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慧范甚工心计,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外间方才那一声巨响。那定然是外间的人想要破门而入。如果真是李隆基,他绝不会等个十天半月后死心离去,定会一鼓作气攻进来。但想要击破没奈何,实是谈何容易,就算李隆基不惜血本,聚集诸多高手强行凿入,想凿通也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当务之急,便是杀了叶英,就算李隆基率领大批高手强攻入第二洞里时,自己也已带着公主远走高飞了。而叶英虽然不是自己对手,但也仍有一战之力,再与他纠缠,万一错过了时辰便功亏一篑,因此想以口舌来摧毁叶英的斗志。叶英听得他居然说要吃了自己充饥,也不由汗毛直竖,心道:这妖僧真是妖怪么?明知这个时候更须镇静,先前对凤五时就险些因为急躁而坏了大事,现在这时候若不能镇静,别说救出李十二娘,自己这条命也拣不回来。可道理虽懂,一想到慧范方才的话,手就有些发抖,长剑都几乎要落到地上。正在这时,却听得玄冰上李十二娘叫道:“慧范大师,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求求你放过大师哥吧!”
李十二娘躺在玄冰上,又湿又冻又怕,还动弹不得,见叶英苦斗仍将落败,慧范说什么还要拿他充饥,她越想越怕,虽知开口可能会分叶英的心,可这时终于忍不住哭叫起来。慧范没想到她先行崩溃了,冷笑道:“小郡主,不必多言了,来路已绝,叶大郎想走也走不脱,他是要陪你在这洞里一生一世了。”
李十二娘听得他说得狠,更是伤心害怕,“哇”一声大哭起来。方才她打了个喷嚏后又叫了一声,叶英只道她受伤,其实却是一个喷嚏把鼻涕带了出来挂在颊边,又不能擦,李十二生性好洁,羞于被叶英知道,因此死都不说,此时心中伤心欲绝,全然不顾其他,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也不管了。哭声中,却听叶英冷冷道:“李师妹,你放心,这洞定然别有出处,我不信这妖僧肯被关死在里面。”
叶英的心魄方才时亦有些动摇,但听得李十二娘的哭声,慧范一怔,忽然叹道:“叶大郎,你真是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可惜命蹇,你已然连剑都握不住,纵然能发现出口也用不成了。”
叶英说得全然不错,这第二洞除了没奈何这道石门,确有第二处出口。慧范本想用口舌来击溃叶英斗志,没想到这少年软硬都不吃,此时反倒更为冷静。他心想说不得了,正午马上就到,总之不能再让叶英靠近玄冰。他将身一纵,从冰上跳了下来,哪知一落地,却是“哗”一声,溅起了不少水来。慧范一怔,还不明所以,眼前却是一亮。
是那颗悬在洞顶的火齐珠,突然又亮了一倍许。本来洞中已亮同白昼,此时更是亮得连影子都看不到。见此异像,洞中几人全都惊呆了,慧范却是又惊又喜,忖道:澄印书中所言,原来都是真的!
他是从澄印留下的一本笔记中得到还魂术的。要施还魂术,须以火齐珠与人鼎。当时这两样东西都在太平公主手中,但太平公主失势太快,失势之时澄印却带着人鼎失踪了。虽然慧范及时将太平公主的尸身带到了停香谷第二洞这块玄冰中保存了起来,但火齐珠与人鼎一直不知下落。这十来年里他把还魂术每个步骤都背得熟而又熟,可这门法术又不能试演一遍,因此就算他自己也一直心有惴惴,生怕法术无灵。
澄印笔记中说,于秋分日正午,在第二洞中将火齐珠布下。秋分日纯阴纯阳之气正好平分,火齐珠汲取了纯阳之气后,便能将公主体内的纯阴之气调和,将她的元神转入人鼎之中。而秋分日正午之时,火齐珠将会光明大作,正是此时景像。洞中多了这许多水,想必是火齐珠的纯阳之气越来越多,将冰块化去的缘故。一想到公主马上就要复生,慧范精神一振,踏着水上前一步,冰柱当胸向叶英刺去。叶英已用袖子将剑柄裹了两层,仍觉得入手阴寒,慧范一上来,虽知不能用剑去挡,可这一招不挡又万万不成。“当”一声,这一样力量也不甚大,但叶英却觉剑柄上那股寒气更浓了一层。慧范得势不让人,冰柱舞了个花,又连击三下。这三下叶英仍是不得不挡,可一挡之下,寒意竟似什么活物般要循着他手臂经络沿上来。
纵然斗志不垮,仍然不是这妖僧对手么?叶英正想着,李十二娘忽道:“大师哥,你知道傅大士的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么?”
