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赶车的汉子拉开门道:“公子,在这儿歇息吧。夫人跟女公子下车时小心点。”
这辆车是叶英雇的。要雇从扬州直接到长安的车子大为不易,只能走一程看一程。这辆车也只到此间,住了客栈后再接着雇一辆。以前这些事都有叶晖打理,现在却只有叶英在办,他才算明白自己这二弟到底有多能干,特别是刚去雇,他因为跟陆浩咬文嚼字惯了,说话也拽了几句文,那些车夫全都翻着白眼,不知这少年公子说些什么,叶英这才回过味来不能说得如此文绉绉的。只是他拽了几句文,这车夫未免也沾染了点。听车夫说“夫人跟女公子”,叶英忙道:“这是两个舍妹。”
那车夫一怔,马上掌了自己一嘴道:“对,对,是公子的两位令妹。”心道:我也真会胡扯,这两个女子大的不过十五六,小的了也有三四岁了,总不能十二三就生产吧?我没想清楚就胡说八道,人家没打我耳刮子算好的了。
叶英扶着李十二娘跟苏苏下了车,李十二娘见那客栈里挤了不少人,问道:“大师哥,今晚便在此歇息么?”
叶英道:“是啊,今天天晚了,还是吃顿饭,歇一天再走。”
他们一进客栈,小二便上前招呼。虽是乡野小店,倒也甚是干净。叫了三碗馎饦,等着上来的时候,李十二娘正与苏苏说着闲话,偶一扭头,却见叶英神情肃然地望向门外。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往门外看去,却只看到一个挑着菜的乡人走过。她诧道:“大师哥,你看什么呢?”
叶英听得她问起,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道:“没什么,我以为看到熟人了。”
他嘴上轻描淡写,心中却有点不安。还在下车时,他偶然一瞥,看到了远处有个头戴头笠的行脚僧。行脚僧到处都有,自不奇怪,叶英本来根本不曾放在心上,但那行脚僧见叶英看到了他了,却马上躲藏在路侧。
只怕,那些妖僧仍是阴魂不散。叶英不禁想起带着苏苏出发时叶晖对自己说的话。那三个妖僧出现时叶晖中了他们的秘术昏迷不醒,等他醒来时事情也已过去,因此全然不曾经历,只是听叶英简述。有人竟在暗中对付藏剑山庄,这不是一件小事,只是叶晖对叶英说,这话说不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只怕另有目的。叶晖说现在货已送到,如果那些妖僧真的只是针对藏剑山庄,那现在自已无事。可万一仍然发现他们的踪迹,那就大为麻烦,他们定是另有目的。叶英问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叶晖有些犹豫,好一阵才道:“我怀疑是苏苏。”
如果真是这个小女孩的话,那么她的身世多半不同寻常。叶晖说,他怀疑苏苏有可能是哪位失势王侯的后裔,仍遭仇家追杀。若真是如此,叶英与李十二娘送她去长安的途中会更加艰险。当时叶英听了却付之一笑,说二弟想得太多,因为行念诸僧出现时,正是想将装短剑的箱子搬走,并不伤人,而且他们分明并不曾去寻找苏苏。因为他先前对叶晖说事情经过时只是说了个大概,叶晖听得他说了这些细节,便也释然,说自己确是想得多了。可是看到了那个行脚僧奇怪的举动,叶英却又有些犹豫。
难道,仍被二弟说中了么?
