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叶晖再不敢托大,走的尽是大路。这一天也不敢再休息,虽然兜了点远路,但第二天黄昏时,马车已驶进了扬州城。
扬州秦汉时称广陵、江都,隋时更是富庶为天下冠。炀帝因为爱江都繁华,开运河南下,后来宇文化及率骁果卫兵变,隋炀帝也正是死于扬州。当叶晖赶着马车驶进扬州城门时,斜晖正映在城门之上,叶英几乎有些贪婪地看着这景色,嘴里低低念道:“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
这是隋炀帝《江都宫乐歌》的前两句。叶英知道再过得片刻,太阳下山,便再看不清周遭的景致了。一旁的叶晖也知大哥在心中感慨,笑道:“大哥,这是你作的诗么?作得好。”
唐时进士科考需作诗赋各一篇,因此写诗实是读书人的必修课。只是叶孟秋不第后绝意仕进,叶晖也没心思应试,他读书虽然也不少,少年时还读了一点诗赋,现在却几乎不碰了,隋炀帝诗更是闻所未闻。叶英道:“这不是我写的,是前朝炀帝所作。其实炀帝聪明绝顶,诗也作得好,却最终身败名裂,天下也分崩离析,诚不可解。”
炀帝时,大隋正如日中天,强盛一时,但仅仅数十年,这个强大的帝国便土崩瓦解,几难令人相信。叶孟秋平时也对儿子们说到,太宗皇帝有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大而为国,小而为家,皆是如此。藏剑山庄崛起于江湖,实是一个奇迹,但要让这奇迹千秋万代,便要后代叶家子弟努力。而前朝炀帝之事,因为年代甚近,叶孟秋说得也最多。叶晖听大哥说起炀帝失国之事,叹道:“大哥,其实也并非不可解。炀帝虽然聪明,却好大喜功,只知锐意进取而不知持盈守成。加上性喜猜忌,名臣良将凋零殆尽,最终才不可收拾。”
他兄弟二人正在闲聊,车厢前面的小窗又被拉开了,李十二娘道:“二师哥,你沿着湖走,再走没多久,看到湖上有座挺高的楼,那就是忆盈楼了。”
叶晖将马缰一拎,也没回头,问道:“好嘞。”叶英却道:“李师妹,苏苏醒了么?”
李十二娘道:“她还在睡呢。”她说着,伸手在边上的苏苏头上抚了一把,说道:“她好可怜,回忆盈楼,我就禀明师傅,把她也收下来吧。”
这一路遇到了这许多意料之外的事,这叶晖这么个正在英年的男子也大感疲惫,不要说苏苏只是个稚女。她在一早出发时就睡下了,到现在仍在呼呼大睡。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若忆盈楼不收留她,真不知会落到怎样的下场。李十二娘自己也还是个少女,一想到苏苏的惨状,眼里已是湿湿的。
叶英道:“我本来就想向大娘求情,李师妹,你去说就更好了。”
马车沿着湖畔的小径一路直行。扬州其时富丽为天下之冠,沿着瘦西湖而行,一路垂柳拂人,与西湖边的“间株杨柳间株桃”各擅胜场。叶英和叶晖都是头一回来扬州,见风光旖旎,叶晖不禁赞道:“以前听人说扬州景致佳处,不让杭州,果然名不虚传。大哥,你说是不是?”说着,摇头晃脑地吟道:“人言扬州乐。扬州信自乐。总角诸少年。歌舞自相逐。”
叶晖少年时颇喜读诗,但后来因为一心协助父亲料理藏剑山庄,读诗的兴致自然也淡了。只是见一路风光如此,不禁又想起昔年读到过的这一首六朝短诗来。他一得意,马车便又有些不稳,叶英道:“二弟,小心点,别再把车子弄翻了。”
先前正是因为车轮被别坏了,惹出了这许多事来。叶晖正色坐好,低声道:“大哥教训得极是,真不该得意忘形。”
叶英心中却又是一动。陆浩说过问道剑有意无形,而“得意忘形”这四字,似乎又有什么深意在。他心有所动,在车上想得出神,叶晖说了两句,不见大哥答话,抽空扫了一眼,见叶英面色凝重,心道:大哥又在想些什么了?
他没敢再多说,李十二娘忽却在后面叫道:“二师哥,沿这条路进去,别走过了头!”原来不知不觉,马车已到了一个路口。叶晖忙带转马头,问道:“李师妹,从这儿进去就是忆盈楼了吧?”
