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弱者才睡觉”,《时代周刊》( TIME )如是说。AC尼尔森(ACNielsen)进行的一项全球睡眠习惯调查结果显示,四分之一的中国受访者午夜之后才就寝,调查还表明,越来越多的人正成为夜生活的主力军。中国已经进入夜生活的黄金时代,中国人的口味和消费方式正在成熟。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指出,中国人对于快乐和幸福的概念是“温暖、饱满、黑暗、甜蜜”——实际上,中国人对于黑暗的夜晚有莫名的恐惧感和安全感。这种矛盾的情绪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众多的宫廷政变和流血事件都发生在晚上,而在小说和民间传奇中,夜晚更是阴谋的孵化器;另一方面,夜晚成就了人们对隐私的渴望,躲在小小的明亮的家里,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作家曹乃谦有部小说集,名字叫《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恐惧感和安全感交错的情绪往往带来欲望。于是,就有了夜宴。
一千三百年前,三月初三晚上,长安城南的曲江,灯火通明,飞埃结雾,游盖飘云。
三月初三在唐朝是公众假期,此时阳光明媚,百花盛开,和风微拂,水波荡漾,草木青翠,足以赏心悦目。在这一天,上自天子,下至百姓,都会来到曲江,所谓“举国盛游”。唐朝的皇帝会在这一天晚上大摆宴席,招待百官。《全唐文》卷六六八载有《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会状》一文,白居易在其中写道:“伏以暮春良月,上巳嘉辰,获侍宴于内庭,又赐欢于曲水。蹈舞局地,欢呼动天。况妓乐选于内坊,茶果出于中库。荣降天上,宠惊人间。”这一年是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六十四岁的白居易老泪纵横,看的是皇家教坊的伎乐,吃的是供皇帝享用的茶果,有一种“战栗的幸福感”。
而帝王与妃嫔的内廷夜宴则更为常见,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唐人笔记《松窗杂录》中留有详细的记载:“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唐玄宗)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子弟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据说,李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于是留下了千古传唱的三首诗。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装。”第三首:“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云想衣裳花想容”一句更是成为后世形容女子百样美丽的用语。
△ 合乐图(局部)|五代十国|周文矩|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藏
宫廷夜宴对于出席的官员、贵族服饰也有着严格的要求:“其诸亲朝贺宴会服饰,各依所准品,诸司一品、二品许服玉及通犀,三品许服花犀及班犀及玉,又服青碧者,许通服绿。”在欧洲的宫廷,尽管服装的区分没有这么严格,但是宫廷宴会时的礼服确是贵族约定俗成的定律。18 世纪时,法国宫廷礼服,主要以丝缘、花边、丝绸、天鹅绒和淡色的花缎等制成。同时,用黑色天鹅绒的贴片代替以前的化妆面具和扑有香粉的头发或假发。男人戴黑皮和獭皮的三角帽,帽檐镀金或镶花边,并饰以鸵鸟毛。他们把头发或假发编成辫子,以黑色丝带系住,置于背后。带扣的鞋子上配有红色鞋跟。盛装时须穿灰白色的丝袜,平时则穿白色毛袜。不难看出,无论是在唐代的宫廷,还是欧洲的凡尔赛宫(Chateau de Versailles),比帝王更有权威的主宰便是“礼法”,或称“礼仪”,就像歌剧院的芭蕾舞一样,举手投足都有明确的规定。
△ 唐伎乐俑|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 唐加彩乐人俑|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宫廷夜宴上必不可少的是极尽华彩绚丽的宫廷燕乐,这些乐舞名目繁多,唐初主要的“十部伎”以民族乐区分为:燕乐、清商乐、西凉乐、扶南乐(或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前二者为中原传统音乐,其他皆由外国传入。唐玄宗时因各民族文化逐渐融合,改从乐队演出形式来分类,有堂上坐奏型的“坐部伎”和堂下立奏型的“立部伎”。坐部伎的表演规模较小,舞者三人到十二人,舞姿典雅,服饰清丽,技艺精湛,用丝竹弦乐伴奏。立部伎一般在坐部伎演奏后再演,其阵容更大,舞者最少则六十四人,多则一百八十人,加以舞姿威武,服饰华丽,又用钲鼓伴奏,显得气势雄壮,场面宏伟。坐部伎主要乐曲有六首——燕乐(又分为景云乐、庆善乐、破阵乐、承天乐)、长寿乐、天授乐、鸟歌万岁乐、龙池乐、小破阵乐。立部伎主要乐曲有八首——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光圣乐。
其中舞姿最柔美者,是属于“软舞”的《春莺啭》,一名女舞者头上簪花,身穿短衣长裙,帛带飘扬,舒展双臂而舞。舞者站在一花毯上起舞,娉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据《教坊记》记载,这支舞蹈来自“晓声律”的唐高宗李治。一天清晨,高宗在闲坐时,听到黄莺鸣唱,十分动听,于是命宫廷音乐家、龟兹人白明达作了一首曲子,名为《春莺啭》,依曲编舞,由女子表演。此舞舞姿柔婉,唐人张祜《春莺啭》有“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的诗句。
唐代的夜宴生活一般持续时间长,不到夜半不会散席,通宵达旦、彻夜喧饮的现象也极为常见。唐人夜宴多邀女性参加,其中更多的是挑选年少貌美者陪坐,这些女子穿着轻盈的帔和飘扬的披帛,配上由传统裙襦装改造形成的袒露装,在灯火之下变化多端。宴席之间,男女往往并肩而坐,看起来成对成双。当然,女宾有时也会被男客设圈套灌酒,弄得玉容半酣。《全唐诗》中,施肩吾的《夜宴曲》有云:“碧窗弄娇梳洗晚,户外不知银汉转。被郎嗔罚琉璃盏,酒入四肢红玉软。”在唐代,称呼相熟悉的男子多以其姓加上行第(排行)或最后再加以“郎”呼之。例如,白居易呼元稹为“元九”,唐德宗曾呼陆贽为“陆九”。而称呼女子则多以其姓加行第再加“娘”呼之,例如“公孙大娘”“李十二娘”等。这也是唐人夜生活的生动写照,可见其间的声色靡丽。
这一晚的曲江有彩舟巡游,有百啭流莺的歌声,有长袖飘逸的舞者,有顶竿钻火的艺人,有吆喝叫卖的商贩,整个曲江沉浸在欢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