他正想着,小二端着三碗馎饦上来了。那小二手艺也甚是高明,两碗馎饦放在了臂上,还有一碗两手捧着,穿过众多食客走来仍是走得稳稳当当。三碗馎饦一端到桌上,便传来一股浓香。馎饦就是阔面,因为有汤有肉有面,一碗下去就能饱肚,因此是当时南北皆有的常见吃食。北方馎饦大多以羊肉汤煮就,此处还未出淮南道,正在光州地界,八九月间气候尚热,因此并不吃羊肉,这家店的馎饦是用鸡肉来做,只见汤清似水,面片上搁着几块皮黄肉嫩的鸡块,上面还洒了把葱花,更觉鲜甜诱人。苏苏本来就有点饿了,端起来喝了口汤,眉开眼笑地道:“十二,这个汤好喝!”那小二听得她夸赞,大为得意,伸出大拇指道:“你小姑娘真有眼光!小店的鸡肉馎饦,十里八乡大大有名。”他明着是夸苏苏有眼光,其实自是在夸耀自己这家店。
叶英看了一眼苏苏。他也曾向苏苏询问过,但苏苏只记得自己家在长安,再问下去,她倒记得那是个叫“平康坊”的地方。长安一百零九坊,平康坊是其中极繁华的一坊,其中有不少王公大臣的宅第。如果真如二弟所言,苏苏会是什么失势王侯之女,那么想除掉她的人定有不少,也许,会有自己不能相抗的强者出现。
纵是强者,又有何惧?只消自己成为更强的强者就行了。一想到此处,叶英发现自己竟然已毫无惧意。他向来沉默寡言,看似木讷,其实心底却如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他拿过碗来慢慢吃着碗中的馎饦,心中不住默想着那四式剑意图。
他只道这一晚必有敌人来犯,但枕戈待旦,一夜却平安无事。早晨起来,叶英又雇了辆车,早早便上了路。和前一个车夫不同,这个车夫是个锯嘴葫芦,一直闷头赶路。苏苏在车里觉得无聊,闹着要跟李十二娘玩拍掌的游戏。
叶英坐在车中看着对面的苏苏和李十二娘正相对拍着掌,忽然觉得一震,车子一下颠簸起来。这条路本是大路,原本十分平整,也不知这一段为什么会如此崎岖。叶英心道:这路没人修么?李十二娘和苏苏正玩得兴高采烈,叶英突然开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正待问,一眼看到外面,惊道:“咦,大师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外面并不是大路,而是一片树林。他们在车中时因为关着窗子,也根本没想过会在大路上走。叶英心中一凛,拉开了车厢的前窗,叫道:“赶车大哥,怎么往这条路走了?”车夫道:“公子,是这条路没错。”
从车厢前窗看出去,周围尽是大树,实在不似有路的样子。若是那赶车的说这条小路近许多,叶英还不会有多少怀疑,但听那人说什么没错,叶英心中生疑,喝道:“停车!”
他叫得急,那车夫却仍是置之不理,反而加了一鞭,马车跑得更快了。叶英已知不对,猛地一推车门,人冲出了车厢,左手扳住车顶,一用力,人飞身跃上了前座,喝道:“停车!”
他动作极速,那车夫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冲上来,缰绳交到左手,右手忽地一掌拍来,掌势飘忽,显得后势极足。叶英的左手仍然扳住了车门,右手一掌斫去。那车夫心头一惊,忖道:叶家以剑术驰名,掌法并不擅长,这小子的掌法怎的也恁般厉害?
藏剑山庄的四季剑法堪称江湖中有数的剑法,但拳掌却平淡无奇。叶英也已觉察这车夫掌法不凡,若只是掌法对抗,恐怕不是他对手。因此这一掌其实并非掌法,而是四季剑法中金天剑的半招“秋雨连绵”,只不过化剑为掌。若直接以掌使剑招,自然不能实用,但叶英这一掌实是已化入了问道剑的“柔”字剑意。问道剑原本有意无招,而这一招“秋雨连绵”细致绵密,将柔字诀化入,更是相得益彰。只不过一瞬间,两人已经对了五六掌,大车却是一晃。那车夫只有一手拉着缰绳,人一个趔趄,叶英一掌却已穿过他的掌势,正斫在了这车夫肩头。车夫只觉肩上一痛,半边身子也有点发麻,不敢恋战,将缰绳一扔,人已向车下扑去。其实叶英以掌化剑终是权宜之计,这一掌出其不意得手,但并不能让这车夫受伤。而这车夫掌法不弱,再斗得几招定能占得上风。可是叶英出手不凡,那车夫本来听得师兄们说起他的本领,先入为主便有惧意,一旦中了一招,更是害怕,马上弃车逃走。叶英见那车夫一个起落,便已闪入树林中,心中也暗暗赞叹。他的轻身功夫不错,但就算马上全力去追,也未必能够追上。何况这假冒的车夫竟有此本领,实令人担忧。他急着离开此处,一把拣起缰绳抖了抖,带住了马匹。叶英虽不似叶晖那样精于驭术,倒也不是门外汉,何况现在天色还亮,视力也是无碍,趁着这时回到大路上。这些人纵心怀恶意,谅来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叶英刚拎起缰绳,前额忽然“嗡”的一下,仿佛被当头狠狠打了一棒。他吃了一惊,只道又遭偷袭,但抬头一看,眼前根本没有旁人。他正在诧异,眼前又是一黑,仿佛又以被一根隐形的大棒当头击中。
是那种邪术!叶英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虽然他已料到下手的多半是那一伙妖僧,但这一次所中邪术显然比那天要强得多。他张了张嘴,只道让李十二娘带着苏苏快走,哪知嘴刚张开,竟是发不出声音来,后面苏苏却忽然叫道:“大师哥!大师哥!那些坏人又来了!”