叶英正被慧范逼得连连后退,心道:李师妹还说什么锄头水牛?却听李十二娘念道:“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
叶英甚喜读诗,但这首诗如此浅显,却不曾读过。他正不知李十二娘念这四句做什么,慧范却笑道:“小郡主,你这时传你大师哥入门剑诀,也已来不及了。”
原来这四句原先并非剑诀,实是南北朝时高僧善慧所作的偈诗。善慧俗名傅翕,人称傅大士。公孙大娘以剑入舞,创立剑器舞,但弟子初习时终不能直接握剑,因此总以空手练习。只是刚入门的弟子空手使剑舞时总觉得无从入手,公孙大娘便以这傅大士四句示之,说这是剑舞一门的入门四句。悟得此四句,便可悟有剑与无剑之别。李十二娘当年受公孙大娘所教时也曾悟过这四句,但自己实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到了一定程度,手中无剑亦如有剑,全无分别。她听得慧范说叶英连剑也握不住了,情急之下,已是病急乱投医,想起以前师傅教过自己的入门诀来,心想别个剑诀不能说给外派之人听,这四句乃是成句,自是不妨,若大师哥有所悟,自是再好不过。善范极是博学,却连公孙大娘一门的入门诀也知道,一口就叫破了李十二娘的用意。哪知叶英眼中忽地一亮,笑道:“不错,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剑光一闪,剑气立时大盛,“当”一声,在冰柱上斫了一下。
先前叶英一直避免自己的剑与冰柱相触,此时却自己迎了上来,慧范不由一怔,长剑又是“当当当”地斫了三下。这三下斫在了同一个地方,本来冰柱被慧范贯注了内力后变得极是坚硬,但前后四剑尽斫在同一处,他只觉手上一轻,冰柱一下被削成了两段。慧范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叶英突然间会不怕剑上传来的寒气了,定睛一看,却见叶英手中握剑,但剑柄竟在他掌中不住上下翻飞,实际触到他的皮肤时只是极短一瞬。如此一来,剑上寒气再重,也侵不入叶英的经脉了。慧范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竟还有这一招!
公孙大娘乃是当世最顶尖的剑客,亦是最善育人的良师。她以傅大士四句为入门诀,实是含有无限深意。兵者为凶器,舞却无一丝杀气,以剑化舞,本来是最不可能的事,公孙大娘却做到了。这四句偈诗文意浅深,老妪能解,但又博大精深,公孙大娘要弟子悟的,并非剑诀剑意,而是“有”与“无”,“行”与“止”之辨,以之来化去剑术中那一丝戾气。这一关是公孙大娘一脉弟子的必经之路,叶英所修的问道剑与公孙大娘的剑术渊源极深,只是他初见问道剑时剑术已然不弱,那入门一关便不曾经历过。当初拓跋思南剑术造诣何等深厚,见了悟道剑后虽然悟得的随手一招就极为厉害,但也觉得难以克制,而以为问道剑乃是魔剑,其实正是此理。叶英心性纯良,后来也一直未走上歧路,但问道剑的那一丝戾气却一直不曾化去,以至总是难有突破。他曾花了大力气练成“春云乍展”这一招,后来以之实战又发觉此招长剑要离手攻击,实是华而不实,并无实用,但听得李十二娘念了这傅大士四句,刹那间想到:原来人在桥上走,流的是桥不是水。其实这一招‘春云乍展’使来,我的剑并不曾离手。
原来练剑亦如悟道,往往苦思冥想一世也不得其解,偶然间却豁然开朗。问道剑的前四字是“刚明柔暗”,原本也与“有”、“无”、“行”、“止”一般,乃是相反相承。叶英的悟性本高,此时顿悟,心中实是欢喜无限。问道剑能在剑上生发对敌之招,但剑在手中,终有其限,而与这式“春云乍招”两相结合,剑上变化立时多了十多倍。慧范本来便觉叶英剑上奇招妙招层出不穷,此时变化越来越奇,长剑上下翻飞,总在叶英指掌间飞舞,竟有难敌之势。他方才已占了七八成攻势,这回反被叶英逼得后退,心想这冰柱已不足以克制他的长剑了,双手一紧,“啪”一声,已将冰柱捏成了细屑,转瞬间化水从指缝间流出,双手却握成了拳,上下一扬,使的却是一路少林派的罗汉拳。
