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范一冲进洞去,心中已是有若火焚。李十二娘被关在洞中,索性一下将她点倒,挟着便冲了出来。如果所料不错,那个用一招“帝骖六龙”闪过自己一击的人是宜城公主李棠秋的话,那么杀到停香谷来的那些人就是李隆基的手下了。
李隆基。心头一浮上这个名字,慧范便感到有些发冷。如果说他此生真有什么惧怕,大概就只有此人了。在他心目中,太平公主是神明一般的人物,但最终仍是在李隆基的致命一击下被逼得自尽。这一次是公主重生的唯一机会,难道李隆基也已算定,所以在这当口杀来么?
他刚出洞口,正待带着李十二娘向第二洞奔去,却觉一股寒气突然袭来。
那是叶英从一侧向他刺来的一招“醉月”。藏剑山庄的剑法中,“君子风”这一路最为潇洒,叶孟秋当初教叶英这一路剑时还谆谆教诲,说叶家乃是诗礼传家,虽然由文入武,仍不可堕了儒生气度,因此这路剑别个尚是余事,出剑之时当以高雅闲适为尚,方称得上“君子风”三字。但叶英看到李十二娘被慧范挟在腋下,心中有若火焚,虽然知道此时更应镇静,但知道归知道,心中一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一剑刺出,哪还有半点君子之风,倒与绿林豪杰气急败坏地拦路截道差不多。只是姿势虽然难看了点,拿捏的时机却恰到好处,正是慧范身形将动未动之际。如果慧范不应,这一剑便能从他肋下刺入。而他转身应付,前冲的力量便已卸去,自是冲不出去了。慧范见这一招连消带打,运用之妙,实是叹为观止,心道:这小子真是剑道上的奇才。以他性子,本来定要痛下杀手,以绝后患,可此时他已不愿再与叶英纠缠,眼见叶英的剑向自己头上刺来,他忽地身形一缩,突然间缩到了李十二娘身下。慧范个子并不如何高大,但总比李十二娘要大一圈,只是此时却仿佛比李十二娘还要小了,身体几乎已被李十二娘盖住,只是人前冲之势却丝毫未减。叶英见他竟然出此无赖招数,这一剑势必要先刺中李十二娘,不由大吃一惊。这招“醉月”已然用老,情急之下,他左脚在地上一点,人疾转了半圈,借着身体转动之势硬生生将剑势收了回来。
他这般收剑实是极其危险,已是中门大开,慧范若趁机从空门击入,多半会将叶英打个吐血。只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别个好办法,一心只想着不能伤了李十二娘。幸好慧范比他更是着急,也顾不上与叶英纠缠,身形一晃,便闪过了叶英的阻截。其实李十二娘是他寻了十来年的人鼎,极其重要,根本不会让她受伤,若叶英这一剑仍是刺来,慧范无奈之下只有停下身形。但慧范不仅武功高强,计略亦甚高,算定叶英宁可自己受伤也不会伤了李十二娘,冒险一试,果然得计,待叶英转过半圈收住了长剑,慧范已然冲出了数丈之遥。
果然不能乱了方寸!叶英已是又痛又悔。眼见慧范的身形马上就要消失在前方树林中,他一个箭步追了下去。叶英的轻身功夫甚是不错,昨晚高力士若不用“六龙飞辔”这一招,便根本追不上他。只是慧范挟着人也不比他慢,几个起落,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曾拉近,反倒从两丈拉到了三丈开外。
慧范挟着李十二娘向前冲去。此处已近谷底,已能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山崖挑出数尺,恰似一角飞檐,下面罩着一片数丈见方的石台,石台上站着几个戴着斗笠的行脚僧,正是慧范那几个弟子。他们分列两边,每两人抓着一条铁链,当中却有一扇石门正在被拉起。
这儿,正是停香谷中最为关键的第二洞。停香谷本就极其隐秘,而这第二洞更为隐秘,寻常人就算到得近前,也想不到下面竟然别有洞天。行毅、行佐、行念、行胜四人先前奉了慧范之命来开启第二洞,这第二洞与别个洞全然不同,当初太平公主命慧范经营此处,慧范花了大半年功夫,指挥诸弟子抓了近百名人伕日夜苦干才算完成。这洞本来就极其隐蔽,慧范更是竭尽巧思,给这洞设计了一道石门,称之为“没奈何”。这石门是一整块千钧巨石,里面装有机括,开启时要拉动铁链将石门绞起。只是自从十一年前放下了石门后,便从未开启过。年深日久,机括也已生锈,行毅他们四人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将没奈何升起了一半,忽然听得传来声音,行毅扭头一看,惊道:“师尊!”
