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师尊追赶那个突然出现的人,行毅忽地打了个寒战。其实这时虽已入秋,气候却还很热,根本不冷。但看着方才还和自己侍立在师尊身后的行慈已成了一具尸首,而本以为荒无人烟的停香谷中突然出现了陌生人,行毅也不由有些忐忑。
这件事,真的能成么?
他看了看一边的凤五。凤五被慧范打了一掌,脸上仍带着指痕。行毅道:“大师姐,那我们去起没奈何了,要不要谁留在这儿陪你?”
凤五板着脸道:“师尊让你们四个下去,你没听懂么?”
行毅其实是好意,心想大师姐头一回被师尊打,只怕会想不开,最好有个人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只是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道:“那,大师姐,我们先下去了。”
他招呼行佐、行念、行胜三人过来,一起向底下的第二洞走去。行念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却见凤五仍然站在第七洞洞口,看身形极是落寞,大概她自己也不曾想过师尊会重手打自己吧。一瞬间,行念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
行念也不曾发觉,凤五的眼里有点泪光闪烁。她自幼被慧范收养,当初年纪幼小,慧范对她非打即骂。初长成时,慧范又是太平公主跟前的红人,也根本没把这个年幼的女弟子放在眼里,只不过让她混充小沙弥,在天王寺后院烧香坐禅。只有等太平公主被赐死,慧范带着一干弟子仓皇出逃后,才发现这个原本貌不出众的女子竟然出脱得冶艳无双,于是才将她收为禁脔。凤五对这个师尊亦是有种无尚的崇拜,视之若神祇,凡是慧范所言,无不言听计从,绝无二话,而慧范对这个女弟子兼侍妾亦是宠爱之极,别个弟子尽被支使出去杀人越货,凤五却极少出去冒险。只是当她听得慧范竟然要打这个念头时,第一次对师尊生了一丝不满。她也恃宠而娇,本以为师尊不会如何,哪知竟然差点把自己杀了,最后还将行慈一掌震死。慧范的金刚杀禅要借杀人来泄去杀气,她本也知道,慧范不曾杀自己,至少还留了一份情,但这一掌也让她几不敢相信。看着行毅领着行佐、行念、行胜离去,她心中只是想着:这定不是真的!我在师尊心中,难道真不如公主么?她越想越是伤心,终于泪水直淌下来。
一阵风吹过,将凤五的僧袍下摆吹起。她外面穿着土灰色僧袍,内里的亵衣却艳丽无比。就是下摆被吹起的一刹那,凤五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恐。
剑气!
一道剑气向她背心袭来。
凤五年纪虽然尚轻,因为是女子,气息不够大,因此不能施展无音梵雷,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心思不为这些旁门左道所分,武功却练得直追慧范,远胜六个师弟。这一剑来势快如闪电,但她仍是觉察到了,猛然向前一纵。她的身法是慧范亲传,别个武功尚不及慧范,但这身法却足可颉颃。若是寻常之剑,刺出一尺的功夫,她已然冲出一尺半去。但她冲出两步,背心的寒意却越来越重,几透入骨髓。
这人的剑竟如此快法!
凤五也不禁骇然。慧范去追的那个人就已是难得一见的高手的,只是这个向自己出手之人竟然也是个少有的剑客。她面前正是那棵松树,再往前冲正值这棵树挡住去路,她心一横,左手猛然向树身上一搭。她的手纤细白腻,却如同有极黏的胶水一般,身体如一条长蛇般缠住了树身,闪电般地绕着树向上游去。
这手乃是金刚杀禅中的摩睺罗迦变。摩睺罗迦本是大蟒蛇,此招本是一招拳法,与中原的通臂拳异曲同工,使出时双臂如蛇,缠住对手,一发力,便能绞断对手脖颈,乃是极诡异的一招。但慧范传给凤五后,凤五觉得自己双臂力量终不如男子,单用双臂无法克敌制胜,因此别具巧思,将其化成了身法。
将柔若无骨的身体化作巨蛇,突然发力绞杀。这一招比原先越发诡异,也增了许多香艳,敌人更难抵挡。当时慧范看了亦大为赞叹,说自己也使不出,唯有凤五这等女子才能有此招。只是这一招虽然诡异绝伦,凤五心中仍是阴寒一片。她也清楚,那一剑来得如此之快,自己这招摩睺罗迦变只怕仍然不及剑刺来的速度。如果稍缓得一缓,那自己的身体便真要如蛇一般被这一剑钉在松树上了。但要快过这一剑,凤五亦无把握。
