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自尽的同时,梁朝的降官以李振为首,在皇宫正殿三拜九叩,向这里的新主人李存勗山呼万岁,请求赦罪。
郭崇韬听说昨天没来的李振今天来了,挺感兴趣,让人指给他看。看见李振叩头如捣蒜,郭崇韬禁不住一声冷笑:“以前听人说李振是一代奇才,今天一看,不过是个平常的庸夫罢了!”
李存勗刚得汴梁,后梁大部分疆域仍为原来的官员、军队统辖,为了争取这些人放心投降,李存勗需要以宽大示人,所以下令全部赦免。不过,这道赦令只是暂时的。
十月十一日,朱友贞去世的第四天,李存勗占领汴梁的第三天,姗姗来迟的梁军勤王之师的前锋部队,在大将杜晏球的带领下,到达汴梁之北百余里的封丘。梁军将士与唐军李从珂部相遇,马上明白过来:汴梁已经丟了,皇帝没了,大梁亡了。没有发生任何交战,算得上一员勇将的杜晏球就投降了。
十月十二日,段凝统率的梁军主力也进至封丘,一看这情况,非常识时务地率麾下这支梁朝最强大的野战军缴械投降,帮助李存勗的灭梁之战成功收官。然后,段凝以新朝功臣的身份,十分自然地率众将南下,朝见新皇帝李存勗,完全不在意后梁旧臣对他的鄙夷的目光。
后梁众降将在朝见李存勗后,由段凝领衔,上书抨击丑恶,矛头直指他们十几天前行贿讨好的朝中权贵:“伪梁的显要高官赵岩、赵鹄、张希逸、张汉伦、张汉杰、张汉融、朱珪等一干奸臣,对上蒙蔽伪主,窃弄皇权,对下作威作福,残害苍生,罪恶滔滔,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之前李存勗下令大赦,是为了在局势还没有彻底明朗化之前,稳定后梁降官的人心,防止仍然拥有巨大实力的原后梁各路将帅、各地藩镇因前途莫测铤而走险,继续与唐军对抗。在李存勗心里,早给世仇后梁的高官拟了一份必杀名单,机会一到便可付诸实施。
现在,原后梁帝国的各路军队、各地藩镇约好似的依次来降,没有哪一军、哪一镇愿意继续为梁朝尽忠,看来,天下已定,宰几个早就想宰的,也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
正好,赵岩等人在后梁朝野的名声已经坏透了,杀了他们,正好体现大唐中兴吊民伐罪的正义性,而且这几个人又没有直接掌握兵权(这是赵岩、张汉杰等佞臣,与曾与其同流合污的庸将段凝、盗帅温韬等人最大的不同,所以他们在后梁亡国时的结局完全不一样),杀掉也没什么风险。
李存勗言而无信,撕毁了刚刚颁布的大赦令,这是他称帝以来第一次,但远远不是最后一次。只是现在轻佻的李存勗暂时还看不出,本应金口玉言、令出必行的一国天子,轻易地一次次自打耳光,动不动就失信于天下,后遗症会有多么严重。
李存勗欣然接受了段凝等人提出的这个“宰人”建议,还顺理成章地在诏书的名单上加了几个他原本就想杀的名字:“敬翔、李振首先辅佐朱温,共同颠覆了大唐,屠害皇室,杀戮朝臣,罪不容赦!敬翔虽已自尽,不足以抵消其罪。还有契丹的撒剌阿拨(阿保机二弟,一度降晋,被李存勗收为义子,又在胡柳陂会战中倒戈降梁的世里剌葛),既反叛兄长、抛弃生母,又辜负皇恩、背叛国家,也是死有余辜!这几个人,应该与赵岩等人一样,绑赴街市,满门抄斩!”
十月十六日,除了先死的敬翔、赵岩,名单上的其他人及其家属(包括敬翔、赵岩的家属),都被绑赴汴桥之下,开刀问斩。郭崇韬说得没错,李振就是一个平常庸夫,他竟没有看出来,别人可以降唐,他和敬翔是不能降唐的。他最后的屈膝投降,只为自己赢得了短短六天的性命和一个永远被后人耻笑唾骂的污名。
如果连敬翔、李振此类“帮凶”都要被灭门,那李存勗会怎么对待朱温这个死去的“元凶”呢?会将朱温当年那句“我将死无葬身之地”的哀叹变成现实吗?
且说在段凝、杜晏球等梁军大将纷纷归降的同时,原后梁朝所属各藩镇首领,树倒猢狲散,争先恐后地改换门庭,向新的唐朝皇帝表达忠心。
朱温的亲外甥,当年帮朱友贞夺位的主要功臣之一,后梁的宣武节度使袁象先,因为驻地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距离汴梁比较近,成为第一个入朝觐见新主的后梁节帅。
在后梁一朝,不管是论与朱友贞的亲密关系、受宠程度,还是比在贪污腐化、巧取豪夺方面的敛财造诣,袁象先都不会比赵岩、张汉杰等人差。如今赵岩、张汉杰等人落得那种下场,袁象先不可能不有所担忧。
不过,袁象先深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带着数辆大车,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一到汴梁就大肆贿赂李存勗身边的人,上自李存勗的宠妃刘玉娘、枢密使郭崇韬,下到供李存勗取乐的伶人、宦官,见者有份。
这办法果然有效,没过几天,李存勗的耳朵里就充满了对袁象先的赞美之词。仿佛听信了这些赞美之词,李存勗对于率先归顺的袁象先颇为厚待,赐名“李绍安”,不久,又欢送他回宋州继续担任宣武节度使,稍后,还将“宣武军”更名为“归德军”,以表彰李绍安(袁象先)率先“归顺有德之君”的“功绩”。
实际上,袁象先没受到任何追究,还得到李存勗的厚待,主要原因绝不在于他出手阔绰,舍得花钱行贿,而是后梁亡时他正好担任节度使,手里有兵、有地盘。后梁帝国突然崩溃,留在各地的残存势力还非常强大,这些军队统帅、地方大员虽然对后梁没什么忠心,不会为朱家拼命,但如果李存勗这位新君推出的政策严重损害他们的利益甚至生命,他们完全可能为了自己同后唐王朝继续战斗。那样势必兵连祸结,李存勗灭梁的胜利成果必将大打折扣。
在这样的前提下,对于袁象先这名率先入朝表忠心的后梁地方实力派代表,肯定只能优待,不能杀。
随袁象先来到汴梁的有一个重量级的大人物——后梁的洛阳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张全义。已过古稀之年的张全义,是一名段位更高的墙头草人物。朝见李存勗之时,张全义一方面献上一份厚礼——金币、宝马数以千计,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老脸之上涂一层泥。
这种做法叫作“泥首”,倒不是为了增加脸皮的厚度,而是古人表示诚心认错的一种仪式。当了这么多年的梁臣,张全义特为自己“误栖恶木,曾饮盗泉”的过失向李存勗请罪。
张全义以重建洛阳之功,在当时名气很大,算得上德高望重。对这样重量级的元老,新朝当然应该以安抚为主,更何况张全义那么识时务,在第一时间归降。
李存勗马上赦免了张全义的“罪过”,还在“大喜”之下,当即吩咐在场的皇子李继岌和皇弟李存纪等人:“你们对张公,当事之如兄!”
李存勗这一手操作,让在下在读史时惊呆了:张全义既是你儿子的哥,又是你弟的哥,那他究竟算是你李存勗的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后来有人替李存勗做了回答。
第二年(同光二年,924年),李存勗带着刘玉娘(已升级为皇后)到张全义家做客,张全义献上大批珠宝,竭力招待好皇帝、皇后。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曾命人痛打亲爹的刘玉娘,突然对丈夫说:“妾身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所以一见到年纪大的老人,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感觉特别亲切!能否让妾身认张公为义父,稍解孝思?”
对于刘玉娘的请求,李存勗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张全义虽然惶恐,推辞再三,但还是接受了刘玉娘的叩头,认下了这个“义女”。
第二天,刘玉娘命翰林学士赵凤(跟着刘守奇一起逃亡的那位文士赵凤,在刘守奇死后任后梁的天平节度判官,在李嗣源奇袭郓州后降唐)帮她写一封家书,和张全义好好叙叙“父女之情”。
赵凤马上密奏李存勗说:“自古以来,从没有皇后认臣子为义父的事!这样做,合适吗?”