苏苏能听到无音梵雷,却也是方才才听到。叶英又痛又悔,他先前并不把叶晖的劝告放在心中,后来又托大,只道那伙妖僧定会先以那门无色无相的邪术进攻,而苏苏能听到声音,到时能提醒自己,哪想到他们竟然先让同伙冒充车夫。而自己也居然毫不怀疑,一头扎进了他们这圈套。当这些人真正用邪术进攻时,苏苏纵然听到也已来不及了。叶英只觉浑身的力量都已荡然无存,马缰虽然拿在手中,却如捧着千钧巨石,随时都会掉下来,而身体又已僵硬之极,连手指都休想动得分毫。
苏苏听得那喇叭响时,便觉心头一震。只是上回叶英终将那些行脚僧击退,她倒并不如何害怕。只是喊了两声,叶英竟然并不回答,那喇叭声却一声响过一声,已连成了一片,她这才害怕起来,伸手拉了拉李十二娘道:“十二,我……我害怕!”若是平时,李十二娘定会将她搂在怀中安慰,但这回她却毫无反应。苏苏抬头一看,只见李十二娘脸上尽是冷汗,人也似醒非醒。她更是害怕,叫道:“十二,十二,你别吓我,快说话呀!”
上一回李十二娘是在睡梦里中了无音梵雷,随即全无神智。但此时她却是清醒时中了此术,而她功力远不及叶英,更觉心口难受无比,简直有连串闷雷在胸腹间炸开,能站着都很是勉强。她吸了口气,强自支撑着叫道:“大师哥,这便是那些妖人么?”
叶英听得她居然还能说话,心中诧道:“她怎么还能说话?”李十二娘的功力不如自己,叶英自是清楚,但她似乎对这邪术的抵御力更强。其实叶英不知,这无音梵雷的厉害,并不是功力越强就越能抵御。一个人才智越多,往往想得也就越多,而无音梵音能扰乱人的心智,想得多的人对此术也就越难抵御。苏苏只是个天真未凿的稚女,无音梵雷对她来说只是一连串难听的声音,几乎毫无效用。叶英功力自是比李十二娘高得多,但他为人深沉,多思多想,正被无音梵雷克制,反而不如李十二娘能在无音梵雷中支撑。那一夜施术的只是行念,叶英便已觉难受之极,此时在林中施术的除了行念之外,还有大师兄行毅和二师兄行佐。这三人同时施术,更是如天罗地网,叶英哪里还抵挡得住?无音梵雷是用气息吹动铜角使出,因此当中总会有断续之处,中术之人也总有一丝喘息之机,但此时有三人共同施术,三重无音梵雷已是天衣无缝,叶英只觉人仿佛陷在一片流沙之中行将没顶,连一丝一毫的生机都找不到,也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李十二娘听不到叶英回答,也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她看了看苏苏,小声道:“苏苏,你快跑!”
苏苏也不知她说的什么意思,问道:“往哪儿跑?”可李十二娘说出这句话已是竭尽全力,再说不出第二句来。苏苏见她没说话,有点着急,叫道:“十二,你叫我往哪里跑?”
