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士人的夜宴必不可少的助兴还有狎妓,水漾舟行,声乐高奏,间有红颜劝酒,这是唐代士人“云上的日子”。宋人张端义《贵耳集》卷下言:“唐人尚文好狎。”尤其是士人宿娼狎妓,而朝廷毫无禁令,令后人吃惊。清人赵翼《题白香山集后》诗咏曰:“风流太守爱魂销,到处春翘有旧游。想见当时疏禁纲,尚无官吏宿娼条。”
唐代文人中,狎妓出名的是十六岁时写下《赋得古原草送别》的白居易,人们耳熟能详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这首诗的前半阕。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徙苏州,首尾五年。他曾经夜泛太湖,有“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古湖心”之句。随后,他在寄元稹的诗里,又回味无穷地写道:“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皓月中。”在太湖上,白居易带着十个美女泛舟,一连五日夜,好不风流快活。后来,宋人龚明之对白居易的风雅史很羡慕,在《中吴纪闻》卷一中酸溜溜地批评道:“白乐天为郡时,尝携容满蝉态等十妓,夜游西武丘寺,尝赋纪游诗,其末云:‘领郡时将久,游山数几何。一年十二度,非少亦非多。’可见当时郡政多暇,而吏议甚宽,使在今日(指宋代),必以罪去矣!”
△ 仿周昉宫妓调琴图|北宋|佚名|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唐僖宗时,尚书李曜罢任歙州,与新上任的吴圆交代所留之事。其中有个陪酒妓,名叫媚川,生得聪明敏慧。李曜对她早已留心,可是自己已纳营中的歌舞伎韶光为妾,只好将媚川托付给吴圆,希望他多给些照顾。临行之前大饮,李曜别情难舍,作诗道:“经年理郡少欢娱,为习干戈间饮徒。今日临行尽交割,分明收取媚川珠。”吴圆答诗道:“曳履优容日日欢,须言达德倍汍澜。韶光今已输先手,领得 珠掌内看。”此事出自《抒情诗》,被收录在《太平广记》卷二五十二《诙谐八》。为何诙谐?历代官员交割,从来只交割文书官印,没见过托付照顾官妓的,可见唐人对于狎妓的热爱。
△ 夜宴图|五代十国|顾闳中(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自称汉中山靖王后裔(和蜀汉皇帝刘备同宗)的唐代诗人刘禹锡,曾任苏州刺史,当他参加司空荣衔的淮海节度使李绅的宴席时,看到那群色艺惊人的侑酒家妓,艳羡不已,立即写了一首诗:“高髻云鬓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题目虽是《赠李司空妓》,内容却是给李绅看的。李绅见刘禹锡对自己的家妓如此倾倒,当即把美人赠给了刘禹锡。李绅在未发迹的时候,因两首《悯农诗》(“春种一粒粟”和“锄禾日当午”)而享有诗名,但显达之后积极参与党争,日渐骄逸。范摅《云溪友议》卷上记载,李绅寄居他乡时,经常到一个叫李元将的人家中做客,每次见到李元将都称呼“叔叔”。李绅发迹之后,李元将因为要巴结他,主动降低辈分,称自己为“弟”或“侄”,李绅都不高兴,直到李元将自称“孙子”,李绅才勉强接受。
然而,“刘禹锡有妓甚丽”一事被丞相李逢吉知晓,李逢吉“性强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无怍色”。他阴以计夺刘禹锡的家妓。李逢吉约刘禹锡说:“某日皇城中堂前致宴,诸位官员贤达的宠妾,都请早赴境会。”稍有姿色的婢妾到那一天便纷纷前来赴会。李逢吉命令守门人,独独把刘禹锡的家妓放进门去。京都的人对此举动都深感惊异,但是谁也不敢说什么。刘禹锡对此也无计可施,惊恐之余,只好忍气吞声。第二天,刘禹锡与几位亲近的人前往拜谒,李逢吉见了他们,就像没事人一样,从容谈笑,根本不提昨天的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禹锡等人也不敢发问,只是默然相视。拜见结束后,双方行礼告退,刘禹锡唉声叹气地回了家。他悲愤地写下《怀妓》诗四首,其中有着深深的不甘和愤懑:“情知点污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泪痕深。”
唐代狎妓之盛,甚至影响到了审美。唐代女子敢穿性感的裙衫,“粉胸半掩疑晴雪”(方干《赠美人》)。唐代许多壁画、雕像中的菩萨仙女,一个个容貌秀丽,体态丰满,红唇洁齿,眉眼顾盼,甚至以半裸的姿态出现。据《京洛寺塔记》确认,唐代宝应寺壁画中的释梵天女,就是一个贵族家的妓女的肖像。
然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红颜、良宵和美酒总是易逝的繁华,就如同女子的年龄,到最后只剩下陈年的寂寞。《唐贤抒情集》有一则故事。唐武宗时,左庶子薛宜僚“充新罗册赠使”,担任新罗册封使节的工作,由青州泛海。船屡因暴风雨受阻,至登州竟漂流回泊青州,他滞留驿站一年,其间,恋上一个叫段东美的饮妓,双方生死相约。薛宜僚到新罗不久就得了病,病中还对他人说:“我怎么在梦中总是见到东美呢?”过了几天,他就死了。棺材运回青州后,段东美“乃请告至驿,素服执奠,哀号抚柩,一恸而卒”。《全唐诗》录有薛宜僚《别青州妓段东美》一诗:“经年邮驿许安栖,一会他乡别恨迷。今日海帆飘万里,不堪肠断对含啼。阿母桃花方似锦,王孙草色正如烟。不须更向沧溟望,惆怅欢情恰一年。”可见,沦落风尘的爱情并非全如云烟般易逝,也有刻骨铭心的。薛诗间的惆怅与断肠,恰如《少年维特之烦恼》( 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 )般令人感伤,为此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