李存勗夸奖了赵凤:“你说得很对,是一位忠臣。不过,皇后喜欢,别扫了她的兴。”
这样,张全义的新身份便铁板钉钉了——李存勗的义岳父。
后面的事后文再说,先回到同光元年末,张全义刚刚完成此生五易其主(黄巢、诸葛爽父子、李罕之、朱温父子、李存勗)之时。为了进一步讨好新皇帝,张全义提议:大唐就应该回归大唐的都城,只可惜长安已残破,所以最好是迁都洛阳,那里还设有大唐历代先皇的宗庙,应该去拜谒。另外,六年前,朱友贞曾打算在洛阳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因大军渡河而匆忙放弃(见第五部《后梁帝国》的《大战胡柳陂》一章),但准备好的各种大典物品都还在洛阳存着,皇上您如果要在洛阳祭天,将大唐中兴的喜讯诏告天下,就省事多了!
李存勗听了,深觉有理,正式决定后唐的都城就定在洛阳,整个朝廷开始分期分批逐渐向洛阳搬迁。不过,洛阳除了有大唐的宗庙,还有另一件与后唐王朝相冲突的东西——后梁太祖朱温的埋骨之地宣陵。该怎么处置它呢?
据说李存勗最初的打算是,把坟刨了,劈开棺材,再一把火将尸骨烧成灰。张全义虽然为了生存经常跳槽,但还算是个厚道人,不会反咬旧交来讨好新主(除非那个旧交对他太糟,如李罕之),上书劝阻说:“朱温虽然是国家的大仇人,但他毕竟死了很久,再怎么给他本身加刑,他也不会疼、不会痒。屠灭其家族,已是足够严厉的惩罚,就请不要再开棺焚尸,也好向天下展示圣天子的恩德!”
李存勗就将对宣陵的处置改成铲平封土,砍光树木了事。朱温最终因老朋友的一句话,没有沦落到自己预言的最糟处境。
对袁象先、张全义等大多数后梁地方实力派的优待,后唐朝廷基本上有共识,但在另一个人身上就产生了争议。
后梁的匡国节度使、大盗墓贼温韬,先是派人将老朋友赵岩的首级送到汴梁,表示对新朝的忠心,顺便也探探风声。得知袁象先和张全义入朝都安然无恙后,温韬有样学样,带上大批金银绸缎开路,前往汴梁朝见李存勗。
于是,李存勗身边的那班人又有财发了。温韬重点贿赂了刘玉娘,见钱眼开的刘玉娘在李存勗耳边帮着温韬大吹枕头风。
李存勗不愧是一名宠妻的“好丈夫”。温韬入朝后,很快被赐名“李绍冲”。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当时加入李存勗“一家人”的后梁降人比比皆是,如段凝为“李绍钦”,杜晏球为“李绍虔”,袁象先为“李绍安”,康延孝为“李绍琛”,等等。仅仅过了十天,李存勗决定送温韬回许州继续担任新朝的忠武节度使(李存勗将匡国镇改回唐朝时的忠武镇旧名)。
郭崇韬得知李存勗这个决定后,觉得这是一个关系后唐立国基础的原则性问题,不能妥协,便提出反对说:“国家是以中兴大唐,为李氏皇家报仇雪耻的大义名分,来号召天下英雄的。温韬此人,曾将大唐的皇陵盗挖干净,他罪大恶极,几乎与朱温相等!现在他入朝了,我们不但不依法惩处这样的罪魁,反而还让他继续留任藩镇,试问天下的忠义之士,将怎么看待我们?”
李存勗显然对大义、名分不太重视,居然把郭崇韬的意见顶了回去:“我刚刚进入汴梁的时候,已经对他们下过大赦令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问题是,被你李存勗砍了头的人,该找谁说理去?
天子李存勗不讲理,于是,温韬潇潇洒洒地来,又得以潇潇洒洒地回去了。温韬没有白走一趟,他用他的一路顺风,将新皇帝为人没有原则、做事不讲是非的真面目,向天下人揭开了一个小角。
就事论事,该怎么看待李存勗赦免并厚待温韬这件事呢?在下认为,李存勗放过温韬,在后梁亡后迅速稳定地方局势而言,是一个加分项,但加分不多。对后唐王朝软实力的建设而言,则是一个减分项,减分很多。李存勗就是抓住了芝麻,扔掉了西瓜。
在温韬入朝之前,李存勗通过厚待袁象先、张全义等人,足够稳定后梁藩镇的人心了。对李唐而言,温韬早就身负十恶不赦之重罪,杀他有名、有理,对其他藩镇的负面影响其实不大。
另外,温韬于后梁龙德元年(921)才在赵岩的帮助下顶掉王彦章,当上匡国节度使,在后梁亡国时,他经营许州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再加上这个人品行、能力、名声都比较低劣,原后梁朝臣中想杀他的人都不少,他在匡国镇内也远远算不上根基深厚。除掉温韬,许州当地出现暴乱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而放过温韬的危害,郭崇韬说得很清楚了:忠于大唐,中兴大唐,是后唐王朝软实力的主要基石。李克用父子虽然并非李唐皇室血脉,但毕竟曾被唐朝皇帝加进了皇家族谱,从过继的角度说也是可以拥有继承权的,而且有对抗朱梁四十年,重定北方的功业。较之前朝后梁,后唐王朝得国较正,在软实力方面本来拥有一个不错的初始值。可惜,李存勗后来的举措,几乎都是在减少,而不是增加这个初始值,最终让后唐王朝成为整个五代软实力的最低谷。
身为一国之君,做出的每个决定有如棋手落子。可选择的落点通常有很多,但大多数都是有得亦有失,有失亦有得,难点就在于准确判断得与失的大小和平衡。李存勗本人显然对于软实力及其在维系人心方面的重要性缺乏清醒认识,在李存勗的决策中,它常常是被忽略、被舍弃的部分。放过温韬仅仅是第一次,李存勗以后类似的错误决策还很多。
连温韬都可以放过,是不是意味着李存勗对所有后梁藩镇都宽大了呢?不尽然。下面一个就没这么幸运了。
听到李存勗攻下汴梁的消息,最想拿头去撞南墙的后梁藩镇莫过于李嗣昭的二公子——匡义节度使李继韬。下错注了!都怪你们煽阴风点鬼火,胡说什么河北终究打不过河南,好了,现在才过去几个月,河南就灭了!但现在追究责任也晚了,重要的是怎么不让自己被后梁那艘大沉船拖到水底喂鱼。或者,咱们跑不了庙,但可以跑和尚,抛弃军队和地盘,乔装改扮逃走,投奔契丹皇帝阿保机?可是,先不说动身出发时左右会不会有二心,会不会被属下绑起来向李存勗献俘,光是想想从潞州到契丹,隔着千山万水,自己要躲过追捕,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李继韬迟疑不决、心如汤煮、度日如年之际,后唐皇帝的一道诏书送到了潞州。内容是赦免李继韬的罪过,征召他前往汴梁朝见(李存勗发出这道圣旨时,尚未前往洛阳)。李继韬有点动心了:如果能就这样躲过此次大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但怂恿他造反的弟弟李继远反对说:“二哥你已经是叛徒了,李存勗怎么可能容得下你?去和不去,结果都是要死,咱们还不如深挖壕沟,高筑城墙,坐食积粟,还可以多活几天。如果去汴梁,那就早死早投胎!”
不过,也有人(可能是传诏的使臣)劝李继韬说:“您的先父令公(李嗣昭有中书令的官职,故称‘令公’)曾为国家立下过大功,当今皇上是您的叔父,都是一家人,而且弘农夫人也在,可以放宽心,去汴梁一定不会有危险。”
李继韬听了,觉得好像也有道理。到目前为止,李存勗都在示人以宽大,后梁的节度使到朝廷朝见李存勗的,还没有一个人被治罪,连温韬都没事。总不见得自己去了,就一定会成为倒霉的第一个吧?更何况,以潞州一隅肯定不足以挡天下,李存勗如果前来讨伐,自己困守孤城,必然是死路一条。如果现在还有求生的机会,干吗不试一试呢?
注意,这里出现的“弘农夫人”这个称谓,在《旧五代史》中仅出现这一次,联系后文,应该是指李嗣昭的妻子杨氏。可能李嗣昭的这位妻子,就出身弘农杨氏这个显赫了几百年的仕宦名门。
杨氏夫人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精于理财,积累了超过百万贯的家财,现在为了救儿子,正好拿来破财消灾。
杨氏夫人带上四十万两白银(白银在中国历史上是不断贬值的,此时的白银比后世以白银为主流货币的明、清两朝值钱),以及价值与之相当的大量珠宝,与儿子李继韬一起前往汴梁。
李存勗身边受到宠信的伶人、宦官又迎来了一次“大丰收”,数钱数到手发软,纷纷在李存勗身边给李继韬说好话。理由并不难找,如李继韬最初并不想造反,只是受了奸人蛊惑,李嗣昭既是皇室至亲,又是一代贤良,不能让忠臣无后等,都是入情入理。
杨氏夫人还入宫求见了刘玉娘,哭泣哀求,还送上厚礼。对贪婪的刘玉娘而言,到手的钱财绝没有不收的道理,所以她也加入李继韬的维护者行列,充分使用她对那位宠妻好男人的影响力。
夫君,嗣昭是多好的人啊!对国家又有大功,您做了天子,可不能对不起功臣,对他的后人下狠手哇!