苏苏不解人事,只知害怕,也没有丢下旁人自己逃跑的念头,心想十二让我跑,却不说怎么跑。李十二娘这里已说不出话来,车外却有个人笑道:“小妹妹,你可没地方跑了。”
车门一下被拉开了,站在车外的正是行德。苏苏还记得这个曾抓住了她的和尚,她吓得一缩脖,下意识便要躲到李十二娘身后。李十二娘此时已不知生死。她虽然万分害怕,这时胆子却异样的大,挡在了车门前叫道:“你这坏秃子,想做什么!”
行德上一回死里逃生,心想这回有三位师兄一共主持,定不会有人再斜刺里杀出。见苏苏居然还敢挡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小妹妹,我想做什么可轮不到你来管。”
他伸手便向苏苏抓去。苏苏见他抓来,尖声叫道:“大师哥,快来呀,这坏蛋好坏,来抓十二了!”她也不知叶英也和李十二娘一般已是动弹不得,只知这位大师哥神通广大,先前就能将这些坏蛋打跑,这回定然也能。行德听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尖声大叫起来却甚是宏亮,更是好笑,说道:“我这坏蛋可是坏得……”
行德只觉胜券在握,也不急在一时,倒想和这小姑娘打趣两句,只是话未说话,耳畔忽然“铮”一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琴音。他们六个师兄弟这回倾巢而出,将叶英几人引到了这片无人林中下手,本是势在必得。这地方极是僻静,根本不会有人,突然听到了这一声琴,虽然琴声圆润动听,听在行德耳中却仿佛惊雷一般。他不同一怔,忖道:这是什么人?念头刚闪过,眼前忽地一亮,一道寒光直刺向他双眉之间。行德大吃一惊,头一低,正待从腰间取下短棒,颈后却是一凉,一股极寒之气压在他后颈上,直欲透骨而入,迫得他将头直垂下来。却听得身前有个少女嗔道:“你这贼和尚,头皮也不剃干净点,尽是短毛,真难看!”
在车中出手的,正是李十二娘。她一剑将行德迫出车去,行德又被身后之人迫得低头,头皮正对准了李十二娘。行德的头剃了有几天了,顶上长了一层短短的头发茬子,在李十二娘眼里甚是难看,不禁抱怨。车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道:“李师妹,你也没事了?”
出手制住行德。李十二娘点了点头道:“嗯。”刚说了一个字,行德忽然惨叫一声,“砰”一声趴在了地上。李十二娘吃了一惊,心道:“大师哥杀了他?”这和尚又凶又诈,李十二娘恨他入骨,不过真要杀了他,李十二娘却也不敢。定睛看去,却见行德身上并无伤痕,人却在微微抽搐。她叫道:“大师哥,这贼和尚装死!”
行德突然惨叫一声倒地,叶英也吓了一大跳,只道自己的剑拿捏不准,伤了行德后颈要穴。他伸左手搭了搭行德的颈脉,右手剑仍是压在他后颈上,生怕行德装模作样,暴起伤人。但一试之下,觉得行德的脉博无殊,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不是装死,是真的晕过去了。快坐好,我们走!”原来行德的真实武功虽然不及叶英,但也不至于一招受制,只是他一心以为叶英中了无音梵雷后不能出手,根本没半点防备,又被李十二娘和叶英电闪雷鸣般前后夹击,结果毫无还手之力便受制。叶英又因为听琴听得出神,手中剑不觉压得低了些,行德只觉剑锋入肉,他平时杀人不眨眼,推己及人,只道这面相俊秀的少年行事阴毒之极,要慢慢将自己的脑袋切下来。行德为人精细,心也狠辣,偏生胆子不大,那天就曾被陆浩吓晕过去,这回已是重为妈妇,又吓得晕倒,倒不是装的。叶英将他拖到一边,跳上了前座,一把抓起缰绳,心道:真是两世为人,这个救了我们的是谁?
就在方才,他和李十二娘都已是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但突然出现的强援顿时扭转了局面。李十二娘在车厢前窗里见叶英行动自如,心中也是一宽,说道:“大师哥,又是你那蓝眼睛朋友在帮你吧?”