剑似流星,“笃”一声刺在了松树上。此时凤五刚绕在树上,剑尖正擦着她的背心掠过,将她的僧袍钉住。剑刃锋利,而凤五绕得也快,“嘶”一声,她已绕树一匝,人转到了树后,手一推树干,人一跃而下。她这一招快得几如幻术,松树已然成了隔开她与突袭剑客之物,可她身上的僧袍终被长剑拖得裂成了两半。
虽然平安躲过了这一剑,凤五仍觉心口不住剧跳。她出道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险事。固然那剑客乃是偷袭,可这一剑却第一次夺去了她的心魄。
这人是谁?凤五压了压犹有余悸的心口,探身向外望去。
出手的自是叶英。叶英此时却比凤五还要懊恼,心底正不住骂着自己。他虽然已经决心要以偷袭取胜,但真个出手之时,眼看长剑要刺中凤五缠在树上的身体,心中却不知为何一颤,手也软了软,这一剑阴差阳错地便向下滑了两分。仅仅这两分,便让凤五全身而退,连根毫毛都没伤着。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叶英想着。只是现在后悔已然没用,凤五既然逃脱此剑,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现在唯有硬碰硬了。他刚拔出长剑,却听凤五娇声道:原来是叶家大郎!你居然逃了出来,还真有几分本事。
人随声出,凤五从树后走出来。她的僧袍背心处被叶英撕裂,已是衣不蔽体,露出里面艳丽已极的亵衣,更增妖冶。虽然叶英身着僧袍,头戴斗笠,打扮得跟行脚僧一般,但他手中这柄剑正是昨夜擒下李十二娘后找到的轻重双剑之一。凤五眼力极锐,就算看不清他的模样,可这把剑却认得清楚。
叶英见行藏已露,索性将斗笠摘了下来向边上一抛,冷冷道:“李师妹在洞中么?”
凤五见叶英摘下斗笠,不由一怔,心道:原来这叶大郎生得如此之俊!居然不亚于师尊。叶英也不知她在想着,看着她漏出的如雪一般的肌肤,只觉眼睛都似乎有点刺痛,而这妖艳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树后,也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并不理睬自己。他上前一步,举剑指着凤五道:“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让开路!”
凤五左眼一眨道:“果然是个有情有义少年郎。”
这神情极其妖媚,叶英只觉眼前一花,一股热香已扑面而至,却是凤五突然如蛇蜕皮一般从僧袍下钻了出来,抢入叶英怀里。她身上只着亵衣,香艳无比,可右手五指纤纤,却如五把利刀,直插他的心口。慧范的武功走的是妖异一路,这一招“身外化身”亦是如此。只是若一个大男人突然从衣下赤条条地跳将出来,充其量不过让人吓上一跳,可是被这般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抢入怀中时,只消是男人都会心神恍惚,出手也会比寻常慢。凤五便是算准了此点,先前她就以此招将叶英击倒,当时却不曾下绝手,这回重施故技,已再不留情。只是她出手虽快,手刚触到叶英心口,脉门处忽觉一寒,一柄长剑突然横在了腕下。凤五的手若再探出,只怕还未刺破叶英前心肌肤,自己的手腕先要被斩断。她惊叫一声,左脚在地上用力一扭,身体竟然一下转了大半个圈,便如弹簧般直向后甩了出去,又闪到了松树后。
“嚓”一声,叶英僧袍的心口处被她撕去了一片,凤五手腕上却沁出了一线血痕。剑虽然不曾碰到她的手腕,但刃上激射出的剑气还是将她的皮肤割了浅浅一道。
这少年的剑术竟是一高至此!站在松树后,凤五有些惊诧地看着树那边的叶英。昨晚在东市的十字路口,她假装李十二娘的声音骗得叶英近前,一招便制住了他,只道叶英不过是个寻常会几手剑术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曾放在心上。但方才险些被他钉死在树上,全力一击也未能得手,她才明白叶英的真实本领,不由心中骇然,忖道:这少年的武功竟然这么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叶英也正自惊异。凤五出手诡异,变化莫测,他极为忌惮,实是万分后悔方才不该心一软,没能一鼓作气将她一剑斩了。待凤五全力出击,他更是连凤五的动作都看不清。可是心中虽然有些慌乱,凤五出手快得让他无法反应,掌中的剑却一丝不苟,仿佛会自行应变一般。长剑自不会通灵,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能挡住那妖女这诡异之极的致命一击,还逼得她躲回树后。