但真正能决定李继韬生死的人,毕竟只是李存勗一人。在方方面面都打点到,做足了各项铺垫工作之后,杨氏夫人先行拜见了小叔李存勗。对李存勗,杨氏夫人大打感情牌,追忆李嗣昭生前与李克用父子的亲情,泣不成声,请求李存勗看在李嗣昭的分儿上,饶他的儿子一命。
杨氏夫人母子这一轮银弹为主、情感为辅的攻击,效果初看起来还不错。李继韬入宫请罪,李存勗当即下令赦免,然后将这个侄儿留在身边,天天让他陪自己出猎游玩。先是在汴梁郊外,随着后唐王朝迁都工作的完成,又到洛阳郊外,两人每天形影相随,外人乍一看,就像这对叔侄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亲热得很。
可当事人的内心没有那么乐观。温韬只来了十天就回去了,可李继韬都来了一个多月了,李存勗闭口不谈什么时候送他回去,这难道能解释成叔侄情深、依依不舍吗?李继韬还发现,并不是李存勗身边的每个人都能花钱摆平,比如当初被他们兄弟威胁要杀掉的小叔李存渥,就对李继韬积恨难消。李存渥一见到李继韬,就要破口大骂,如果没人拦着,可能拳头已经抡上来了。
毕竟人家是亲兄弟,自己和李存勗只是挂名的叔侄,论亲疏就先天不足,更别说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这些日子李存勗虽然对自己好像不错,但只要在洛阳一天,人家可能是菜刀砧板,自己没准儿就是活鱼鲜肉,危险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
李继韬心里就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李继韬只好加大对李存勗身边人的行贿力度,希望他们能劝皇帝叔叔把自己放回去。伶人、宦官收钱就办事,可惜他们说了不算,不管花了多少钱,李存勗就是不点那个头。
李继韬终于沉不住气了,决定使个大招,秘密写信给弟弟李继远,要李继远在潞州策动一次假兵变,闹点儿事出来,皇帝叔叔就有可能派自己回去处理。
可很明显,他的一举一动一直在李存勗的严密监视之中,这封信没送到李继远那里,先送到了李存勗的案头。李存勗拿到了李继韬在大赦之后再次图谋不轨的铁证,那么,不管昔日李嗣昭的功勋,还是眼前杨氏夫人的金钱,都救不了他们儿子的命了。
十二月十二日,李存勗下令免去李继韬的安义军兵马留后之职,贬为登州(今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区)刺史。千万别以为李继韬还有机会去登州观沧海、访仙山,不等他走上京东路,下一道圣旨马上送他上黄泉路。李继韬被逮捕,绑赴天津桥南,在这个据说是晚年黄巢作诗感慨世事的地方,被斩首示众,成为被人感慨的对象。
与李继韬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他当初降梁时送到汴梁做人质的两个儿子。据说,李存勗在进驻汴梁时就见到了这两个年幼的侄孙,当时就说了一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你们这么小,就能帮助你们的父亲造反,长大了还了得?”
李继韬要是先前听说过这句话,听出其中的杀气,不知还敢不敢来?
至于李继韬的母亲杨氏夫人,李存勗将她送往太原养老。杨氏夫人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遭难不能救,心情沉痛,不久便郁郁而终。
杀李继韬的同时,李存勗也派了使臣前往潞州,斩杀李继韬的同党,留在那里帮二哥看场子的李继远。李继远毫无防备,完全没有抵抗,就被一道圣旨砍了头。然后,李嗣昭的长子,之前被老二软禁的李继俦被放了出来,暂任权知潞州军州事(连“留后”都不是,李存勗根本不打算让李嗣昭的儿子有机会在潞州世袭),尽快入朝觐见。
让人失望的是,刚刚获得自由的李继俦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展现了自己的本色。李继俦上任后就把老二李继韬的家抄了,从漂亮的弟媳、小妾、婢女到珠宝古玩,凡是好的,统统搬自己家去!李继俦拖拖拉拉,迟迟不肯上路。
时任军城巡检的老三李继达被气坏了,愤怒地对左右说:“我家家门不幸,二哥刚刚被论罪,父子一起被诛,大哥竟没有一丁点儿骨肉之仁,反而幸灾乐祸,忙着奸淫弟媳,索取财货。有这样的哥哥,我都没脸见人,简直生不如死!”
话是这么说,李继达的打算并不是自己去死,而是让大哥去死。他穿上丧服,集结手下一百多名亲骑,突然攻入内城的节度使衙门,砍下了大哥李继俦的人头,扔到辕门之下。
但没等李继达接收自己杀兄的成果,节度副使李继珂(非李嗣昭子,可能是李存勗派来的)已经得到李继达造反的消息,临时从集市上招募了一千名丁壮,反攻内城。城中的绝大多数正规军虽然不是李继珂的人,但显然也不愿意站在李继达一边,只保持中立。
结果,李继达连这一千名丁壮的进攻都挡不住,先跑回家将妻儿杀光了(李继达可是刚刚骂完大哥没有骨肉亲情),然后带着随从亲骑出城北逃,估计是打算去投奔契丹人。不过,李继达出城没几里,身边的亲骑就逃了个精光,他自知不可能跑脱,自刎而亡。
李嗣昭的儿子们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后来,他们的母亲杨氏夫人在太原病逝,老五李继能和老六李继袭前往奔丧。他们并不关心母亲的丧事,只关心母亲留下了多少遗产,还有没有藏着没公布的。
李继能连做做悲痛样子的耐心都没有,竟然在丧礼上把母亲的贴身婢女抓起来严刑拷问,要她交代金银藏在哪里。因得不到满意的数目,李继能竟将这婢女活活打死!婢女的家人控告李继能兄弟聚兵作乱,于是,李继能、李继袭也被逮捕处斩。
最后,一代名将李嗣昭的七个儿子中,只有一个李继忠活过这一轮大劫,没有死于非命。他的故事以后再说。
扯远了,镜头重新拉回洛阳。李继韬是李存勗在灭梁之后诛杀的第一个节度使级的地方大员。对于其他人,郭崇韬上书提醒李存勗说:“从河南投降过来的节度使、刺史,因为很多还没有得到新朝的委任令,上表时只写姓名,不敢列官职。应该早点儿把这件事办完,免得他们心存疑虑。”于是,除了李继韬,所有归降的后梁地方大员,最后不管有罪无罪,都顺利过了这一关,加入新朝的行列。这个结果隐隐显示出李存勗的一个特点,防内甚于防外,对自己人下手比对外人狠。只不过,因为李继韬本有可杀之罪,这一点暂时不是很明显。
李存勗灭后梁,影响到的当然不仅仅是后梁所属的各个藩镇,还有那些只在名义上臣服后梁,以及连名义上都不属于后梁的各支独立势力。
这样的独立势力此时还有十二支,其中有四支在北方,即岐王李茂贞、朔方节度使韩洙、定难节度使李仁福、归义节度使曹议金,另外八支位于南方,即杨氏吴国、王氏前蜀、吴越王钱镠、楚王马殷、闽王王审知、南汉帝刘龑、渤海王高季兴、静海节度使曲承美。
经过几十年混战,这些独立势力渐渐失去了与梁、晋两霸争夺天下的可能,相互间谁也吃不了谁,逐渐打出了一个相对的平衡。渐渐地,他们彼此默认各自的疆域,边境上小的冲突虽然还时不时发生,但大的战争很少,大家开始在自己的地盘上享受和平时光,这种日子自然过得舒服多了,与同时期梁、晋的恶斗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这种平静显然要建立在梁、晋两霸长期对峙,无暇他顾的基础之上。现在,李存勗成功灭梁,北方出现了一个实力碾轧各国的强大的后唐,各独立势力在震惊之余,不得不对自己在新的环境下如何活下去认真地进行审视。
各独立势力最直接的反应,自然就是遣使入朝,先摸一摸李存勗这个新王朝的底,再根据掌握的情况,制定出相应的后续措施。可能是因为入朝使臣的能力有强弱,经历有差异,眼界有高下,各独立势力对后唐的这一轮大摸底活动,竟得出了一个类似盲人摸象的结果,各自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不过,这也让后人通过当时人的视野,从多个方面去了解后唐王朝及李存勗。
独立势力中最强大的杨氏吴国,一直是晋(后唐)反抗后梁的重要盟友,不过,随着徐温在吴国掌权,这种盟友关系渐渐淡化直至消失。这一点可以从几个月前的一件事上看出。
李嗣源奇袭郓州得手后,李存勗曾派使者到达扬州,请求吴国按照盟约出兵北上,与唐军南北夹击后梁。此时,徐温已将吴国的内政权力交给在扬州的养子徐知诰,但军事、外交方面的决策,徐知诰不敢自作主张,仍须请示徐温。坐镇金陵的徐温接到养子的报告后,打算派水师沿着海岸线北上山东,不过,并不是助唐攻梁,而是等唐、梁两军决出胜负,再加入胜利者一方,顺势捞点儿好处。
但徐温这个计划刚说出来,就遭到头号谋士严可求的反对,反对理由乍一看简直荒谬:“如果梁军邀请我军登陆援救他们,我军用什么理由来拒绝?”吴国和后唐不是同盟关系吗?后梁不是你们的敌人吗?这世上哪有敌人向你求援,一起去打击你的盟友,你还不好意思回绝的道理?可是,就因严可求这句话,徐温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吴军按兵不动,不参与梁、唐之间的最后决战。
毫无疑问,严可求是一代智士,能说出看起来如此荒谬的一句话,原因恐怕是这样的:我们看得见的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但是,晋国(后唐)咄咄逼人的发展势头,以及后梁越来越明显的衰退趋势,使吴国的最大假想敌发生了改变。徐温此前显然已悄悄背弃了与李存勗的盟约,转而同后梁达成了某种助梁抗唐的秘密协定。虽然对于这个秘密协定,徐温也是以实用主义态度视之,随时准备扔进废纸篓的。
等得知李存勗灭梁,徐温多少有些懊恼,埋怨严可求说:“你前些日子反对我的计划,现在可好,捅下的娄子怎么补?”