他本就畏师如虎,心想自己开门太慢,说不定师尊等不及了,这才急急赶来,万一怒发了一掌就送自己和行慈作伴去。他心中一慌,叫道:“师尊,没奈何马上就升起来了……”
慧范身形一个起落,已到了洞口。他也无暇多说,喝道:“守住门!”便挟着李十二娘冲进了洞里。行毅见师尊一句责骂都没有,不由长吁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吐完,眼前一花,又有一人飞身而来,看衣著是他们同门的。行毅脑筋不算快,心道:行德不要命了?不看着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一边行念却惊叫道:“是叶家大郎!”
行毅和行佐只是那回在林中伏击叶英时远远见过他一次。那时他们两个一心在施术,也不曾看得清楚,但行念却曾和叶英打过照面,还险些被叶英劈开脑袋,对他已是深深忌惮。见叶英飞身追来,身上穿的也多半是行德的僧服,那不问可知,看管他们的行德多半已是凶多吉少。想到此节,他更是害怕,伸手便向怀里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铜角昨晚就被李十二娘斩破。何况无音梵雷虽然神奇,但铜角却大是狼犺,因此平时出去都得由三个人分带在身上。现在为了开启这道石门,行德和行佐也定然不会带在身边。
叶英虽然比慧范稍慢一些,却也马上就到。他来得如此突然,行毅心想自己身为大师兄,当仁不让得上前。他也顾不得再去升起没奈何了,抽出短棒迎了上去,挥棒打向叶英。只是短棒刚举起来还没来得及挥出,行毅忽觉左腿忽地一痛,人已向一边倒去,却是叶英一剑正刺在他的左边大腿上。
叶英这一剑是秀水剑法的一招“玉虹贯日”。这一招本来是直刺对手,出招前需蓄力良久,因此要发此招,必须与对手保持一定距离,因此藏剑门中子弟戏称这一招乃是“玉虹贯日,一贯就是一日”。但叶英的问道剑已有初步小成,将问道剑剑意化入这招“玉虹贯日”中,虽然不能说是意到剑到,至少也是随手便能使出,不必一贯就是一日了。只是他的造诣毕竟尚浅,虽然使了出来,这一剑的准头却是大减,因此长剑只刺中了行毅的左腿。饶是腿上肉厚,叶英这一剑刺得也不算深,只是突如其来的疼痛也让行毅受不了,他一下侧身摔倒在地。人虽倒地,行毅的手倒没有受伤,短棒仍是重重挥出,却砸在了地面之上。行毅在慧范六个男弟子中武功排到第二,已不是庸手,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小小名气,这一棒力道沉雄,出招又狠又准,“啪”一声,砸得碎石飞溅,叶英却已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他刚冲过了行毅,眼前忽的一花,又有人挡在了他面前。叶英连出了三招秀水剑法,这人进一步退一步,退了一步又进一步,连挡了三剑。叶英原本势若破竹,本想一气冲进第二洞中,没想到被这人挡住了。他气势已衰,不能再一鼓作气地直冲进去,进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心道:这人的招式破绽百出,为什么我反被他挡住?
红拂女张初尘的剑术与公孙大娘一门的剑器舞,都源自春秋时越女一脉传下的猿公剑术。叶英所修的问道剑则是昔年猿公晚年所创的另一路剑术,只是猿公剑人人可修,问道剑却是有缘者得之,无缘者毕生不得其门而入,但两者之间亦颇有可互相印证之处。猿公剑术,最重的就是剑意,招法倒是余事,公孙大娘化剑为舞,正是取意弃招,授徒时也总说要直观剑意,勿为招式所囿。因此李十二在公孙大娘门下修习了五年,剑术尚算不得高手,眼力却比寻常高手还好。叶英的问道剑已有了两三分火候,练剑更比李十二娘刻苦百倍,眼力亦高出李十二娘不少。只是他所见的破绽虽然无一不确,但他却忘了人力有限。天下武功,说到底便是一个“快”字。若快到了旁人未及反应过来的程度,那自是天下无敌,任谁都不是对手。只是人再快,也终有限度,绝顶高手比一个初学乍练之人快得三四倍尚有可能,若要快个十几二十倍,那是绝无此理。此时叶英的眼力已高过了本身武功,因此才觉得对手满身破绽,可自己偏生又被他挡住了。他只道自己又是急躁而乱了方寸,索性不去多想,只是凝神静气出剑。
挡住叶英的是六行脚僧中的二师兄行佐。行佐在一众同门中武功仅比凤五差一点,较行毅却还要高出不少,只是挡得叶英几剑后,他已然越来越心寒。剑光闪烁中,行佐的僧衣被叶英的长剑刺得尽是破口。叶英一静下心来,剑势慢了些,只是行佐却觉得更难抵挡,急道:“快来人啊!”