她曾听苏苏说过那晚叶英有个蓝眼睛朋友来帮他打败了那伙坏人,却不知最后那人与叶英不欢而散。叶英只听得铮铮琮琮的琴声仍在空中流转不断,先前胸口恶心欲呕之感在琴声中已消失无迹,他抖了抖缰绳,看向琴声传来的西北方道:“多谢前辈援手之恩。”
叶英知道陆浩对这些妖僧的邪术极是忌惮,此人定不会是他,只怕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路见不平才助自己一臂之力,因此说得格外恭敬。话音甫落,却听得西北侧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吾兄过谦,在下偶过此间,抚得一曲,有辱清听,何恩之有。”
这声音听来极是清朗,此人应该很年轻,比叶英也大不了几岁。听得这人谈吐高雅,叶英不由大为心折,忖道:天下之大,真是英雄辈出,我被他救了,却连他是何人都不知道。他一抖缰绳,正待将马车转个方向,树林中忽地冲出了两人,一个正是方才那假车夫,另一个居然是那晚曾攻入废寺的行慈。
此番行念会齐了师兄弟六人一起下手,六人中只有他与大师兄行毅、二师兄行佐能施展无音梵雷的第三层,这样只有另一个师弟行胜没和叶英照过面,这行胜正是将叶英他们引到此间的假车夫。其实行胜远不及行德精明,只是叶英和李十二娘的江湖经验都很弱,居然一直不曾看出破绽。等到叶英省悟过来,却也已经身陷重围,行念已与行毅行佐两人一同布下了三重无音梵雷。无音梵雷本就神奇莫测,三人合使,可谓天衣无缝,叶英与李十二娘果然全无还手之力。谁知正当行德要下手时,竟然又杀出这么个人物来,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人竟能用琴音破去无音梵雷。此时行念与行毅行佐三僧正竭尽全力与那人的琴音周旋,只是琴曲虽然飘逸潇洒,毫无霸气,但三重无音梵音击却如抽刀断水,总是劳而无功。眼见要功亏一篑,猎物马上要脱网而去,行胜行慈两人终已忍不住冲了出来。这两人都与叶英交过手,知道单打独斗不是叶英对手,因此一左一右,几乎同时迫上,心想叶英剑术再高,终躲不过这左右夹击。
叶英正在将马车掉过头来,他驭车之术比叶晖差得远,马车要掉头不是那么容易,才转得三分之一,左边的行胜已然攻到。行胜的武功不算很强,但轻身功夫在六个师兄弟却堪称翘楚。他与行慈同时冲出,离叶英也稍近一些,这几步路对他来说实是一蹴而就。行胜先前和叶英对了一掌,吃了点小亏,他也不知叶英是将剑法化入掌法,只道这少年掌法极佳,现在自己手中有兵器,再不必怕他,一个箭步冲天而上,双手短棒直直敲下。这一招“天鼓双捶”配合无音梵雷用来,威力更大。短棒一砸下,行胜心头却是一凛,忖道:不好!三师兄说不能取他性命,这两棒下去,不将他砸个脑浆崩裂么?只是这一招已然使发了,想收手也收不住,正在后悔,眼前剑光一闪,却是叶英左手拔剑,一剑点向行胜的肩头。
寻常人左手自远不如右手灵便,叶英也是一般,因此他的右手正挽着缰绳。行胜没想到叶英出剑竟能如此之快,剑长棒短,自己双棒未必砸到叶英,叶英的长剑却要先将自己刺个透明窟窿了。他变招却也极快,左手一压,左手棒便拨向剑尖,右手棒仍是砸上。短棒虽然没有剑长,却比剑要沉重,只消拨开剑尖,自不会有威胁。只是行胜想得甚好,左手棒也刚拨到剑尖上,长剑却忽地一缩一伸,“嗤”一声在行胜肩头刺了一剑。这一招也并不如何高明,可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在行胜力道将吐未吐之际刺出,行胜痛得惨呼一声,重重摔了出去,连右手棒也丢了。