严可求不以为意,回复了一段后来证明极有预见性的话:“据我得到的情报,李存勗刚刚夺取中原,就已志得意满,忘乎所以,他统御部下,又没有一定法度,估计用不了几年,其内部一定会发生变化。我们现在只需对外放低姿态,用谦卑的言辞和厚重的贿赂来敷衍他,对内保境安民,做好自己的事,等着他出事就行。”
徐温对严可求的判断力还是比较信赖的,听了他的预测,宽心了不少,对后唐的畏惧之意大减。李存勗下诏书给吴国,吴国方面以自己不是后唐的属国为由,拒绝接受。直到李存勗将诏书改为国书,开头称“大唐皇帝致书于吴国主”,吴国方面才受书,然后回书称“大吴国主上大唐皇帝”。稍后,徐温派遣吴国的司农卿卢苹为使,前往洛阳觐见李存勗。
在卢苹出使前,严可求见了他,面授机宜,推测了李存勗可能提出的问题,并将如何作答写在密件上,交给卢苹。严可求堪称神机妙算,李存勗的想法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卢苹照着严可求的锦囊应对,把后唐皇帝说得龙心大悦。
卢苹回来后,向徐温报告说:李存勗自灭梁之后,懈怠政事,将过多的精力用于游玩打猎,又舍不得对部下论功行赏,听不进反对意见,对他不满的人越来越多……
李存勗的另一个老资格盟友——风云一时的岐王李茂贞,早在刘知俊降蜀之后,便一蹶不振。李茂贞本人也渐渐老迈,精力衰竭,所以岐国不论是实力还是声望,都已被边缘化。到李存勗灭梁之时,岐国的地盘仅剩下陇右一隅的区区六个州府(凤翔府、泾州、原州、渭州、仪州、陇州),只是苟延残喘。
闻听后梁灭亡,虚弱的李茂贞当然没有徐温那种与新朝纠缠的底气。他原先自认与李克用平辈,以李存勗的“季父”自居,等得知李存勗到洛阳,忙向后唐称臣,并遣使入朝。李茂贞派来觐见李存勗的使臣,级别要比吴国派来的卢苹高不少,是李茂贞着力培养的继承人,时年二十五岁的彰义节度使李继
(yán)(后改名李从
)。
不过级别和眼界显然不是一回事。《旧五代史》上说,李继
是李茂贞的长子,但就像李存勗的排行是一笔糊涂账一样,这条记载也有问题。早在二十年前(唐天复三年,903年),李茂贞让儿子宋侃迎娶了昭宗李晔的女儿平原公主,那时李继
才五岁,宋侃极有可能是他的哥哥。《五代史补》甚至说李继
在“昆仲间第六”。
不管李继
究竟是老大、老二,还是老六,他肯定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无须努力便会官运亨通。他还未成年,便得授谘议参军,赐绯鱼袋,领彭州副使、凤翔衙内都指挥使。李茂贞取得代替唐朝皇帝墨敕除官的权力后,又给这个儿子加了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四镇北庭行营、彰义节度使等一大堆显赫的头衔。
李继
进入官场很早,官大官多,但本书此前没有提过这个人,因为他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业绩。李茂贞的这个儿子性格柔和,文质彬彬,擅长书画,但在政务、军事方面的能力很平庸。
虽然岐国比较穷,但也不能空手来,李继
代表父亲向李存勗献上龙凤玉带,又向后宫刘玉娘献上宝装针珥,两面讨好。李存勗则很厚道地表示:李茂贞一直不向伪梁屈膝,实乃大唐遗臣、宿望耆老,应该享受特别的礼仪,所以改封岐王李茂贞为“秦王”,在所赐诏书不书其名,以示尊重。
不清楚李继
在洛阳的这段时间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显然他的感受与卢苹、严可求大不相同,完全被李存勗的英武和后唐军队的强悍善战折服了。史书有很多李存勗在灭梁后热衷游猎,除了他本人本来就喜欢打猎,可能含有向各方来使炫耀武力的成分。在那个年代,游猎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替军事演习。不过,在文人卢苹的眼中,在人口稠密,到处是农田的汴梁、洛阳周边地区游猎,是不务正业,而且祸害百姓。
李继
连忙回报父亲:唐军强大,我们不敌!刚刚取得秦王头衔的李茂贞更加惊慌,上书请求行藩臣之礼,李存勗用十分暖心的措辞下诏回绝:我怎么忍心接受秦王如此德高望重的前辈下拜呢?于是,李茂贞觉得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这么想着,他就病倒了。同光二年(924)四月,李茂贞在凤翔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临终前,李茂贞上书,请求李存勗准许他的儿子李继
接替自己,暂理凤翔的军政要务。李存勗同意了这一请求,让李继
接了班,就任凤翔节度使,但不能继承秦王或岐王的爵位。
随后,李存勗派了一名叫柴重厚的宦官到凤翔担任监军,渐渐挤占了李继
的权力,李继
也不敢反抗。再后来,李存勗伐蜀,顺势过凤翔,李继
被命令随同讨伐大军一道行动,被迫离开凤翔,负责为大军提供军需。于是,由唐末枭雄李茂贞百战建立的岐国,从名到实都不复存在。
这样,李存勗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用渐进手段,只付出了微小代价,就不声不响地吞并了一国。这是李存勗的成功,是他继灭梁之后又一个漂亮的胜利,也为未来的赵宋合并吴越提供了一个学习范本。
李茂贞死后,葬入他在生前便营建好的王陵。李茂贞死后十九年,他的“皇后”刘氏夫人也过世,与李茂贞合葬,也许因为“皇后”的名位高过“秦王”,两人“同茔不同穴”,拥有两组地宫,在古代王陵中比较少见。今天,他们的陵墓成了陕西宝鸡的3A级景区,号称“大唐秦王陵”。不知去参观的游客中,有多少人清楚这里的“大唐”并非一般人熟知的那个大唐,而是后唐。
李存勗灭梁这一年,当年列国中第一个上表劝进朱温称帝的楚王马殷,已七十一岁,头脑还清醒,但精力已不比当年,开始逐步放手,将日常事务交给儿子们。马殷有三十多个儿子。嫡长子马希振在史书上声名不错,但马殷不怎么喜欢他。得到马殷宠爱的是老二和老四。老二马希声,时任武安节度副使,辅佐处理楚国的日常政务。老四马希范,时任牙内马步都指挥使,保卫王室的安全。
马氏楚国重商,经过多年恢复发展,比较富庶,也不喜欢打仗,此前虽然称臣于后梁,但与晋(后唐)的关系并不恶劣。关系恶劣就无法做生意了。当年王镕一家惨遭灭门之时,他唯一幸免的儿子王昭诲,就是在一个楚国商人的帮助下逃生的。得知宗主国后梁灭亡后,马殷派马希范为使,带上一个庞大的使团前往洛阳朝见新君,准备换个庙继续烧香。
有传言说,马希范使团在过淮河时,排场惊动了一个长相丑陋,但很有才华的读书人。这位读书人厚着脸皮来求见马希范,说:公子这么富,我又这么穷,能不能赞助我“万金”?马希范见这个上身长、下身短的矮个子大言不惭,就随便扔了几个小钱,将这个人打发了。这个张嘴就找人要钱的厚脸皮叫桑维翰,他在未来的故事还很多。
到了洛阳,李存勗接见了马希范。在对话中,李存勗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楚国那边的洞庭湖究竟有多大呀?”马希范一听,这句话好像对楚国不怀好意呀,就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也不算大,不过将来如果圣驾南巡,足够您饮马了!”李存勗当然听出马希范不肯示弱的弦外之音。看来马殷这儿子还算机灵,不过真要比心眼儿,他还太嫩。