这才是真正的有意无形么?叶英想着。
原来有意无形,这四字正是问道剑的关键所在。陆浩说形者为皮相,意者为根骨,叶英一直以为那是说意在形先的道理。他却不知问道剑别名意剑,当年就连得到此谱的红拂女张初尘也未能参透。但张初尘以未全的意剑仍能名列风尘三侠之列,纵横天下而难逢一敌。意剑的有意无形四字,其实不在“有意”,而在“无形”。意剑无招,随心所欲自成招数。而这路剑术正因为如此,极为难练。“意”之一字,原本就无迹可寻,难以表述,只在于悟性。但悟性越高,就越容易走岔了路。一旦积重难返,便走火入魔,无法回头。张初尘本就是惊才绝艳之辈,得到问道剑后,虽知这一路乃是极高的剑术,可就连她也无法将问道剑悟透,有时亦如拓跋思南那般想过这路剑会不会是前辈高人故意创出来害人的,可是毕竟是是古人遗泽,不忍毁弃,因此在偃月堂那面画壁上留下剑谱时,将问道剑的七式剑意图用随身宝剑刻在了墙根石上。壁上剑谱后来被毁去,但她手刻在墙根石上的七图却因为隐在石头本身纹理之中,不趴下便看不到。有心去参悟壁上剑谱的都非等闲之辈,自不可能大失身份地趴在地上,而那些扫地的下人就算看到了的也只道是墙根上装饰的花纹而已,因此数十年来这七式剑意图竟成了漏网之鱼,直到被叶英阴差阳错地发现。
叶英初得剑意图时,只想着从中悟到一路剑招。此举其实乃是买椟还珠,空得皮相而已,加上李十二娘演示时次序便已错乱,因此已然走上了歧路。而他那时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弱冠少年,目空一切,结果险些丧命在拓跋思南剑下。只是这一败却让他因祸得福,叶英悟遍了各种招式,都觉威力远不及拓跋思南随手使出的连环三剑,他几已绝望,才不曾在歧路上走远。待陆浩告诉了他正确秩序后,叶英已是以问道剑与人实战过,也已不复轻狂,这回才算走上了正途,加上因为有雀目症,又好几次与人夜战,看不清对手招式,唯有以剑意来对抗,恰恰暗合了问道剑“有意无形”的真谛。这路剑遇强则强,和行念诸行脚僧相斗时,因为这些和尚武功并非一时之选,问道剑使来亦觉平平,还不如他练惯的四季剑法。此时与凤五相斗,凤五的武功远非六行脚僧可比,叶英又只得一柄轻剑,用不了四季剑法,可这样一来反而使得问道剑真正的威力得以发挥。原来天下武功,招式千变万化,而其中之意却是一般。问道剑有意无形,正是弃皮毛而直取根骨,直接针对对手出招之意而还以颜色,因此对手只消不是超出自己太多的话,攻势越强,问道剑也就越强。这也正是先前叶英发觉用拓跋思南的连环三剑时掌中长剑会逸出自己掌握,仿佛活了一般的缘故。这一招是拓跋思南所创,凝聚的亦是拓跋思南的剑道,以叶英此时的造诣,实不足以驾驭。
虽然只是隐隐约约,但叶英终于看到剑道极诣的一点影子。如同暗夜行路之人,突然发现了一点亮光,虽然这亮光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他辨明方向。他手握长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欣喜。
凤五一招未能得手,心里有些忐忑。她以往使出这一招来,都是无往不利,一些武功比她更强的对手也总是在这一招下败北。可是叶英心口的衣服虽然被她撕落一片,却是毫发未伤,她的手腕反被叶英剑气所伤。
第一次,凤五有些犹豫,眼前这个少年总让她感到了高深莫测。方才叶英这一招正与昨天擒下他时用竹竿所使的招术一般无二,可是却比昨夜快了一倍还不止。她自不知问道剑遇强则强的精髓,心道:这少年难道昨晚是故意做作么?如果叶英真个是故意让自己擒住的话,定然会有同伴。想到此处,她不由看了看周围。周围尽是高树,秋风过处,不时传来阵阵声响。只是凤五听在耳中,已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心想叶英的同伙不知来了多少。她原本并不希望慧范的计划能够实现,不知不觉却已转了个念头。隔着那棵大松树,见叶英不知在想些什么,凤五咬了咬牙,心道:就算我死了,也定不能让他上前一步!心念一定,人却平静了许多,柔声道:“叶公子,你长得这么俊,我本来还以为你才是人鼎,真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本领。真可惜,你别想见到你李师妹了。”