罗汉拳乃是少林弟子入门的拳术,就算刚入少林的小沙弥也会,算得是朴质之至。叶英的剑可谓极天下变化之最,花团锦簇,变化万千,慧范的拳只不过直来直去,但就是这直直一拳,一下又将叶英的剑逼在了圈外。
恶斗至此,虽然对慧范痛恨之极,但叶英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慧范的为人阴险恶毒,但武功却算得堂堂正正。也只有见到此时慧范出手,叶英才真正知道“拙能胜巧”之理。可心里佩服,眼见头顶的火齐珠越来越亮,他心里也更是焦急。正想道:这妖僧的武功到底何处方是尽头?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
这是有什么重物在石门上重重一击。第二洞虽然曲折,但别无分支,声音汇聚到这儿,更是响亮。慧范心道:他们还不死心么?没奈何重达数万斤,李隆基手上固然有许多强悍的武士,可想攻破这道石门,实是痴心妄想。他正待上前向叶英击去一拳,“咣”的又传来一声巨响。
这声响动与先前大不相同,已如大鼓被击破时的声音,随之而来的竟是一股热浪。四周的冰块原本就化了不少,被这阵热浪一冲,简直如汤泼雪,一下又融化了一多半,慧范和叶英两人本来就是趟在了水里,此时水竟没到了小腿肚上。他两人都是一怔,却听得那一边有人高声道:“慧范和尚,十一年前你逃过一劫,今日在劫难逃了!”
这声音甚是尖细,人随声出,铁门后出现的正是高力士的脸。
在平台上,神策武士砍下了好几株大树,堆在了门前。这些人武功精强,内力深厚,砍几棵树自是小菜一碟,几乎将平台都塞满了。一点上了火,烈火顿时熊熊燃起。平台下便是山涧之水,等烈火渐灭,那石门已被烧得通红,突然间又将冰冷的涧水泼上。如此水火交攻到第三次,门上终于出现了裂痕。高力士再命那力大无穷的于武陵以铁杖猛击,这堵看似坚不可摧的石门在击到第二下时终于碎裂。
一破了石门,高力士亦率人快步入内。待走到那焚身闸前,见又有一道铁门。这铁门虽然也颇为坚固沉重,在高力士眼中实不能与外面那石门同日而语,正待命于武陵上前将铁门撬开,身后却伸来一掌搭在他肩上道:“力士,先不要开。这少年与慧范两人,谁会赢?”
里面的叶英和慧范仍在恶斗。虽然叶英剑术精奇,千变万化,但高力士只看了一眼便轻声叹道:“叶家的大郎要败了。”
李隆基淡淡一笑道:“那不必管了,马上就到正午。”
十年前,他初见叶英时,并不曾把这少年放在心上。但这次看到,高力士方才明知这少年的剑术竟然已有了相当高的造诣。如此年轻,就有这等本领,高力士亦未免起了一丝爱才之心。但他也明白,陛下已下了绝杀令,谷中所有人都不能放走。虽然叶英定是为了那人鼎而在与慧范苦拼,在陛下眼里,他仍是敌人。而陛下要的,是慧范的秘术。如果叶英此时占了上风,慧范已岌岌可危的话,那陛下定然会下令对叶英下手了。
慧范见到高力士出现,原本一惊,但见高力士并没有冲进来,他心道:这铁门仍能挡他们一挡,我还有机会!
正午顷刻就要到了,只消再撑片刻,还魂术将大功告成,到时自己就将带着公主远遁。高力士定然并不曾察觉,这间看似密闭的小屋实际上还有一个出口……
慧范定下了神,叶英却是大为焦急。见到石门被攻破时,他也舒了口气,心道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救兵,慧范果然在劫难逃,哪知这些人到了铁门外,竟是好整以暇地停了下来,居然如看戏一般等着。
他们的目的,其实是慧范的还魂术!叶英突然间心头一凉。他这时才算发觉,自己本以为的同盟,原来根本没把自己当一回事。他们要的,其实是慧范的还魂术。慧范能够让人死而复生,这等本领才是他们想要的,什么李十二娘,什么叶英,就算无辜,在他们眼里亦是一文不值。一瞬间叶英心中万分激愤,一股怒气几乎便要冲口而出,剑光亦是随之大增,铁门外观战的高力士脸色不禁微微有点变色。
如此凄厉的剑光,竟是平生未见。先前叶英剑术虽奇,但剑气堂堂正正,此时却充满了邪异之气。就算躺在玄冰上的李十二娘也已察觉,她心中一寒,忖道:不对!大师哥入魔了!