李十二娘道:“是啊。回去后,师傅一定会夸我能干了,嘻嘻。”她平时显得甚为老成,先前与人放对时出手也颇为狠辣,现在回到了忆盈楼,却又露出一个少女的神态来。
马车驶过长堤,前面正有几个少女在练舞。她们动作整齐划一,甚是曼妙,叶晖暗自赞叹,心道:“这定然是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了。听说陛下都专门请大娘前去传授宫女剑器舞,果然好看。”
叶晖只觉好看,叶英的心中却又是一动。他方才一直在想着“得意忘形”四字,此时见那些少女在跳舞,只觉心头灵机一闪,心道:“以前听人说公孙大娘以剑化舞,创出了剑器舞。虽则是舞,其中却有剑意,这……这不就是得其意而忘其形么?”叶晖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叶英却触动了灵机。他没想到一直苦思冥想仍不得头绪的事竟然在这儿顿开茅塞,而且那些少女所跳之舞,更与问道剑的剑意甚是契合,不禁大喜过望,顾不得一切,直盯着那几个少女在看,倒有点嫌马车行进太快了。那些少女也见到这车驶了过来,一等马车停下,她们便围了上来。不待她们开口询问,李十二娘从车里钻了出来,招招手道:“六师姐,七师姐,八师姐,九师姐,十一师姐,我回来了!”
叶晖听李十二娘招呼,心道:原来李师妹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她原先大概名字都没有。一个圆脸少女看了看叶英,对李十二娘道:“十二,是你回来了啊,这两位公子就是藏剑山庄的叶庄主令郎么?”说着话,却又抿嘴一笑。叶晖见问起自己,忙放下缰绳,行了师礼道:“在下藏剑叶晖,这是我家长兄叶英。这位师姐好。”他虽然做事得体,可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哪见过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少女,这话说罢,脸已涨得通红。那圆脸少女看得有趣,说道:“叶师弟免礼,你们赶来辛苦啦,下回在门口说一声就成,我们来帮你。劳您驾那么辛苦赶进来,知道的是叶家两位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鸡鸣狗盗,把叶师弟抓去见官就不好了。”
这少女面盘圆圆的,却伶牙利齿,脸上虽则含笑,不过这话实是直斥叶晖不该直接把车赶到里面来。叶晖为人精细,哪会听不出来,心道:糟糕,我是听了李师妹的话直接就把车赶了进来,怎么忘了先行通报?虽然这是李十二娘带的路,但终是自己失礼在先,怪不得这少女刻薄。他正色行了一礼道:“师姐指教的甚是,叶晖知错。”
叶晖的年纪其实还比这少女大一点。不过他说话很是诚恳,那圆脸少女倒也不好再挖苦他了,这时正好李十二娘从车里抱着苏苏出来,苏苏刚睡醒,正揉着眼不知身在何处,那圆脸少女嘴巴刁钻刻薄,看见苏苏却大为欢喜,叫道:“哎呀,十二,你哪里拖了个小油瓶回来?姑姑抱抱!”她自己其实也就十七八岁,偏要充大,自称是“姑姑”。苏苏虽然睡眼惺忪,听得有人叫自己“小油瓶”,心想这定不是好话,怒道:“我不是小油瓶!”圆脸少女看她生气的样子更觉有趣,说道:“好,好,你是不是小油瓶,姑姑抱抱才知道。”边上另一个少女道:“十一妹,不要失礼。两位叶公子,家师有事外出,未在楼中,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这少女是李十二娘的六师姐。她和叶英差不多年纪,却比叶英老成多了。原来公孙大娘在忆盈楼收留的女弟子虽多,但这些弟子学成后大多便离开了扬州,这六师姐已是现在忆盈楼里最年长的弟子了,每每公孙大娘外出,都是她代师与人接洽,待人接物自是得体。这时叶英忽然插嘴问道:“那请问公孙大娘何时能够回来?”
六师姐道:“师傅说过,事了即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说罢颊边却是一红,也去逗着苏苏玩。原来她虽然落落大方,可也到底尚在妙龄,看到年轻男子,率先想到的是他长得好看不好看。叶晖方面大耳,虽不难看,但在她眼里自是远远比不过俊秀的叶英。和叶晖对谈尚能有平常心,被叶英一问,便觉羞涩,心里只在想:想不到藏剑山庄叶庄主的大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只想再看他一眼,可终是不敢。
叶英方才看到那些少女在跳剑器舞,觉得可以与问道剑印证,实是极想向公孙大娘请教,可公孙大娘偏生不在,他心中不禁失望,向叶晖道:“二弟,公孙大娘不在,那谁来收货?”
叶晖心想这又不算个事,公孙大娘走前定然交待过有主事之人,只消这人验过了货,签了单,便可回去了。他道:“没事,大哥,交给我吧。”又向那六师姐道:“这位师姐,不知公孙大娘临走之时,有否交代过让哪位代理主事?”
六师姐转过头道:“若是小事,我便能定下。若是要紧事,那就请婆婆拿主意。”这时是叶晖跟她说话,她谈吐又是落落大方。叶晖听得有什么婆婆主事,忙道:“那好,请六师姐带我前去禀报那位婆婆,我兄弟交了货也好尽早回去了。”
六师姐道:“那请两位公子随我来。”说到这儿,总算又偷空扫了叶英一眼。叶晖倒没注意她的举动,向叶英道:“大哥,我们走吧。”心想这这么简单的一趟差事居然会出那么多乱子,但好坏终于将东西平安送到,人也没有意外,还是早点把货交出为是,省得夜长梦多。正在这时,李十二娘跑过来道:“六师姐,等等,收留苏苏的事,婆婆能做主么?”