行胜落败,只在转瞬之间。行慈比行胜只慢了片刻,虽然那一晚行慈脸上曾被叶英剑风割出一条口子,但见叶英的右手正挽住缰绳,剑还握在左手,心想这便宜不可不占,一个箭步踩上了马车前座踏板,手中短棒便向叶英后脑打去。他只道这一棒纵打不死叶英,至少也能打他个七荤八素,只是短棒尚未挥出,腕上忽的一疼,叶英的长剑不知怎的一转,剑尖竟然正对着他的手腕。行慈冲上马车,几乎就是行胜中剑之时,在这么短一瞬间要将长剑收回刺向右边,只怕天下无人做得到。但叶英并不曾刺出,只是将长剑反手搁在了后背,行慈其实是自己将手腕凑到他剑尖上去的。这一棒行慈挥得极狠,只是挥得越狠,剑尖刺得也越深,入肉已有两分许,行慈痛得惨呼一声,一个趔趄,已站不住马车,也倒摔下来。他冲上来时与行胜前脚后脚,摔下来也是前脚后脚,心里还在转着念道:这小子……这两天他的剑术又强了这许多!那一晚叶英的剑术虽然也让行慈大吃一惊,但在他看来也能对付,此时却几乎神而化之,一柄剑简直已随心所欲,明明眼睛也不曾看,出剑却仍能如此险狠准确,若不是自己中剑,只怕打死也不信。
他和行胜两人冲得快,败得却更快,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而此时叶英也已将马车转了个方向,只消再加一鞭,马匹就会绝尘而去,脱出六僧的包围了。他正待一抖马缰,东北角上忽的传来了一声号角不似号角,唢呐不似唢呐的怪响,也没有抑扬顿挫,直如裂帛,极是难听,虽是吹出来的,却真如擂鼓的声音。叶英也没想到居然会真个有声音,耳中听到这一声响,心口却是“砰”的一跳,心脏都仿佛要跳出来,一霎时浑身竟然又失去了力量。叶英大吃一惊,心道:这些妖僧竟然还有这本事!
其实叶英有所不知,无音梵雷的妙用正在于“无音”二字。也正因为听不到声音,无音梵雷才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时出声,其实是行念一口气接不上来的缘故。与两个师兄相比,行念虽然也能吹出无音梵雷第三层,但功力实比行毅和行佐低一筹。合三人之力与那人的琴声相抗,虽然行毅和行佐尚可支撑,行念却已到了极限。这一口气一岔,铜角中“嗡”的一声响了起来,琴声却随之铮铮连响了两下。琴曲原本清雅,这两声却如刀凿斧劈,隐隐然有刀兵森严之相,行念心念已乱,耳中听得琴声,心口便是一跳,不由自主地就从隐身的大树后踉跄着冲了出去。一冲出去,行念便知不好。三人用三重无音梵雷,堪堪能与那个神秘之人相抗,若是只剩了行毅和行佐,定然会一败涂地。
若是大师姐在此,要击退这个神秘人就不在话下了。行念暗暗懊悔。在师尊面前夸下海口,说这只是一件小事,大师姐也不曾前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张脸煮熟了的虾子般涨得通红,猛地吹出去,那铜角又是“嗡”一声响。虽然叶英已赶着马车出去了好几步,仍是为之一震,险些摔下车来。原来无音梵雷发出声响后虽然威力大增,但也大失灵动。若是用无音梵雷攻击,纵然不胜,仍可全身而退,可现在便成了实打实的比拼内力,非拼个鱼死网破才能见个真章。行毅和行佐两人委实不愿走到这一步,只是骑虎难下,终不能看着行念被震得浑身血管尽皆爆裂。他师兄弟六人虽然谈不上好人,却颇有同门之谊,进则同进,退则同退,此时除了他三人,另三个师兄弟都已被叶英击昏的击昏,刺伤的刺伤,他们倒没了后顾之忧,听得琴声寸步不让,已从商声转到了角声,声音越拔越高,再不反击,行念就要深陷其中脱不了身,两人心一横,两支铜角同时发声,心想这回败是败定了,可也不能败得太惨。
三支铜角齐响,声若雷震,极是难听。叶英只觉心口又是一闷,车厢中苏苏和李十二娘更是将手捂住了耳朵。只是铜角虽响,却仍然掩不去琴声。这两种声音交缠在一处,几成有形有质,正在相抗。叶英心知现在正是逃走的良机,但灰溜溜地逃命又觉对不起救自己之人,只是自己只长于剑术,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有心想问一下那人姓名,但听那人正与三僧斗得紧,生怕一问他倒害他分心。正在犹豫,却听那人朗声道:“我醉欲眠卿且去,哈哈哈。”