她不曾走火入魔过,但曾听师傅说起走火入魔的模样,依稀正是叶英此时发出的剑气。虽然明知自己也已命在顷刻,她仍是喃喃道:“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她一遍遍念着这四句偈诗,心里只是想着:大师哥,你千万不要入魔!好些年前,大师哥给自己拿糖球吃,后来又救了苏苏,因为信守一句承诺,带了苏苏到长安来,一路上又无微不至于照顾自己。这等情景正不停在她眼前闪现,一想到如此温柔的大师哥会变成一个妖邪诡异的魔头,李十二娘心里就无比心痛。方才这四句偈诗让叶英扭转劣势,此时她也只盼能让叶英斩断心魔,恢复正常。
叶英的剑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凄厉,慧范亦吃了一惊。此时叶英的剑排山倒海般斩下来,竟是无坚不摧。这样斩下来,不仅要把自己斩开,身后的玄冰多半也会被他斩成两半,更不要说玄冰里太平公主的法体,以及玄冰上动弹不得的李十二娘。他这一生唯有一个心思,便是复活太平公主,明明已到了生死关头,他脑海中反倒空空一片,双手猛然合掌,一下夹住了叶英的剑。
这是空手入白刃。但他这一招空白入白刃接住寻常刀剑还不在话下,要接住叶英这妖异之极的一剑却绝无可能。他只觉剑气破空而下,几乎破脑而入,正在惊恐,洞顶的火齐珠突然间又是一亮。这火齐珠本来就放出极亮的光,此时更亮得照人无影。
正午到了。
这一阵亮将洞中几乎所有的人眼睛都闪得一时间看不到东西,李十二娘正念着的偈语也戛然而止。
成功了!慧范一阵狂喜。而本来要切入他顶门的长剑亦突然停住。此时慧范若出手反击,当胸一掌打出,叶英只怕被他打个闭气而亡,但慧范也忘了对叶英下手,一下冲到了中间。此时那块玄冰已经化了大半,地上也积了一大滩水,玄冰中却是一具沉香棺木。冻在玄冰中闻不出味道,此时却是异香扑鼻。慧范伸手便要推开已成了躺在棺上的李十二娘,叫道:“公主,我……”
澄印的笔记后面说得清楚,说返魂术成功后,人鼎的精气尽为沉香棺中的太平公主吸取,于是死者因此复生。按理,现在太平公主应该吸光了人鼎的精气,已然复活,要马上把她从棺中放出。哪知他刚要推开李十二娘,李十二娘忽地一臂扬起,狠狠一耳光打来道:“你这贼和尚!”
李十二娘被慧范捉来点了穴道后放在玄冰之上这半天,动也动不得,冷又冷得要命,心里更是怕得要死,只在运气冲穴。只是她功力甚浅,慧范点她的穴时力量虽然并不重,也不是她能自行解开的。方才那火齐珠突然间大放光明,李十二娘只觉身上一热,仿佛有道热流直贯入四肢百骸。她真气不足,冲穴一直示能成功,借着这股力,却一下将慧范所点之穴解了。眼见慧范还要来推自己,一肚子恶气正在没处发的时候,这一掌打得越发清脆。只是这一掌打上,李十二娘自己却震得手掌发麻,人也被震得从棺木上倒了下来,心道:这贼和尚的脸皮好厚!
