好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魏博成为李存勗征集美女的优先“货源地”。所以在这次北巡兴唐的行程中,景进和王允平是李存勗身边工作最繁忙的随行人员。

因为他们也知道,此事与塑造李存勗形象的需求有矛盾,不能大张旗鼓。但要不引人注目地征集大量民间美女入宫,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轻松。由伶人与宦官领导的征集人员,不但在魏博当地坑蒙拐带,还派出很多人员远赴太原、幽州、镇州等地征集。即使如此,在李存勗即将返回洛阳之时,征集到的美女数量仍然比计划数少了一千多人。

景进和王允平开动脑筋,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魏博是一个军人密度很高的地区,有大量军人家属随军营居住,只需要弄一道诏令,让军队统统去领赏或者操练什么的,家属区里就只剩下年轻女子了。

于是,在李存勗离开兴唐府的同时,魏博军营的家属区突然发生了一起超大规模的人口失踪案,一千两百多名年轻女子被强行拐走!完成了任务的景进和王允平,押送着几百辆充满哭声的牛车,跟在李存勗与众文武之后,也踏上了南归洛阳的路途。

试想,假如你是后唐帝国魏博军中的一名士兵,今天原本心情不错,因为遵照长官的命令,要去列队送别皇上的车驾,并能领到一份赏赐。这次皇上的赏赐不算丰厚,但你们毕竟不是当上皇帝禁卫亲军的幸运儿,只要等着护卫李存勗出猎的时候请请愿就能大有收获。梁亡以后,仗打得少了,魏博军士的收入大为降低,连维持温饱都成了问题。这次皇上亲临,能领到赏赐,给家人打打牙祭,再添几件新衣服,已经很难得了!你带着赏赐和难得的愉快心情回到家,却惊愕地发现,你的妻子或是女儿已经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都去了哪里?各种小道消息都说可能是被皇上的亲军拐走了。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你只能认命,无冤可伸,无状可诉,妻子、女儿再也不可能回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能与你一起分享快乐,共担痛苦的最亲的人,你原本那可怜的、卑微的幸福也离你远去……你禁不住仰问苍天: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奋斗,我们为皇上,为新王朝十年血战建下的功勋,都是为了什么?家已破,人亡否?

留守长官张宪虽然没接到景进、王允平的通知,但这么大的事,他也略略知道了一些情况,连忙给李存勗上书:魏博各军营将士的妻女突然失踪一千余人,怀疑是被护驾的禁军拐走藏匿,皇上是不是调查一下?

奏疏送上去,没有得到回应。李存勗正兴致勃勃地重游旧时战场,夸耀昔日武威,没心思也没工夫搭理这事儿。张宪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替皇上擦屁股,自欺欺人地为这次大规模人口失踪事件定调说,这些年轻女子是因为吃不饱饭,而主动离家出走的,和咱们皇上没关系,谁都不许再散布谣言!(张宪的解释从另一个侧面暴露出当时后唐军队中普通士兵的日常待遇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牵强的解释骗不了人。兔子都知道不能吃窝边草,李存勗却漫不经心地纵容伶人、宦官,犯了大忌。

这次的受害者可是魏博军人,是天下公认很有战斗力的魏博军人,是在梁晋恶战中为李存勗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魏博军人,是在大功告成后,没有享受到论功行赏,反而生活困苦的魏博军人,是有悠久的下克上传统,当年换老大很勤快的魏博军人。难道你认为他们会像刘玉娘生父代表的普通小民一样,没有还手之力,任你欺负吗?

可以说在梁晋夹河大战之时,魏博军人就是李存勗手中的宝剑,而李存勗则是他们多年未遇的最有能力,最有威信,让他们又敬又爱,在内心深处还怀有一定恐惧的首领。双方可谓关系融洽,相得益彰。

但在灭梁之后,李存勗将自己的亲信圈子转到了另一批人身上,疏远了对他不再有用的故旧,除了少数幸运儿,魏博军人整体都被冷落了。他们对李存勗有过的敬佩和爱戴在一天天流失,对新皇帝的不满在一天天滋长,曾经护卫国家的利刃渐渐转化成木炭、硫黄一类的易燃危险品。

等到李存勗这一次北巡兴唐,故地重游,不但没给故人带来些许希望,反而伤透了故人的心。就像在这一大堆易燃危险品中,又加入了适量的硝石。为什么一年后惊天雷暴会首先在魏博军中炸响?现在我们清楚了,因为他们距离被引爆只差一根导火线。 Q6sRNj3FH+YvrZj6V5XUicZCLEC2QHXH1E0M3qNLsNgGKwNI2uBAHA0C84fgrM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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