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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硕大的满月照亮洛中。麸屋町通去往白山神社的鸟居下,师光在等人。红豆色的背心配上裙裤,腰间别着大小两把蛋壳漆武士刀,两臂交叠,双手戴着天竺编的手套,脖子上围着一条纺绸围巾。无风的冰冷空气中,师光闭着眼,如石佛一般岿然伫立。

夜一点点地深了。远处的六角堂敲响夜钟,凌晨零点,等待之人还未出现。师光回忆似的偶尔调整一下交叠的胳膊,闭上眼靠住鸟居——如此反复。

又过了多久呢?当圆月偏西,白晃晃的麸屋町通忽然自北传来一串跫音。像被啪嗒啪嗒的草鞋声引诱,深夜的街道穿过一阵冷风,吹得师光羽织下摆瑟瑟颤抖。

师光幽幽地睁开眼。一个手拿灯笼,身披编织斗笠的人影静立于前。

“不好意思,匆忙叫你出来。”师光对着那人影笑道,“有关五丁森,有件事务必和你确认。哎,边走边说吧。”

师光离开鸟居,缓缓迈开步伐。来者跟随其后。

两人各自无言,并肩走下麸屋町通。师光垂头顾地,男人直视前方,就这样缓缓前行。

过了六角通的路口,师光终于开腔:

“下刀之人是你,对吧,三柳。”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和江藤推理问答的情景。

“盗走书信的人是三柳北枝。”

面对江藤的断言,师光默默点头。

“书信上有雨水痕迹,说明书信盗出时天已下雨,即晚十点以后。多武峰自由行动的时间在此之前,所以他不是下手的人。”

江藤说到这儿停了停,哧溜哧溜地喝了口茶。

“剩下两人。三柳从酒馆回来是十一点以后;上社就寝的时间是晚八点,因火灾而被吵醒是凌晨两点。这段时间上社可以偷偷溜出藩邸前往五丁森那里,但他懂英文,没必要带走书简。二去一得一,凶手是三柳。”

咔嗒一声,江藤把茶碗放回桌上。

“据间谍三柳报告,萨长等主战派得知了书信的存在,遂命其窃取信中内容,但信件不日将离开五丁森。眼看期限逼近,好似在回应三柳的焦躁,那一晚京都下起大雨。他认为无人会在雨天造访五丁森,便从后门溜出藩邸,独自前往五丁森住处。用药放倒五丁森后,三柳翻看信件,却没想到信是用英文写的。”

江藤伸手指向书信。

“庆喜公怎会用英文写信呢?稍微想想便能意识到,这是写给帕克斯的信件。然而三柳当时无暇顾及,只想知道信的内容,总不能用一句‘我不懂英文’回去复命。而临摹一门不熟悉的文字也绝非易事,所以三柳为了能让主战派准确知晓内容,或许有过挣扎,但最终还是趁着五丁森昏睡,别无选择地将书信往怀里一揣,走进雨中。”

“然后等他回来,发现五丁森已经切腹自杀了?为什么!”

师光叫出声。

“只一通书信被盗,也罪不至死。”

“不是这样的。”江藤摆摆手,打断了师光,“你说得对,五丁森比三柳预想中清醒得早。惊醒的契机恐怕正是凌晨两点那道打在大垣藩邸的落雷吧。那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服下再强效的安眠药都会被惊醒。”

店里的侍女怯生生地走来,收掉空空的饭碗。

“五丁森醒来后尚不能完全掌握周围状况,可能是注意到三柳不见了,不难想象他意识到了书信被偷……当然,此时第二次冲击又向他袭来。”

“第二次?”

“落雷点燃了仓库里的炮弹,掀掉了大垣藩邸仓库的屋顶。”江藤斩钉截铁道,“听见持续的轰鸣和冲击,五丁森蹒跚地走出门,这时映入他眼帘的是皇宫所在的北方燃起的冲天火柱,接着强烈的硝烟味冲进鼻腔。还没完全清醒的五丁森最后该如何解读眼前这一切呢?”