李存勗暗藏杀机,将一条反间计融入对马希范的夸奖中:“我原先听说,湖南的马家就要被高郁篡夺了,可马殷有你这么聪明的儿子,高郁怎么可能得逞呢!”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正好马殷最喜欢的两个宝贝儿子,讨厌他们叔叔辈的高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楚国弱小的北邻,占据荆南的渤海王高季昌,和楚国发生过数次冲突,不希望楚国能保持强势。在高季昌看来,楚国能富强,全仗高郁治国有方,所以便设计离间。
高季昌故意写信给已当上武安节度副使的马希声,把高郁大大夸奖了一番,顺便把马殷和马殷的儿子都边缘化了,然后又表示自己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高郁,正好又都姓高,希望马希声从中引荐,自己愿和高郁结为义兄弟。这信的内容让马家兄弟看了,自然是不高兴。同时,高季昌还派间谍散布流言:高公听说楚王重用高郁,大喜,认为将来灭亡马氏者,必是高郁无疑。现在,又有了李存勗这句话,三人成虎的条件满足了。
马希范回去后,就和哥哥马希声想法达成一致,不断在马殷面前攻击高郁,指控这位老臣贪污腐化(贪污是真的,高郁不是清官,但比起马家两兄弟,还是要干净得多)、勾结外邦、图谋不轨等。尽管两个儿子异口同声,但马殷仍然信任高郁,不予理会。高季昌和李存勗的反间计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种子已种在马家两公子的心中,只要马殷越来越老,自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虽然同为后梁的藩属国,吴越之前与晋(后唐)的交情就比较恶劣了。还记得吴越在挑动契丹南犯过程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吧?吴越提供海船,遣使在后梁与契丹之间牵线搭桥,又赠送阿保机猛火油之类的先进武器,等等。
不过,等后梁一亡,长期以来相当于李存勗间接对手的吴越王钱镠,好像并不对此感到过分担心,他非常自然地派钱询为使入朝进贡。吴越本来就比较富庶,为了让李存勗伸手不打笑脸人,送上的贡单非常丰厚,其中既有金器、银器等贵重物品,也有越绫、吴绫、秘色瓷等北地稀缺的吴越特产。在正式的贡单之外,当然也少不了行贿李存勗左右的大笔金钱。
以金钱为敲门砖,钱镠毫不脸红地向李存勗提出请求,请新朝将后梁王朝授予他的那些官职、爵位、各种荣誉,如使用金印、玉册、赐诏不名等,都重新追认一遍,让吴越王国毫不掉价地从后梁的属国转变成后唐的属国。
后唐的相关官员提出了反对,引经据典地说:“按照惯例,只有天子祭祀才能使用玉册,钱镠怎么有资格用呢?而且钱镠又不是皇室宗族,按例也不能封国王!”
但李存勗大概觉得这些官员太迂腐了,他可是有雄心一统华夏的皇帝。在新形势下,吴国早不是后唐的盟友,而是他将来要用兵的对象,如此一来,能牵制吴国很大一部分力量的吴越,就是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至于过去发生了什么,更不值得一提!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哪有永恒的敌人或者朋友?于是,李存勗吩咐,钱镠想要什么头衔就给他什么头衔,不要这么小气。
随后,李存勗下诏,授予钱镠天下兵马都元帅、尚父、尚书令、吴越国王等一大堆,在前一个唐朝从未有人兼于一身的豪华官职。另授钱镠之子钱传瓘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两浙节度观察留后;钱传璙为检校太保、兼中书令、中吴节度使。吴越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成为原敌国的属国。
对于后梁帝国的灭亡,钱镠的表现算是淡定的,但还有比他更不把李存勗当回事的。岭南之主刘龑,仗着山高皇帝远,直到后梁亡国两年多(同光三年,925年),才派了一个宫苑使何词,带着“大汉国王致书上大唐皇帝”的国书,出使洛阳,顺便窥探新朝的强弱。这封国书给李存勗留了面子,其实在刘龑的地盘上,他已自称“大汉皇帝”,而他给李存勗(也包括李存勗的后任者)的称号是“洛州刺史”。
等何词回来,向刘龑奏报说:他口中那个第一任“洛州刺史”,是如何如何骄奢淫逸,治国无方。刘龑大喜,更觉得自己的南汉已是高枕无忧,从此断绝了与中原王朝的官方联系,关起门来继续骄奢淫逸。
比南汉刘龑更过分的,是把享乐当作人生最高目标的前蜀后主王衍。作诗填词,可能是这位王后主唯一胜过他的老狐狸父亲王建的地方,他创作过一首情真意切的词牌《醉妆词》,词曰:“者(古通‘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既不属于“寻花柳”,又不属于“金杯酒”的那些俗事,前蜀新皇帝提不起兴趣。结果,在后梁亡国后,前蜀是列国中唯一没有派过使臣到后唐的。王衍可能没有想到,不去向新邻居打个招呼,代价会有多大。
除了这样的“淡定派”,还有特别不淡定的,比如后梁名义上的荆南节度使、渤海王高季昌。他为了讨好李存勗,避李存勗爷爷李国昌的讳,赶紧改了个新名字,叫高季兴(后文均用高季兴这个名字)。
宗主国后梁速亡,让高季兴大吃了一惊,他刚刚打造出的独立王国,地小兵少,而且地盘紧挨后唐,他立即感受到了唐军的巨大威胁。怎么办呢?硬抗肯定不是对手,那要如何躲过这可能的灭顶之灾?需不需要放弃自己独立一方的梦想,老老实实去当个后唐王朝的藩臣呢?
在这关键时刻,高季兴身边两位重要谋士的意见出现了分歧。
这两位谋士其中一个叫司空薰,他是前文提过的前唐知制诰,“耐辱居士”司空图的族子。司空薰认为,大势不可硬抗,只能冒点儿风险,以柔克刚,高季兴应该放低身段,亲自入朝,如果拍好了李存勗的马屁,未必没有转机。
而提出异议的谋士叫梁震,他是蜀地邛州(今四川省邛崃市)人,原名叫梁霭。据说当年李儇带着唐中央政府为避黄巢逃入蜀中时,年轻的梁霭带着自己的诗作去求见一位叫刘象的郎中(六部的办事官员)。刘象很欣赏梁霭的才气,但认为他的名字取得不好。“霭”字是雨下谒(请求、拜见的意思),下雨天去求人,容易吃闭门羹。不如把“霭”改成“震”,“震”字是雨下龙(辰为龙),龙遇云雨,一定前途无量!
于是,梁霭就变成了梁震。后来唐朝廷迁回长安,梁震赴京,中进士,但风雨飘摇的唐王朝已不可能给梁震任何发挥的空间,他只能流寓京城,虚度岁月。等到朱温代唐,梁震不愿做后梁的臣子,便弃职南归,打算回蜀地老家,不想途经江陵,被高季兴发现。高季兴正欲收揽人才,便强行把梁震留下,打算任命他为荆南节度判官。
清高的梁震连当朱温的臣子都觉得是一种耻辱,更别说当朱温的干孙子的手下了。但他又害怕触怒高季兴,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便半真半假地答复高季兴:“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功名富贵,如果明公不认为我愚昧,一定要我给您出出主意的话,我以白衣之身给您当当参谋也是可以的。”
于是,梁震就以高季兴的平民朋友的身份留在了江陵,他自称是前朝进士,而高季兴见到他,常常尊称他为梁前辈。自命清高的梁震,原本从内心就看不起奴仆出身的高季兴,但随着时间一久,相知渐深,他和高季兴之间也萌生了真正的友谊,成为可以相互信赖的朋友。
到了此刻,梁震明确地反对朋友去冒险,他说:“唐有并吞天下之志,我们严密戒备,据险而守,都不一定能自保,何况还要跋涉千里去朝见?而且大王您是梁朝旧将,怎么能担保他不把您当作仇敌?弄不好,就是自投罗网,当第二个楚怀王!”