叶英听他话中竟然大有醉意,甚至有一阵酒香飘来,大为惊诧,心想这人竟然这时候还在喝酒么?只是他说话虽是醉意陶然,琴声却是狂而不乱,在三僧的梵雷声中仍是丝毫不落下风,显是行有余力。叶英心中更是钦佩,高声道:“在下藏剑叶英,来日有缘,再来谢过兄台。”他心知自己不懂音律,在这儿根本帮不上忙,丝缰一抖,驾着马车离去,心里只在想着:此公文武全才,英雄侠义,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等人物。
行念见叶英赶着马车扬长而去,更是气得险些要吐血。此番聚师兄弟六人之力,计划也极为周详,眼看着就能将对手生擒,哪知最后竟会捉篮打水,叶英诸人已全身而退,而己方三个师弟全都受伤倒地,自己和两个师兄也被缠在这儿动弹不得。虽然无音梵雷自无相转为有相,威力自是大了,已然稳占上风,但也作茧自缚,已无法脱身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叶英遁走。他心中恼怒,铜角吹得更是有若牛吼,已是双目噀血,胸口几乎都要炸开来。只是不管他三人如何以金刚大力猛扑,琴声总是绵绵不绝。正在骑虎难下,琴声忽然铿然一声,却是戛然而止。三僧本来已竭尽全力,便如以浑身之力挥出一拳,结果却打了个空,大是难受,行念功力最弱一点,更是险些吐血,连吸了好几口气才省得原来那人竟然也已飘然而去。这人说走就走,虽然三僧的梵雷占尽了上风,却是白费心机,行念和两个师兄面面相觑,不由苦笑。待救转了三个师弟,行念道:“两位师兄,接下来如何是好?”他们全力出击,却是劳而无功。在路上伏击藏剑山庄的货物已是失败了,本来觉得绝处逢生,尚有可为,谁知这一次仍归于失败,真不知该如何向师父交待。行毅想了想,叹道:“好在师尊和大师姐都在长安。”
只有师傅才能对付他么?行念不禁默然。这一次失败,他师兄弟六个全都元气大伤,在路上是无法第二次下手了。行念没敢去想师傅得知自己失败后会如何责罚,只是喃喃道:“是啊,幸好师尊也在长安。”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也不知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那个以琴音与他们在此处缠斗了半天,最后也飘然而去,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会是个什么人的少年,正在远处的路上向路边一个老妇人拱手施礼。寒暄了两句,少年飞身上马,绝尘而去。那老妇人一直佝偻着身子,看去甚是老朽,此时眼中忽然闪出一缕逼人的神光。
杀禅僧居然又出现了。那么,慧范只怕也不曾死吧。她想着,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慧范的这些弟子武功倒也罢了,但他们的邪术实非易与。如果不是恰好遇见了这个很多年前认得的少年,这件事也不能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她看着远处那个背着琴剑,跃马而行的少年,心中也有几分感慨。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自己当逃出一劫,正惶惶不可终日,不知该去何处,偶尔遇上了这个从书塾里逃学出来的少年。那时他还是个不愿用功的淘气小儿,谁也想不到因为自己一句玩笑话,今日真个已成长为一个如此爽朗英锐的年轻人。
那是初展翅的鹏鸟,将来必定名满天下。老妇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有浮云正飞过天边。
有志者,事竟成,纵然已是桑榆晚景,隆基,这一笔帐必要向你讨还。
在她心底,许久以前那团烈火仿佛已死灰复燃,重又燃起。脸上虽因易容而皱纹堆垒,但眼中仍透出昔年那个手握权柄的少女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