师光面色一变:“难道说……”

“对呀,这不是三年前禁门之变的翻版吗? 他错以为德川军开始进攻了 。”

师光说不出话来。

江藤接着说:“五丁森曾说过,为了国家,他是千方百计避免德川和萨长打起来的。可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对眼前光景的误判使他陷入绝望,自我了断也变得十分合理了。”

“要、要真是这样,那遗体上怎会有那么多道口子!”

似要扑倒对方一般,师光逼问江藤。

“对别人来说不需要毁坏尸体,因为自杀用不着伪装成他杀。但对三柳却有着重要的意义。”江藤正视着师光瞪圆的眼睛,“三柳回来时想必也很震惊吧。然后他必然会想到‘重要书信丢失,五丁森切腹谢罪’。毕竟人不会无缘无故切腹,尸体发现者也会思索五丁森切腹的原因。为了避免由此缩小嫌疑圈,三柳绝不能放任尸体不管。”

大叹一口气之后,江藤总结道:

“先贤藏片叶于森林,藏滴水于湖海,若没有森林湖海就创造一个——这次也一样, 藏一伤于众伤 。若想掩盖尸体上的切腹伤口,那就再添几道。三柳在五丁森身上留下那么多道伤口的理由,就在于此。”

“那时我很紧张,没想到他会切腹。”

听完师光的推理,三柳像在说他人之事一般开口。

“放回书信,是为了消除嫌疑吗?”

“是。”三柳干脆承认,“看见血染客厅时,我首先想到将现场布置成‘萨长寻获匿身处,刺客残杀五丁森’的假象。幸好人尽皆知萨长盯着五丁森的性命。书信被盗,反而会引起注意。我希望五丁森的死和书信永远不要有关系。之后我还收拾酒杯,砍坏前门,结果这些伪装还是没骗过旁人的眼睛。”

三柳站定当场,两手张开。

“那么,叫我出来想干什么?”

“告诉我理由。”师光的声音响彻周遭,“我认识的三柳北枝,绝不是背叛同志之辈。那又为何这么做?给我个信服的理由,说啊!”

三柳冷冷一笑。

“我要说图财呢?”

“那你会身死当场。”

师光拇指抵住剑格,将刀推出鲤口。

“就凭你?”

三柳嘴角向上一歪,手中灯笼顿时飞向一旁,腰间黑鞘闪出一道寒光,朝师光额头袭来。

师光跳撤半步,顺势拔刀。月光滑过刀锋,在三柳胸口划出一个笔直的“一”字。下一瞬间,鲜血迸发。

“不错,厉害。”

在溅红四周的血沫中,三柳颓然跪地。在他身边,灯笼的火舌闪烁,似在贪舐地面。

“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师光紧握刀柄怒吼道。

三柳刀尖点地,勉强支住身体。师光顾不得抖去刃上鲜血,粗暴地收起刀。

“为什么要这么做!”

“嘿嘿,”三柳俯身,小声笑了,“若非这样,你也不会动真格的。”

他一面痛苦地喘息,一面用声音嘶哑道:

“因为鹿野先生是个好人。”

师光的脸像挨了一拳。刀尖一滑,三柳倒在血泊中。师光赶紧跑去,抱起他的上半身。

“叛友之罪,你必承受。”

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三柳雪白的喉头。师光猛然拔出腰间的胁差,抵在三柳的脖颈想快点结束他的痛苦,为他介错。

一刹那,师光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三柳以为五丁森因书信被盗自杀谢罪,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毁尸掩盖切腹伤口——江藤的推理让师光至今难以释怀。就算书信放回客厅,也未必保证尸体发现者会将它与五丁森自尽联系起来,三柳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层。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师光心中隐约闪现的疑虑在白刃抵住脖颈的瞬间,叮的一声解开了。

师光悟了。五丁森尸体上留下的伤口,不正是不善使刀的三柳勉强留下的 介错痕迹 吗?