慧范本以为李十二娘已然精气尽失,纵然不死也只剩一口气,哪知她会突然抽自己一耳光。这一耳光对他来说也毫发无损,他也顾不上与李十二娘纠缠,扑到棺木前定睛看去。这棺木上方开着一个小窗,上面嵌了一块水晶,里面露出的正是太平公主的脸。这十来年里,太平公主的尸身一直放在沉香棺木中,又冻在玄冰里,竟是仍与十多年前一般模样,容貌如生。可再容貌如生,仍是个死人,哪有半点生机。慧范一心以为太平公主已然复活,见此情景,心顿时凉透了。谋划了那么多年的大事,到头来发觉竟是一场空,慧范心中无比绝望,顾不得对付李十二娘,只是想着:这是怎么回事?还魂术每一步都不曾有错,他也不知到底哪一步出了岔子,但太平公主就是没有复活。正在茫然之际,那棺木突然向一边滑去。他大吃一惊,心道:“公主复活了!”眼见棺木要挤向洞壁,他也顾不得一切,飞身向棺木扑去,一把抓住。
那是叶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手揽住了李十二娘,一脚在沉香棺木一踢。棺木虽沉,但地上积水,被叶英这一脚踢得滑了开去,露出地上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这正是第二洞里的第二个出口。叶英先前见地上积水尽向玄冰下流去,便猜到这儿会有第二个出口,见果然正是,他大喜过望。虽然这洞口黑黝黝的,里面不知有什么,他也顾不得一切,揽着李十二娘一跃而下。李十二娘此时已恢复神智,觉得被叶英揽在怀里,又是羞涩又是开心,心道:大师哥回来了!他回来了!伸手搂住了叶英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只是一动不动。
见正中心居然还有一个洞,铁门外的高力士不由一呆。他也不曾想到这洞中居然还有一个出口,明明慧范已是瓮中之鳖,若是被他逃走,那又将功亏一篑。情急之下,高力士不由分说,一把抓过边上于武陵的铁杖,一下塞进了铁门下方。他的力量自是远不如于武陵,内力却强过于武陵甚多,铁门被他的别得开了个大口子,高力士一下钻了进去,还没等站稳,一掌切在了右腿阴陵穴上。这一招“六龙飞辔”使出,慧范轻功再高,数丈之内也逃不脱,只是明明身前有个大洞,慧范竟是动也不动,仍然抱着沉香棺木出神,高力士一下冲到他跟前,左掌在他颈后一切,右掌已斩向他腋下。这一招有一式厉害后招,只是“砰砰”两声,高力士的后招根本不曾用出来,两掌尽已切在慧范身上。慧范中了两掌,这才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高力士两掌打中,反倒一怔,见慧范仍是动也不动,伸手试了试他鼻息,惊叫道:“死了!”他出手极有分寸,这两掌虽然力道极大,但绝不会伤了慧范性命,可是一探慧范脉门,已知此人八脉齐断,其实中招之前便已死了。
铁门“咣”一声开了,李隆基在几个武士簇拥下走了过来。他也没理睬慧范,只是走到了那沉香棺前,扫了一眼后喝道:“开棺!”边上一个持斧的武士听得,举斧将棺盖劈开。
棺盖被打开了,一股异香直飘散出来。异香中,棺木里躺着一个中年妇人,相貌栩栩如生,但终是个死者。
看到这中年妇人的尸身,李隆基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太平啊太平,朕还只道你真个能重生呢,原来我们都被人骗了。这样也好,不必再杀你一遍了。”
这中年妇人正是十一年前被陛下赐死的太平公主。高力士在一边听得遍体生寒,虽然太平公主是被陛下赐死,但陛下此时的话中全无恨意,只有惋惜。只是高力士也明白,陛下惋惜的只是他布下了重重罗网,一心想得到慧范所掌握的还魂术,但最终却劳而无功。他过来小声道:“陛下,慧范已死了,他定是心灰意冷到了极处,霎时而亡。”
李隆基扭头看了看慧范的尸体,低声道:“他上了那么多年当,此时才算明白过来,自是了无生趣了。这秃厮,死了便死了,哈哈,不消说他,连朕也是上了澄印这个大当了。”
澄印的还魂术让李隆基极为神往。本以为有了还魂术,那开元盛世也能永世传承下去。只是此时才知道,这些所谓的法术终究还是虚妄,慧范更是因为多年来唯一的执念瞬间破灭而心碎致死。李隆基虽不至猝死,但这份失望亦是溢于言表。高力士小声道:“此事本来便无理可喻,陛下不必挂怀。”他长了长身,又道:“神策诸将听令,即刻搜山,不得放过一人!”