行佐因为武功超出侪辈,平时甚是自傲,对敌也向不要人帮忙。行念和行胜还在拉着铁链,忽然听得二师兄叫唤,两人不由一怔,一下抽出短棒,心想二师兄都被逼得叫人帮忙了,定是马上就挡不住。其实叶英此时的武功虽然高过行佐,却也不能高过太多,行佐要抵挡亦能再挡一阵,行念和行胜两人一加入战团,立刻便能占得上风。可是这两人都曾在叶英剑下吃过亏,对这剑术奇高的叶家大郎心有忌惮,三个人才堪堪挡住了叶英。
第二洞口前的这块石台只有数丈见方,一个人站在这儿倒不见小,但此时有四个人在动手,行毅拖着条伤腿站也站不直,直待往一边躲。只是这四人如磨盘般转动,行毅眼见行念又要转过来,自己已被逼得站在了边上,再被一挤定然会摔到下面山涧中去,急道:“三师弟,小心!”行念听得大师兄的声音,心神一分,眼前剑光却是一闪。他吓了一大跳,举起了短棒护住面门,只道会难逃一剑之厄,只是剑光倏发倏收,叶英一个箭步从他身边冲了过去。行念这才恍然大悟,心道:糟糕!他一直在拼命抵挡叶英的剑势,全然忘了四人是在打着转,不知不觉竟然让叶英绕到了里面。等他回过神来,叶英已冲进了第二洞中。
山洞之中,必然昏暗异常,叶英也做好了看不到的准备。第二洞因为是在停香谷的最低处,又有个挑出外面的山崖,虽然已近正午,第二洞口的石台上仍然不算如何明亮。只是叶英一进山洞,眼前却是一派明亮,竟然比外间还要亮得多。他不由一怔,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待他弄明白,身后却有人高声叫道:“这小子冲进去了,抓他出来!”
说话的却是行胜。行胜的轻功甚佳,比行佐行念两人都要强得多,叶英冲到了洞中,他后脚便也跟了进来。只是一到里面,他才省得自己只有一个人。当初他与行慈两人追击驾车而走的叶英,只是一招就被叶英刺伤了肩头。方才情急之下冲了进去,待看到叶英正转头看向自己,行胜只觉肩头似乎又痛了起来。他脑中一晕,马上转过头又退了出去,出去时比进来更急。刚退到洞口,正好与冲进来的行毅撞了个满怀。行毅被他撞得仰天摔倒,却大叫道:“没奈何!没奈何!”行胜也不知二师兄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耳边却传来了“轧轧”的响声。他抬头一眼,登时魂飞魄散,却见那堵石门正在缓缓落下。虽然机括十多年没动用,已然生锈,石门落下来也不是太快,可毕竟是一块千钧巨石在落下,看起来也会越来越快,再不走,被这石门压下来,定会压作肉酱。他吓得屁滚尿流,幸亏轻功不凡,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百忙中将二师兄也拖了出去。行佐刚被拖出洞口,“砰”一声,那扇石门已压了下来,震得整个石台都颤了颤。行佐见自己的双脚已离石门只有两三寸,吓得脸也白了。方才行胜若将他拖出慢了片刻,这双脚已保不住。要是再慢一点,自己就是被腰斩了。想到此节,行佐犹有后怕。虽然他跟慧范修金刚杀禅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可自己的性命也险些丢了,终是害怕,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喃喃道:“这小子……这小子放下了没奈何!”
这扇石门是当年由澄印设计,极为巧妙,平时可以在外间扯动铁链,将石门升起来。但升起后又重新放下,里面的石门闩便自动闩住,外间的机括再也扯不动了,外间之人除非将石门硬生生凿开,否则根本到不了里面。行念道:“师尊在里面,不用担心,师尊马上就会来开门的。”
他们也知道,叶英武功再高,定高不过慧范去。现在这般一来连慧范也关在了里面。慧范出来时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比有长剑在手的叶英更可怕。行佐心想正是此理,四人走投无路,再去拉动铁链,心想万一能重新升起没奈何,师尊看在他们亡羊补牢的份上说不定会饶过自己。只是一拉之下,哪里还拉得动,四人仍不死心,还要奋力,行念耳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扭头看去,却见行毅紧紧贴在了石门上,后劲处插了一支箭。射箭之人极为了得,箭尖竟然已插进了石门之中,真不知这人是怎么射的,行毅连喊都没能喊出来便已毙命。
看到行毅被一支不知哪里突然射来的箭射死,剩下三人全都吓得呆了。行佐抬起头看向羽箭射来的地方,才一触目,差点又要大叫起来。不知何时,对面山坡上已密密麻麻站了好几十人,一个个张弓搭箭,正指着这方。停香谷向无人迹,有这么多人只怕亦是有史以来头一次。行佐心道:怎么有这许多人?师尊便是因为发现来了这么多人,才会急着要施术的吧?这可怎生是好!正想着,却听得对面有人喝道:“慧范的徒子徒孙们听了,神策军观军容使高力士将军有令!”