但高季兴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入朝觐见李存勗,对梁震说:“我已经决定了,多说无益。”然后,高季兴留下儿子高从诲等守江陵,自己带上大批行贿用的金银细软,由三百名骑士随行,前往汴梁。
十一月十九日,高季兴到达汴梁,时间比李继韬入朝更早。虽然在十六日李存勗就已从张全义所请,下令将后唐新都定在洛阳,但迁都毕竟不是小事,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做,李存勗还没来得及动身。
现在高季兴来了,这是南方割据势力中第一个亲自入朝的大头目,李存勗很欣慰,就在同一天加授张全义为守尚书令,高季兴为守中书令,以兹表彰。李存勗还向他咨询一统天下的方略:“我已经灭了梁国,现在天下仍然负隅顽抗,不遵王命的,只剩下吴、蜀两国(实际割据岭南的南汉主刘龑也未向后唐称臣)。朕先前打算出兵伐蜀,可又担心蜀地险阻难行,而江南之地与卿镇守的荆南只隔着一条水道,所以朕考虑先伐吴,卿以为如何?”
听闻此言,高季兴心中一动:荆南与江南吴国同据长江,而且在吴国的上游,战船可顺流而下。李存勗说要先伐吴,是指唐军伐吴可能会假道荆南吗?如果是这样,那当然不能同意。
而且,在高季兴此前的四个邻居(北面后梁、东面杨吴、南面马楚、西面前蜀)中,他和吴国的关系,目前算是最亲密的。五年前,楚军北上,欲攻取江陵,高季兴自身兵力不敌,又不敢向已背叛的后梁以及曾经大战一场的前蜀请援,只能遣使扬州,求救于吴。
吴国的实际老大徐温,不愿让与吴有宿怨的马楚坐大,便下令两路出师:镇南节度使刘信率洪(今江西省南昌市)、吉(今江西省吉安市)、抚(今江西省抚州市)、信(今江西省上饶市)四州的步军取道浏阳,威胁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马楚都城);武昌节度使李简率吴国水军进攻复州(今湖北省仙桃市)。楚军急行南归,荆南才转危为安。这件事并不能证明荆南与吴国有真诚的友谊,但一个阶段内的相互需要是实实在在的。为了自身利益,荆南也应尽全力阻止唐军伐吴。
另外,在入朝之前,高季兴和司空薰商量过怎样应对李存勗可能会问的话。正好,这道题目被预测到了。司空薰的观点是:应该挑动李存勗去攻蜀,蜀地天险重重,多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隘,唐军不是骑兵厉害,在平地作战很牛吗?那就让他们去爬大山,有劲儿也使不上!
于是,高季兴胸有成竹地答道:“江南的情况我略知一二,那里地方狭小,百姓穷困,就算打下来,对国家也没什么益处。不如先攻蜀国,蜀乃天府之国,地富民饶,物产丰富,取之可获大利。蜀主王衍又昏庸无道,国内民怨沸腾,大军一至,必能得手!灭蜀之后,大军以高屋建瓴之势,顺长江而下,取吴易如反掌!”
听了此言,李存勗大喜,用手轻拍高季兴的脊背,以示亲密无间。高季兴当天回到住处,让绣工在自己衣服的背上绣了一个手掌印:这可是皇上的手掌亲自拍过的地方啊!
此时在外人看来,高季兴对李存勗无比尊敬,李存勗对高季兴也是宠信有加,关系十分融洽。但高季兴越来越感到有苦说不出,原因很简单:自己带来的钱包是有限的,李存勗身边那些宦官、伶人的贪欲却是无穷的,自己留在朝廷的时间一天天过去,靠有限的钱财岂能应付无穷的索贿?李存勗虽然对自己看似亲厚,却一直闭口不提什么时候让自己回江陵的事,这让人觉得不踏实。高季兴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入朝的决定了。
不久,发生了李继韬父子三人受死于天津桥的事件,这让从汴梁来到洛阳的高季兴深感震惊。要知道,就在李继韬被斩首的前几天,李存勗与他还是一副亲密无间的好叔侄样儿!看来这个御座上的年轻皇帝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腹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何时翻脸,洛阳非久居之地,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几天后,李存勗与郭崇韬在一起议事,提到了高季兴。李存勗向这位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谋士透了底。高季兴的担忧被证实了,李存勗确实不打算放他回去,也许等个时机就可像解决李继韬的潞州问题一样,把江陵问题也和平解决!
但郭崇韬提出异议:“我大唐刚刚灭掉伪梁,夺取天下,人心尚未完全安定,各地诸侯仍多猜疑,这个时候应该以诚信示天下。如今各诸侯相继入贡,来京的不过是他们的子弟或部下,只有高季兴一个亲自入朝觐见。对这样的模范人物,我们应该重重褒奖,好鼓励还在观望的诸侯归顺大唐。如果我们不但不表彰他,反而将他扣留,天下诸侯必将认为我们心胸狭隘、不讲信用,会断绝主动归附的念头。所以这件事不能做!”
李存勗听了郭崇韬的建议,迟疑了一会儿,决定礼送高季兴回江陵。高季兴得到自由,不敢有一刻停顿,立即带着他的三百名卫士纵马南奔。在路上,高季兴对左右说:“这趟出行犯了两个错误。我来见他,是第一个错误;他把我放回去,是第二个错误!”
高季兴一行到达了襄阳,曾经和高季兴有仇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孔勍,将他接进城,设宴款待。高季兴不得已赴宴,但内心深感不安。当天深夜,高季兴与亲随潜出驿馆,冲破城门,逃出襄阳,向南狂奔。
据说,在高季兴离开洛阳后不久,李存勗就有了和他类似的看法,有些后悔了,便派人去追赶高季兴。不过,他们来晚了一步,等追到襄阳,才知道来不及了。
【作者按:据《五代史补》记载,在襄阳拦停高季兴的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李绍珙)。但据《旧五代史·庄宗纪》载,刘训要到同光二年(924)七月才接替孔勍掌管山南东道,此记载应误。】
十二月二十八日,李继韬被杀后的十几天,高季兴终于回到江陵。当见到前来迎接的梁震时,高季兴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听你的话,差点儿就逃不出虎口了!”
然后,高季兴又对江陵文武诉说他见到的李存勗:“主上历经百战,才好不容易夺取河南,刚取得成功,便骄傲自大,伸着手对在战争中为他出生入死的众将说:‘我用这十根手指取得了天下!’如此沾沾自喜,漠视将士的功绩,岂能不让将士寒心?而且我在京城这些天,主上不是忙于打猎,就是忙于听戏,成天陶醉于声色犬马之中,政事多废,如何能够长久?早知他是这样的人,我就不用过于担心了。”
既然决定了继续当一个割据者,高季兴就积极修缮城池,加筑了江陵的西罗城,囤积了大批军粮,同时趁后梁灭亡,原后梁军队被大批裁撤解散的机会,大量招募原梁朝军人,使荆南的军力在短时间内大大提升,增强了独立于一方的本钱。
一个大权在握的一把手,会逐步淘汰手下那些资格太老、功劳太大、渐渐有尾大不掉苗头的重臣,然后代替以自己一手提拔的,相对资历浅、功劳小的亲信。等到这些亲信的资历和功劳攒得差不多,渐渐有了与一把手分庭抗礼的潜力时,他又再重复以上操作。这种循环有其内在合理性,在很多时候几乎是一把手一种不可遏制的生物本能。
历史上此类例子不可胜数。朱温就经常这样干。因此,李存勗要更换核心圈,用亲近的新人代替老资格,本身无可厚非,但一定要处理好,有两大难点不能办砸:一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安置旧人,二是用什么样的方法选拔新人。
要看清李存勗在这方面干得怎么样,有一个重要人物可以作为最佳切入点。他是李存勗一手提拔到高位,用来顶替李存勗哥哥辈老臣的新人,随着时势演变由新人成长为位高权重、功劳大的重臣,让自己也成了被君主猜忌的对象。李存勗从没把他当成王猛,他却把李存勗当成了苻坚。他在一个极易被怀疑的位置上,却对自己在君主心中地位的变化没有清醒认识,不懂得避嫌,等发现情况不妙,已经来不及挽救,最终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换句话说,这个人既当过代替旧人的新人,又成为被新人取代的旧人,两种经历都在他身上演示过。他就是郭崇韬。
郭崇韬在胡柳陂会战之后,经孟知祥推荐当上中门使,从而崭露头角。他才干过人,又好表现,以扎扎实实的功绩,很快成为李存勗第一号心腹。李存勗用人的两大原则是“有用”和“有趣”,他属于有用那一类。
灭梁之后,郭崇韬仍旧是李存勗心腹圈子内的重要角色,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李存勗的决策。这从各藩镇、各诸侯的一些举动就可以看出。
自唐军灭梁之后,郭崇韬收受后梁降臣的贿赂之多,堪比李存勗新宠信的那些宦官、伶人,是天下糖衣炮弹的主要标靶之一。这也证明了他在李存勗圈子中的重要地位,要知道,同时期官职更高、功劳更大、资格更老的李存审与李嗣源基本没人理睬,这两个老家伙如今在李存勗面前已经说不上话了。
不过也毫无疑问,干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是好名声的加分项。郭崇韬的亲朋好友私下劝诫他说,您已身为一代智士贤臣,干吗还要收受那些身外之物,败坏自己的名声呢?