她说着,伸手从发髻中拔出了一根束发的长针。拔出束发的长针后,满头乌发尽都披散下来。身上的僧袍本已破碎不堪,雪白的身体有大半露在外面,看去更是妖冶诡异。听她说什么别想见到李十二娘了,叶英心头亦有点恼,心道:这女子怎的有点疯疯癫癫,说话尽是颠三倒四,不能再心软了!他原本实是不想对这女子下杀手,但眼见她阴魂不散地挡住了第七洞洞口,想进洞去救出李十二娘,势必先要将这女子除掉。
叶英心中已动了杀机,剑上散发出的剑气也仿佛一下冷了许多。凤五已然觉察,心道:这少年终于动杀机了!虽然自己的计谋得逞,但她心里却有些难受。不待叶英出剑,她身子一低,人一下绕过了大树,直冲向叶英。这招“身外化身”本来便以快取胜,这回冲来竟比方才还要快了许多,但叶英的问道剑已有小成,长剑循着凤五来势循隙出击,霎时已将凤五的攻势化解无形。
这招“身外化身”本来便以快取胜,这回冲来竟比方才还要快了许多。只不过一瞬间,两人已经换了五招。凤五尚是头一回占了上风,但她不知问道剑的妙用,只觉叶英更是奇招层出不穷,自己怎么都近不到叶英身前。此时她已近强弩之末,心想若再斗下去,只怕会被叶英反客为主,因此身形一晃,又退到了树后,忖道:我这舍身术最多也只能用到第二层,这少年到底是跟谁学的剑术?似乎……似乎拓跋思南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她虽不曾和拓跋思南交过手,但拓跋思南这几年名震天下,三年前更是击败了号称“天下第一奇男子”的方乾,已是世所公认的当世剑圣,谁都不会否认,当今之世,拓跋思南乃是剑术至强之人,有人形容说,旁人的剑犹有形迹,拓跋思南的剑却是无迹可寻,也就根本没有被击败的可能。这些话玄之又玄,凤五听了曾经嗤之以鼻,但见到了叶英的剑术,她不由自主便想起了那个有“剑术天下第一”之称的拓跋思南来。
凤五的这一轮攻击,却也让叶英有点胆寒。当凤五终于退走后,叶英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女子竟还有这等武功,她方才为什么不使出来?就方才这片刻功夫,她这招“身外化身”算起来已在叶英面前使了两次了,只是这第二次却比第一次快了太多。如果她第一次就有这等速度,叶英亦知自己措手不及,只怕已被她杀了。
难道,她也是不忍杀我么?他看了看对面的凤五,却见她用螺子黛画过的长眉下,一对眼睛里流露出的尽是杀意,哪有半分恻隐之心?而心口处一缕鲜血正从前心流下,流出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痕。叶英更是诧异,心道:我似乎没能刺中她,她怎的会受伤的?
叶英实是不知,凤五此时用的乃是金刚杀禅的舍身术。凤五平素向不用武器,从髻上拔出的那根发针也并不是用来对付叶英的。在冲上时,凤五将这根发针深深刺入了自己胸前的璇玑穴。舍身二字,本出《金光明经》中。《金光明经》有《舍身品》一章,谓佛祖上世曾是萨陲王子,某日入山,见有一母虎生下七子,不能出去觅食,饥饿将死,王子于是生大悲心,从高山跳下,以竹尖刺颈出血,将血肉饲予饿虎。金刚杀禅号称以杀证禅,不仅杀人,亦可杀己,这路舍身术便是以己之血肉为代价,瞬间将功力提高数倍。此术共有两层,第一层还只是大伤元气,非静养数月不能复原,而第二层便是要舍却性命了。凤五见自己以第一层舍身术仍不能奈何叶英,待用第二层,终还有点犹豫。正在踌躇不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一道白烟冲天而上,“啪”一下在空中炸开,留下了一团印迹。
那儿,正是停香谷的入口。停香谷地势险要,入口极其隐蔽,如果不是知道路的人指点,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地方,当年还是慧范在太平公主手下时,在唐隆之变追杀韦后余党时发现的。韦后的余党逃入了停香谷,慧范紧追不放,意外地发现了这个极其隐蔽的幽谷。将韦后余党斩尽杀绝后,太平公主对此地赞不绝口,因此让慧范与另一个亲信的僧人澄印一起暗中物色匠人经营此处。只是诛杀韦后一党后仅仅过了三年,公主自己没来得及逃进谷中便被天子赐死,只有慧范带着众弟子借此地逃过了天子雷霆万钧的搜捕。此时见竟有烟花指示了入口,凤五心头猛然一痛,手上的尖针终于又向璇玑穴刺了进去。
这一声烟花让叶英也是一呆。他心道:这是前辈放的么?救了他的那个老妇果然将慧范引开,却不知后来如何。如果真是她放的烟花,难道公孙大娘门下还有什么人会在这儿么?他正想着,眼前又是一花,却是凤五又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