这声音甚是粗豪霸道,大有威势。原来神策军因为是拱卫天子的军队,军饷亦是三倍于寻常部队,因此神策武士向来以霸道著称,这般大声说话是说惯了的。听得“高力士”三字,行佐、行念和行胜三人心口都是猛然一震,互相看了看,行佐小声道:“如何?”
神策的名声甚是不好,虽然他们说什么“速速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但真个落到他们手中,多半亦是格杀勿论。左右是个死,那还不如杀出一条血路逃生为是。纵然师尊万一逃脱了会来找自己算帐,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们师兄弟三人虽然不是心念相通,可这个主意却都想到了。互相看了一眼后,三人忽地从闪出石台,向林中逃去。这石台上寸草不生,就算能逃过神策军强弓硬弩的疾射,神策军的高手过了山涧,仍然逃不脱被瓮中捉鳖的命运。行佐他们三人都已想得明白,也顾不得再去放出师尊了,自己先行逃跑要紧。一路逃,行念还在一路想道:这些神策来得好快,师尊自以为得计,原来早就落入别人算计之中了。
看着对面石台上三个行脚僧鼠窜而逃,高力士低声问道:“陛下,要追么?”
李隆基淡淡一笑道:“不必多废心力了,除非这些秃厮能吸风饮露度日,否则秦将军会等着他们。”
他向守在出入口的秦颐岩交代过,若有人逃出谷来,格杀勿论。这条绝后计,正是要让牵涉进此事的人一个都活不成。李隆基虽然不喜秦颐岩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对这个人的能力,却是深信不疑。他看着对面的那个石台,小声道:“力士,这个洞便是太平停灵之处么?”
高力士也小声道:“正是。陛下,奴婢即刻命人打开石门。”
他正待下令让神策武士去开启石门,李隆基忽道:“力士若返魂术真个灵验,切记要留慧范一条性命。”
高力士心知陛下真正目的,正是慧范的秘术。只是不管什么事,陛下都要亲眼过目方能相信,对慧范,亦是如此。要么按兵不动,一旦发作,便如雷动于九天,将一切都化作齑粉,这正是陛下的霹雳手段。还是藩王时,韦后专权,陛下与太平公主合谋,突然下手,诛灭韦氏一党。数年后,几乎与先前一般无二,又突然出手,翦除了太平公主势力。现在对慧范这个太平公主一党的最后残余亦是如此。欲擒故纵,布下天罗地网,从第一步开始,对手的命运就已注定。高力士点了点头道:“奴婢遵命。”
第二洞前的石台上站不了那么多人,高力士命神策中几个神力之士过去开门。那几人个个孔武有力,一边一个扯动铁链,本道马上就能将石门升起,哪知扯了半天,竟如蜻蜓撼石柱,石门动也不动。李隆基皱了皱眉,说道:“力士,你去看看。”
高力士也看得诧异。虽然对停香谷他所知并不甚多,但这儿既有石门,自然能够开启。他走下山崖,一跃上了石台,说道:“怎么,打不开么?”一个正在扯着铁链的武士听得高力士声音,忙垂手站立在一边道:“高将军,这铁链生了根一般,根本动不得。”
高力士见铁链上有不少新划痕,显然方才就有人拉动过,便走上前用力拉了拉铁链。他的名字便叫“力士”,力量自也不小,纵然不足以拉起石门,总会拉动一下,谁知铁链真个如生了根一般,竟是纹丝不动。他一怔,看了看,说道:“定是有人在里面上了闩了。”他只略略一沉思,喝道:“麦铁杖,你将门砸了!”