郭崇韬答道:“我身兼将相,位极人臣,正常的俸禄收入已经极为丰厚,哪里还会在乎钱呢?可河南在伪梁统治之时,朝政腐败,贿赂成风,官员养成了不花钱就不能办事的习惯。如今各地藩镇,有很多是伪梁的旧将降臣,昔日都是与咱们皇上有射钩斩袪之仇的人(春秋时,管仲曾箭射齐公子小白,误中带钩,小白成为齐桓公后不计前嫌,任管仲为相国。晋国寺人披刺杀公子重耳,斩断其衣袖,重耳成为晋文公后赦免寺人披,得到寺人披的效忠),他们虽已洗心革面,成为大唐的臣子,但内心仍有忧虑,害怕被追究。他们行贿,也是为了得到安全感,我如果坚决不收,他们能不感到害怕吗?更何况这些钱财暂时收在我家里,与藏在国库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郭崇韬这么说,也确实在之后逢后唐财政困难时带头捐出家产,补贴国用。只是因为缺少准确的统计数据,我们无法知道郭崇韬究竟收了多少钱,又拿了多少钱出来充作公款,以及进与出之间究竟匹不匹配。
但就算郭崇韬的话完全出自真心,他真的一点儿也不贪财,仅凭他身为朝中第一重臣,却带头破坏正规制度,充当潜规则的保护人与受益人这一事实,就同李存勗身边那些宠妃、宦官、伶人干的事一样,足以给后唐致命一击!郭崇韬对后梁王朝的评语“朝政腐败,贿赂成风”,很快也像最有活力的癌细胞一样,在后唐帝国本还年轻的肌体上迅速成长壮大。
不过,李存勗对此一点儿也不在意。李存勗灭梁后,身边心腹小圈子的那些人,从李存勗自己到刘玉娘,再到得宠的伶人、宦官,有几个不爱财、不受贿?要说郭崇韬与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钱财藏在他们的私囊中,与藏在国库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李存勗本身就是个喜欢铺张浪费,花钱如流水的主儿,当年嫌晋王的正常俸禄不够挥霍,还向对待公款如铁公鸡般一毛不拔的张承业索贿,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现在不用索贿,都有人源源不断地主动送钱进来,这不挺好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郭崇韬收点儿钱,证明他不像张承业那个不通情理的老古板,是个正常的同道中人,只要不收得比自己还多,李存勗是不会在意的。
如果说郭崇韬贪钱财很可能并不属实,但要说郭崇韬爱揽权,就一点儿也没冤枉他。顶走前辈,排挤同僚,敲打后辈,他一样都没少干,他最终的结局也与这些密切相关。
回溯开头,郭崇韬接替孟知祥担任中门使,成为李存勗手下第一号谋士,虽然已进入机要,但在李存勗集团中的名位还排不上号,当时晋王之下至少有四个人,论功绩和资历都要远远超过他,分别是张承业、李嗣昭、李存审、李嗣源。郭崇韬认识到,要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第一重臣,这四座大山是他无论如何都要翻过去的。
郭崇韬的运气不错,他没等太长时间,张承业就因为反对李存勗称帝,把自己气死了,李嗣昭则在镇州城下战死了,四座大山倒了两座。不过,剩下的李存审和李嗣源好像就不那么“配合”了。排挤的功夫不到家,老家伙们通常不会自己走掉。
那要怎么排挤,成功率才比较高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这两个老将驱离李存勗身边,去地方当节度使。这里要注意一个重要前提:必须是到任,不能是遥领。比如郭崇韬也有一个成德节度使的头衔,但他始终留在李存勗身边,从来不去镇州(此时改名真定府)上任。李存审原任横海节度使,李嗣源原任安国节度使,同样天天跟李存勗在梁晋战场上纵横拼杀,并没有去沧州、邢州上任。
现在是后唐,不是晚唐了,朝廷大大强于藩镇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留在朝廷可能得到的权力也要比在藩镇多。顺便说一句,后来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释的可不是节度使的兵权,恰恰相反,是将朝廷军将领下放到地方当节度使。
李存勗称帝前夕,负责守卫幽州的前中门使李绍宏公公,不知是想在后唐建国之际赶紧回朝廷争权,还是害怕契丹人难对付,反正紧急上报说:阿保机的军队又大举进犯卢龙了,希望朝廷能马上派一员上将来代替自己。
李存勗得到此报,就与郭崇韬商量:你觉得谁合适去守卢龙啊?这个机会实在太好了,有契丹人在,这个时候去当卢龙节度使,就不可能遥领,不可能留在朝廷,必须到任。郭崇韬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推荐道:“要能坐镇幽州,抵挡契丹进犯的,我看非李总管不可!”
这是一个看起来似乎合理的推荐,毕竟李存审是现在李存勗手下的第一号上将,面对大敌,他不上谁上?但其实并不合理,因为这位老将已年过花甲,此时正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不利于远行。他就算上任,以其身体状况,也不利于指挥作战。但李存勗与郭崇韬仿佛心有灵犀,一道命令下达,李存审只能躺在车中,一路颠簸着前往幽州赴任。
接下来李存审就远离了历史舞台的中心,他没有见到李存勗穿上皇袍,没有见到大军攻汴梁,灭亡后梁的辉煌,没有见证后唐王朝威震天下,诸侯纷纷来朝的荣耀。李存审为这个事业出生入死几十年,好容易等到成功的一天,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了。
李存审感到十分懊恼,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契丹人还时不时到幽州附近骚扰,老将军渐渐打不动了。
李存审上书,想辞掉卢龙节度使的职务,入朝养病。可在郭崇韬看来,李存审的病谁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这个老头子的资历、功绩、声望,每一样都超过自己,他到了洛阳,那自己在朝中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还能保得住吗?于是,郭崇韬利用自己身为枢密使,总揽机要的职权加以阻挠,一次次将李存审的上书压住,让老将军只能一直待在幽州。
同光二年(924)春,病情沉重的李存审再一次上书李存勗,请求入朝,让自己能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觐见天颜!
李存审的妻子郭氏夫人此时身在洛阳,她知道丈夫回不来的原因,求见郭崇韬,向他哭诉道:“我的丈夫为了国家,几十年出生入死,一向无愧于君王,与郭公你又是乡里亲旧(史载,李存审为陈州宛丘人,郭崇韬为代州雁门人,一在豫东,一在晋北,相隔千里。郭氏夫人与郭崇韬同姓,这里所谓的‘乡里亲旧’,指的可能是郭氏夫人与郭崇韬同乡)。郭公您就忍心让我丈夫死于北荒之地?做人怎么能无情到这种程度?”
对郭氏夫人的责问,郭崇韬面露愧色,无言以对,不过原则问题还是不能松口,李存审的申请再次被拒。消息传回幽州,病榻上的李存审无奈叹息:“老夫历事二主,已经有四十年,总算幸运地等到如今这天下重归一家的盛事。边陲的军镇、夷人,昔日射钩斩袪的仇人,都可以入朝面圣。唯独我被隔阻在远方,这大概就是命吧!”
李存审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将几个儿子召到身边(史载,李存审有五子,依长幼序分别为李彦超、李彦饶、李彦卿、李彦能、李彦琳,在李存勗死后,他们恢复祖姓“符”),留给了他们一段很著名的家训:“你们的父亲,自幼生于贫寒,在很小的时候,就提着一柄剑背井离乡,开始闯荡江湖,四十年后,终于位列将相。这其中九死一生的经历,不知有过多少次!仅仅是从身上取下来的箭头,就有一百多个!”