三柳回到麸屋町的民房时,五丁森已剖开腹部,但仍一息尚存。眼前濒死的同志痛不欲生,三柳猛地抽出刀,想让对方得以解脱。可断头之举绝非易事,又很难刺穿在因剧痛满地打滚之人的胸膛。本就不习惯使刀的三柳,强行挥下好几刀,结果又在五丁森身上留下数道伤口。

“我很害怕。”三柳喘着粗气,耳语般说道:“五丁森先生一动不动的那一刻,我突然好害怕。我只想着绝不能让人知道我犯的罪。等我醒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入神地砍着房门。”

“你奉谁的命令,又是谁唆使你的?”握着胁差的手在颤抖,师光硬生生挤出一句。

三柳无力地摇摇头,他的身体在师光怀里一点点冷却,一点点沉重。

“为了新发田这样的小藩还能苟活,我也……没办法呀。”

“鹿野先生……”三柳那张徐徐苍白的脸面向师光,小声叫着他的名字。

“跟大家说,说我——对不住了——”

“可找到你了。”

晨光熹微的麸屋町路,一个声音呼唤着低头前行的师光。师光慢慢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藤先生……”

江藤新平悠悠走近师光。

“结束了啊。”

瞟了一眼师光染血的羽织,江藤说道。

“唉,都结束了。”

师光只回了一句,缓缓抬头望天。淡紫色的天空中,隐约浮现出一轮白月。

“脸色很差嘛,难道说你后悔了?”

江藤出其不意地开口,听来总有种刺耳之感。

“三柳背叛同志,而且为求自保毁尸灭迹对不对?斩杀这样一个人,你为何会后悔呢?”

“我不知道,只是——”师光无力地摇摇头,“我失去了珍贵的朋友,这是不变的事实。”

江藤无奈地哼了一声:

“你呀你,太天真。犯了罪,就必须受到惩罚。鹿野君你什么都没做错,又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师光心里一惊。这男人难道在关心自己吗?

“多谢。”师光小声道。

渐渐发亮的天空下,两人踏着冰冷的土地,走在无人的街道。

“啊,说起来……”走过佛光寺的十字路口,江藤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鹿野君,听说江户的萨摩藩邸被烧毁了。”

脚步停了,师光看着江藤的脸。

“你也知道吧?萨摩无论如何都想挑起战争,所以在江户烧杀抢掠刺激德川。”

萨摩藩召集全国浪人于三田藩邸,指示他们对幕府商人和货物纵火施暴。师光也听过类似风传。

“有些沉不住气的旧幕臣中了他们的挑衅,直接炮击萨摩藩邸,好像还弄死了人。大势难挡,要打仗了,打大仗。”

“那五丁森的苦心……”

师光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鹿野君。”

身边,江藤再次唤起师光的名字。声音很清晰,还能感觉到其中坚强的意志。

“我准备去江户。”

师光不禁望向江藤。

江藤看向前方,话语掷地有声:“战火肇始于京阪,但绝不会在此熄灭。它势必会烧去江户,将那里烧出寸草不生的焦土。在那之前我想去江户城一观保存在那里的书籍文献,再以‘解决五丁森案’为伴手礼,去太政官 讨点光彩。可战事一旦拉开,这一切皆无指望,所以我得赶快。比起别的,你现在应该考虑战后之事。还有——”

些许沉吟过后,江藤直截了当地说:

“要不你也跟我一起?”

江藤这时终于转向师光的方向。是朝阳的缘故吧,他苍白的脸越发明亮。

“不管结果如何,德川舍不得自己建立的两百年承平日子。他们的伎俩和手段在新政开始后也绝不会荒废。调查那些疑案,非我等聪慧之人不可。战争,就交予萨长那帮呆头武士吧。”

两人沉默,相互对视,之后师光移开视线。

“感谢你的邀请,不过——”师光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笑道,“我留在京都。我还想留下来,这里还有我要做的事。”

江藤扭过脸,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是吗”。

“那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也要做我该做的事了。”

留下师光,江藤再次缓缓前行。

“我们还会再见吗?”朝着远去的背影,师光突然问出一声。

江藤头也不回,依旧用他直愣愣的语气答曰: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 eiRfbuDJVBxlaCmA4psrWjNyMsPy5TTOFag9yuoR+RQe2HtCqZEQhg0FngCOpF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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