下完了令,他扭头向高力士道:“力士,出去吧,这洞中实让我万分不快。你让人将这两人的尸身就地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两个乱臣贼子,朕也法外开恩,在这停香谷中给他们一块葬身之地。”
高力士点头道:“此是陛下仁德。”他顿了顿,又小声道:“方才从洞中遁走的那两人……”
李隆基听他提起叶英和李十二娘,眼里竟异样的有些茫然,低低道:“一个是忆盈楼公孙大娘弟子,一个是藏剑山庄叶家子弟,是么?”
高力士一躬身道:“陛下神武睿智,确是此二人。”
李隆基想了想,忽然笑道:“既然已入我彀中,谈何逃遁?引路的烟花,应该就是他们放的。看在这一点功劳份上,给秦将军传令,放这几人出谷去吧。”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句话乃是昔年太宗皇帝见到新取的进士鱼贯而出时所言。高力士一怔,他还记得陛下先前说过,有谁胆敢出谷,责令驻守谷口的天策诸将格杀勿论,但此时为何要放这几人走?只是他也不敢多说,跟前李隆基出了洞。直到他们出了洞,才有武士从洞顶取下了火齐珠,前来交给李隆基。李隆基把玩着这珠子,叹道:“无论如何,朕得知此珠竟有如此妙用,倒也是澄印之功。”
听陛下说起澄印,高力士近前了一步道:“陛下,这澄印到底为何要设此骗局?”
澄印说有还魂术,不仅慧范信之不疑,陛下也颇为期待,但这还魂术最终还是个骗局。李隆基眯起眼看了看对面的山顶,低低道:“当年澄印献这还魂术,真正的用意,朕猜想多半是为了那人鼎吧。”
高力士道:“人鼎?”
李隆基点了点头道:“这人鼎今年一十有五,那就是生于景云元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力士,你还记得吧?”
高力士的身子微微一振,垂首道:“奴婢记得。”
景云元年,正是陛下诛韦后一党,将父亲睿宗扶上帝位的一年。那一年里,与陛下一同向韦后一党下手,也正是太平公主。韦后弄权数年,同党受诛有数十人之多。李隆基仿佛看到了一点隐约的什么,喃喃道:“那一年,安乐府中,曾搜出一个婴儿,你可还记得?”
韦后之女安乐公主李裹儿,曾是个权倾一时的跋扈之人。高力士点了点头道:“奴婢还记得,这婴儿正是澄印搜出。”
李隆基转过身道:“你可知澄印的俗家姓名?”
高力士一怔。他虽然精干,但澄印已死多年,他也根本没想过要去查一个死去多年之人的俗家姓名。他道:“奴婢不知。”
李隆基道:“澄印的俗家姓,乃是姓武。”
姓武!高力士的眼睛一下睁大了许多。这个姓氏与李唐皇族可谓纠缠不清,就算陛下,亦是武后的嫡亲孙子,身体里也同样流着武氏的血脉。而安乐与太平两公主,不仅同样也有武氏血脉,还都曾嫁给武氏为妻。陛下对武氏,可谓既恨之入骨,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在吧。高力士自不敢妄加揣测,也不敢多嘴,只是静静地听着。李隆基又道:“他的俗家名字,便是武承宗。”他顿了顿,又道:“是武承嗣之弟,也就是安乐后夫武延秀的亲叔父。”
竟然还有这层关系!高力士险些要叫出来。他自认精明强干,但真个论到精明强干,实不能及陛下万一。当年澄印搜出来的小婴儿,自是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之女了。落到斩草必要除根的太平公主手上,就算只是个小婴儿,定也难逃活命,但那小婴儿也是澄印的嫡亲侄孙女,因此澄印才以返魂术为借口,保下了这小婴儿吧。他道:“慧范被澄印骗了这么多年,诚是蠢笨之极。”
李隆基忽然长叹了口气,低低道:“此事若无太平首肯,慧范岂会信之不疑?便是朕,也要等此时诸事线索都已齐备连贯后,方才猜出真相。而武后曾想在太平孀居后把她嫁给武承嗣,她岂会不知澄印的真正用意?朕今日方才明白,姑姑这等人,当时亦动了恻隐之心。”
太平公主虽是李隆基的亲姑姑,但李隆基称她只是“太平”两字,直到现在却突然改叫“姑姑”。高力士没敢再说话,心知现在自己不管说什么都错,不如不说。陪着李隆基走出了第二洞,站在平台上望去,只见谷中四处都是在搜山的神策军卒。他们奉了陛下之命搜山,自是一个都不能放过。只是谷中再无旁人,他们这一番搜山自是白费力气。
看着四野的军卒,李隆基忽然道:“力士,那少年,是叫叶英么?”