说着,李存审拿出了一大把泛着锈迹和隐隐血迹的箭头,分给儿子们保管收藏。“你们自幼就生活在富贵的环境里,但应该知道这份富贵是怎么得来的。”
稍后,郭崇韬大概探听到李存审是真的快死了,才奏请李存勗准许李存审入朝。随后李存勗下诏,改任李存审为宣武节度使,兼诸道蕃汉内外马步总管,许其入朝。同光二年五月十五日,在诏书送到幽州之前,为后唐王朝奋斗了一生的一代名将李存审,在幽州官舍病逝,享年六十二岁。
之后,李存审的儿子李彦超等人护送父亲的灵柩南归。七月一日,李彦超代替父亲朝见李存勗,同时将李存审留下的亲随牙兵共八千七百人献给中央。显然,这并不是卢龙镇的牙兵,他们并没有与某个藩镇绑定,而是从属李存审个人。换句话说,他们是李存审的带有半独立性质的私兵。当然,拥有一支与主将亲密无间的精悍私兵,这是当时很多重要将领的惯例,不是李存审的特例。
按照当时的惯例,在李存审还活着的时候,对这八千七百名精兵而言,主帅的号令很可能会比皇帝李存勗的号令更有效。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另一条记载推测出。
与李存审一样,李嗣源也有一支长期追随其左右,数量在五千人左右的亲随牙军,而且由于之后历史的演变,李嗣源亲军的前途比李存审亲军更加远大,很多人成为后来的显赫人物。
其中有一位猛将名叫高行周,是当年被刘仁恭暗算的原卢龙将领高思继的儿子。在李存勗灭燕之战中,高行周兄弟为李嗣源收降,纳入亲军队伍,同时加入李嗣源亲军的还有在当时很有名的勇将元行钦。
李存勗很喜欢元行钦的骁勇,听说此事,直接要求李嗣源把元行钦献给自己。李嗣源不敢不从,于是元行钦脱离李嗣源的亲军,加入李存勗的亲军,并改名李绍荣,成为李存勗最信任的心腹将领。后来,在与梁军的一次交战中,李绍荣(元行钦)身陷重围,怎么冲也冲不出来,脸上也中了一剑,血流满面,几乎不能幸免。关键时刻,是高行周杀入重围,把李绍荣救出来。
这次战斗,让李存勗发现,原来在李嗣源手下还有这么出色的勇士,可惜,上次要人时漏掉了!李存勗想再向李嗣源要人,但上次已经夺走元行钦,再开口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私下派人去找高行周,以提供更高薪水和更好前途为诱饵,劝高行周跳槽到自己的亲军。
但高行周是个比较讲义气的人,回答说:“李总管(此时实际上是李副总管,要等李存审死后才是总管)用人,也是为了国家,为总管做事,与为大王做事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高家兄弟能够从大难中死里逃生,全拜总管的大恩大德,怎能忍心背弃!”于是,身为君主的李存勗,硬是没能从义兄那里把高行周挖过来。
而且,从李存勗的角度看来,什么“为总管做事和为大王做事一样”,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要是一样,我用得着花心思挖人吗?不管李存审、李嗣源是不是自己的义兄,他们一贯的表现有多么忠诚可靠,只要他们手中握有自己不能完全掌控的精锐军队,就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除非像这一回,李存审死了,他的亲兵被献出来,这些人“为总管做事”与“为大王做事”,就真的一样了。
以前对后梁作战时,李存勗对于高级将领这一类能够提升本方整体战斗力的做法,不会有太大异议。如今,虽不能说是天下太平,起码在李存勗视野内,那只最大、最难对付的狡兔已经完蛋,是到了考虑压缩“走狗”的时候了,特别是那些资格比自己还老,特别能战斗的“功狗”。
因此,可以从李存审这支亲随牙兵归属的变动窥探到潜藏在表象下的另一个真相:挤掉李存审,不仅是郭崇韬一个人的胜利。
不过,对郭崇韬而言,这只是他在官场斗争中的一个阶段性成果。在官场倾轧这方面,郭崇韬不敢有丝毫放松。
同光二年(924)初(那时李存审还在幽州,但已病重,不能理事),李存勗即将在洛阳南郊举行空前盛大的祭天大典,正式向老天爷报告自己中兴大唐的成功。满朝文武都将参加这一盛典,人人以此为荣,个个翘首以盼。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普天同庆,让更多的人得享天恩,李存勗特意颁下两道圣旨。
其一,将因朱温发起大屠杀而逃亡于各地的宦官重新召回洛阳,安排工作。于是,李存勗宫廷中的宦官,立即由五百余人扩充到一千多人。李存勗打算恢复晚唐制度,向各地派驻监军,现在有人了。
其二,允许散落于各地的大唐遗臣及其后人参加祭天大典,朝廷会酌情授官,让他们共沐大唐荣光,同享盛世太平!于是,一千多人拿着家谱、告身赶到洛阳报到,一时冠盖云集,场面蔚为壮观。
但好事总有人来捣乱。就在这时,幽州方面送来紧急军报,有一支契丹军队进犯国境,绕过幽州,已经深入瓦桥关(今河北省雄县)。
这些契丹人真是太讨厌了,怎么对付他们?李存勗问。郭崇韬赶紧建议:既然李总管身体不好,那只有让李副总管出征了。当年在幽州城下教训契丹人的,不正是他们老哥儿俩吗?
随后李存勗下令任命李嗣源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梁朝降将霍彦威为副手,从幽州回来不久的李绍宏公公为监军,统军北上去对付契丹人。这么三个人彼此联手与朝廷作对的可能性,应该微乎其微吧?
又一尊大神被暂时请走了,实践证明,像李存审、李嗣源这样看起来很强大的对手,其实并不算很难对付。不过,郭崇韬一回头,嗯,除了李存勗身边那批伶人越来越得宠,新的宦官、朝臣正在源源涌进。这些人也是潜在的对手,但郭崇韬暂时没有放在心上。
郭崇韬继续大展拳脚,对有可能分割自己权威的官场后辈下套。敌人不同,方法自然也就不同,为收拾后辈,郭崇韬找到的另一个大杀器就是快要被历史淘汰的门阀制度。
自从在与豆卢革闲聊时,认了郭子仪当祖爷爷,掌管着人事部门的郭崇韬,便时时以名门世家自居,对他不想任用的人,实行以门第为硬指标的一票否决制。对付这些人,郭崇韬常用的口头禅是:“我也知道你很有能力,但你出身这么低,我要是任用了你,岂不被名流耻笑?”
这是一招必杀技,有时威力相当可观,堪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比如,原先按李存勗的承诺,有大批前唐的遗臣子弟来参加祭天大典,作为候补官员,等待授官。如果完全兑现皇帝的承诺,后唐朝廷一下子要增加一千多名无功受禄的中高级官员,这对于并不宽裕的后唐中央政府来说,不是可以忽略的开支。何况这些人一来,还会挤占本来就比较稀缺的官爵资源,郭崇韬还想用这些官职、爵位来安排那些有功的和自己信任的能做事的人。
而且,由于唐末战乱,很多官宦世家家道中落,往往在穷困潦倒之时,将能够证明家族显赫身份的告身、敕书一类贱卖。所以很多家谱、族谱早已失真,多有伪造冒认,不说别人,郭崇韬自己就是典型的例子(当然这不能让别人知道)。郭崇韬以己度人,很容易想到:也许这些家伙,很多也是在冒认官亲吧?这条终南捷径,我一个人走走就行了,岂能让这么多人都挤进来?
于是,郭崇韬决定,让吏部对这些候补官员送来的告身、家谱等各种证明文件严加考核,凡有疑点存在的,一概注销,不予承认。原先参加祭天大典的前唐官员子弟多达一千二百余人,最后通过考核得以授官的才几十人,淘汰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
以当时后唐已经形成的官场风气,不难推测,这些被淘汰的候补官员为了拿到这份做官的资格,肯定都是私下里为买通门路花了大钱的,多半还借了债,等得官之后再捞钱偿还。谁知道郭崇韬的一道指令,就让他们所有的风险投资打了水漂!离开洛阳的大道上,到处可见因绝望而痛哭的候补官员。更有甚者,大概为买官欠下的债太多,回去也已经无路可走,只能躺在小客栈里等着饿死,口中共同诅咒着:郭崇韬,你不得好死!
自然,光说这件事,被郭崇韬得罪的人,就不只是这些被淘汰的,已经没有还手能力的候补官员。他们只不过是权钱交易市场上出钱的卑微买家,李存勗身边那些收钱的权势卖家同样感受到了愤怒。郭崇韬突如其来地横插这一杠子,使他们将封官许愿的承诺卖出去之后,后续没有跟上。即使这次没有损失,咱们收钱就办事的名声被破坏,以后肯花钱行贿的人还会像以前一样多吗?
因此,在史书记载中,李存勗身边的伶人、宦官,不断向李存勗打小报告,说郭崇韬的坏话,也就不足为怪了。这也怨不得别人,本来大家都是李存勗心腹小圈子里的人,谁让你搞什么特立独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