麦铁杖本是前朝名将,勇力过人,后死于炀帝征高句丽之役,高力士口中的“麦铁杖”其实真名叫于武陵。后世也出过一个叫于武陵的诗人,有“因知人易老,为有水东流”之句。这于武陵却是个一字不识的武人,今年只有二十八岁,生得甚是高大。他以前一直在西北当兵,在对突厥的战事中屡立战功。有一次追击突厥大将,那员突厥将有百步穿杨之能,奔逃中回身一箭射来,于武陵侧身躲闪不及,被这一箭穿腮而过。但虽然两腮穿着一支箭矢,于武陵浑若不觉,仍是飞马狂追。那突厥将见此情景,吓得胆都裂了,被于武陵追上,硬生生拖下马来砍下头颅,于武陵这才将脸颊上穿着的这支箭取下,从此两颊也就各留下一个铜钱大的疤。而于武陵因为力大,平时上阵总拿着一支七十余斤重铁杖,人们多称他是麦铁杖后身,因此就干脆以“麦铁杖”作他外号。于武陵是高力士在神策军中的爱将,上一回捉拿柴子琦时,他因为轻功不佳,并不曾参与,这回却一直都跟在高力士身边。听得高力士叫到自己,于武陵上前道:“遵命。”
于武陵举起了铁杖,在空中转了个圈。七十斤重的铁杖,转着圈时风声大作,方才拉着铁链的几个神策军官全都吓得避到了一边。于武陵把双臂运上了劲,忽地踏上一步,断喝一声,铁杖猛然直直砸向石门。他本就天生神力,内力也强,“咚”一声巨响,铁杖重重击在石门上。只是这石门的石头坚硬非常,于武陵这全力一击也只是将门上砸出了一个小小凹坑。照这样下去,只怕砸个几千下也无济于事。于武陵这人倒是一板一眼,又向高力士行了一礼道:“高将军,末将不才,未能破门。”
高力士看了看门上的撞痕,淡淡道:“退下吧。”
这道石门被称作“没奈何”,即是说它既坚固,又沉重无比。后来南宋中兴四将之首的循王张俊,生性极为贪吝,积聚无算,生怕家产为人所盗,于是将银锭铸成一千两一个的大银球,也称为“没奈何”。若真个只是千两的银球,这些武功高强之士勉强也能搬动。只是这道石门重达数万斤,就算于武陵这等神力之士也无奈其何,更不要说旁人了。高力士脸上声色不动,心中却前所未有的不安。这道石门比他预料的更加牢固,想要攻破只怕比先前估计的要难,可是看时辰离正午已没多少时候了。他正想着有何良策能尽快破门,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火攻。”
听得这人说要火攻,高力士险些要骂一句“扯蛋”,幸好千钧一发之际才省得这是李隆基的声音。李隆基比不得高力士武功高强,赶到第二洞口前花了好一阵功夫,此时才到近前。他忙躬身行礼道:“陛下,奴婢愚鲁,只是这道门是石头的……”
他心想陛下想必以为这是道铁门了。可是就算烈火能将铁门烧成铁水,对石头来说仍是毫无用处。李隆其在几个神策武士簇拥下上了平台,伸手摸了摸那道石门,说道:“昔年,大秦有名将谓汉尼拔,行军途中遇巨石挡路。汉尼拔命人积薪焚之,再以水激,将巨石破为齑粉。昔人故智,不妨袭之。”
大秦即是中国人对罗马帝国的称谓。其实汉尼拔乃是迦太基名将,并非大秦将领,只是李隆基昔年听人说起的这件佚事已不知流转过多少人口,“迦太基”这个古国名远不及“大秦”出名,待传到李隆基耳中,汉尼拔也已成为了大秦名将。高力士学识并不如何,中华之书都没读过几本,汉尼拔这名字听都没听说过,怔道:“真有此事?”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古人谅不我欺。”他看了看天色,又笑了笑道:“离正午大概已不到半个时辰了,慧范想必也正万分心焦吧。半个时辰内,必要破门!”
虽然这石门看似坚不可破,但李隆基说来轻描淡写,毫不为意。在他眼里,这千钧石门又算得上什么,在帝王之威面前,一般如若无物。只是,谁也不知道李隆基的心里,隐隐却有一丝忧伤。
这段汉尼拔的佚事,是个当初一个朋友告诉他的。那时他还是个在韦后的严威之下岌岌可危的少年藩王,与那个朋友谈天说地实是他最为快乐的事。只是现在,昔年的少年李隆基已成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当初的朋友也成了逃亡东灜的死敌。
人生际遇,真是谁也想不到啊。李隆基想着。如果这件事最终真个成功的话,那自己必将成为亘古未有的千古一帝,而辉煌的大唐盛世,也必将永存于天地之间。
只是,这个近乎狂妄的远景,居然都着落在慧范这个妖僧身上。李隆基不由有些想笑,心里也隐隐有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