高力士听陛下问起叶英,忙上前道:“正是。陛下,这少年乃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可要将藏剑山庄平毁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不要了。只消藏剑山庄没做什么大逆之事,便什么都不要管。”说着,他又极轻地道:“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谢云流。”
这句话李隆基说得极轻,但高力士仍然听到了,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仅陛下前所未有地称上了“我”,更是陛下提起了那个已多年不曾提过的名字。
很久以前,谢云流和陛下也曾是朋友。但再好的好友最终也会反目,而陛下,原来直至今日,仍在心底藏着那一份久逝的友情啊。一瞬间,高力士也似乎明白了陛下放走叶英诸人的原因了。
此时的叶英背着苏苏,领着李十二娘刚离开谷口。他生怕苏苏醒过来会大吵大闹,因此暂时还没解苏苏的穴道。从地下水道逃出了第二洞后,他一直都万分担心会被陛下的武士们发现,但直到将苏苏带出来,仍然没被发现。此后的事顺风顺水,甚至顺利得让叶英都不敢相信,就这般轻轻巧巧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走出谷口时,他又转过头,小声道:“李师妹,还记得当初我给你吃了什么?”
李十二娘嫣然一笑道:“两个糖球,一个桔子味,一个石榴味。大师哥,你还不信我是李十二么?我可没变成什么太平公主。”
叶英讪讪一笑,说道:“以防万一。”虽然他初听到有还魂术时万分不敢相信,但还魂术被证明是假的后他倒又有点疑神疑鬼了。只是问了好多当初的事,李十二娘答得都滴水不漏,若她真成了太平公主的话,这太平公主神通也太大了点,竟连五年前自己给她吃过什么糖都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李师妹,方才多谢你给我颂那剑诀,那时我险些入魔。”
李十二娘又是一笑,说道:“我知道大师哥你才不会变成那贼和尚那样的。”
与李十二娘说笑了一阵,叶英却回头看了看。他的心境并不似李十二娘那般轻松,这件事仍然有太多的谜团。慧范这些人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对藏剑山庄的人下手?李十二娘到底是怎样的身世?这些谜,难道就永远是个谜了吗?还有那位救过自己一命的忆盈楼前辈,她有没有离开停香谷?只是自己已经出谷,已没有再冒险回去的道理。
前辈,你自己保重吧。叶英想着,再不回头,走出了山谷。他却不曾发现,当他们走出谷口时,林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那正是天策府的秦颐岩。
秦颐岩只有等他们走后,才打马出来。先前有几个行脚僧想逃出山谷,被守在谷口的天策武士一枪一个,尽都了帐。天策符的武士精于伏击冲锋,以快马疾驰,突下杀手,方才那两个出谷去的少年武功再高,取他们性命并不烦难,只是秦颐岩不知陛下为何下令要放走他们。
难道陛下是动了恻隐之心么?他想着。
此时远远地见到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陛下。秦颐岩上前见过礼,说了方才有两个少年男女带了个小女孩离去之事,李隆基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下令收队回营。他也知道天策府与神策府两方素不相能,自己在时双方尚能顾全大局,自己一旦离开,这两支人马只怕会先行打起来,因此下令秦颐岩率天策武士回洛阳,自己带着神策武士回长安城去。
直到李隆基一行人走了许久,在谷口的一棵大树之上,一个人忽地一长身,站在了一根大枝杈上。
这是个中年妇人,已不复先前的老态。看着李隆基消失的方向,妇人许久没有说话。她的易容术和隐藏之术堪称天下独步,神策武士搜山时也知谷中多半已无人,搜得并不仔细,更不曾想到她一直便躲在谷口的大树之上。
隆基,你可知我已饶了你一次。
李隆基出谷时根本没想到她会躲在谷口这棵大树上。当时她若出手,虽然肯定会被天策、神策两府武士乱刃分尸,但刺杀李隆基的可能亦是很大。只是,她最终仍然没有出手。毕竟,这个人放过了李十二娘,虽然他并不只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
她默默地看着,忽然,眼里滴下了两滴泪水,正砸在身下的枝杈上。因为这十一年来,她第一次知道,那最小的女儿原来真个还活在世上,而且,离自己还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