六师姐道:“这个当然。她父母都不在了么?”
公孙大娘开设忆盈楼,便是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女。哪知那边苏苏虽然被一伙少女当个玩具一样围着,这个要她唱个歌,那个要她跳个舞,她耳朵却尖,在那边叫道:“我还有爸爸妈妈!我要回家!”
六师姐一怔,说道:“十二,是不是她爹妈不要她了?”
苏苏这句也听得清楚,更是恼怒,跑了过来叫道:“你爹爹妈妈才不要你了!我要回家,我家在长安!”忆盈楼景致秀丽,苏苏来了便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而李十二娘的诸位师姐看她长得有趣,也甚是喜欢她。只是喜欢归喜欢,她仍然一心想着要回家,刚喊了一句,眼泪已淌成了两行。李十二娘见她神情委屈,忙安慰她道:“苏苏,你不喜欢这儿么?”苏苏看了看周围,抽抽答答地道:“好。可是……可是我不回家,我妈会想我的。”
在她小小的心目中,扬州纵然繁华如天上,终不如自己的家好。李十二娘自己也是个身世不明的孤女,听她这话,心里一酸,眼里也有些湿,劝她留这儿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背转身抹了抹眼泪。六师姐摸摸苏苏的头道:“苏苏,这儿可好呢。我们现在有十二个姐妹,你来了,你就是十三。苏十三娘,这名字倒挺好听呢。对了,晚上厨房里蒸甜糕,又香又甜,我带你去拿一块好么?”
听得什么甜糕,苏苏霎时就收住了泪,伸舌头舔了舔嘴唇道:“甜糕么?有没有大师哥给我吃的糖球甜?”五年前叶晖给李十二娘带着路上吃的糖球,回扬州的路没走一半李十二娘就已吃了个精光,六师姐也不知糖球是什么,见她总算不哭了,忙道:“甜,当然更甜。”心想这小姑娘不哭闹就好。哪知苏苏嘴一扁,又哭道:“你骗我!肯定没有糖球甜!我要回家!”
这时李十二娘的另几个师姐也走了过来解劝,只是苏苏也有点人来疯,旁人越劝,她哭得越响。六师姐微微一叹,说道:“十二,你来对付她吧,我带两位师兄过去见婆婆。”她心想小女孩哭闹起来,自是怎么劝都劝不拢,过一阵哭累了也就不哭了。她带着叶英与叶晖两人向忆盈楼走去。
忆盈楼建在瘦西湖的一座小小岛上。沿堤而行,前面是一座长桥。这长桥雕栏玉砌,桥上还修着一座廊房,看去极是美观。步入廊中,两边清风徐来,窗中映出瘦西湖上波光粼粼,便如一幅幅秀丽之极的湖山小景,更是令人如饮春醪,陶然有醉意。叶晖左右看着,不由赞道:“这桥造得真是好。”
六师姐听得称赞,回头嫣然一笑道:“二公子,这桥名叫‘二十四’。”
叶晖一怔,心道:“怎么取了如此刁钻一个桥名?倒也好听。”他却不知这桥原先甚是破旧,前两年公孙大娘请人重修后,十二个女弟子难得聚齐了一次。忆盈楼的女弟子个个如花似玉,有人见桥上十二人,桥下湖水中有十二个倒影,脱口说这是“二十四美人桥”。这名字长了点,也有点俗,便缩成了“二十四桥”。这名字乍一听平淡无奇,细想来却是万分旖旎,倒是不俗,顿时不胫而走,满城皆知,说起忆盈楼下二十四桥,扬州几乎无人不知,直到后来晚唐时杜牧在扬州为官,还留下了“二十四桥明月夜”之句。
进了忆盈楼,六师姐领着他们走到后院前停下了,敲了敲门,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回音,她道:“大公子,二公子,请两位在此稍候,我去向婆婆禀明。”她推门进去,过了一会出来,手中却拿了张收条。六师姐道:“大公子,二公子,婆婆说不必麻烦两位公子了,收条已在此,两位公子若有兴致,可在扬州盘桓数日。”
叶晖接过收条,心想公孙师伯平易近人,这婆婆却架子好大。不过拿到了收条,这趟差事也就彻底完成,盘桓数日那是不必了,便道:“多谢六师姐,那我兄弟二人就先走了。”
六师姐见他神情多少有点不悦,心道:婆婆确是有些不近人情,也太失礼。只是公孙大娘走时交代过,她若不在,一切都由这婆婆做主。而婆婆向来深居简出,六师姐虽然在眼下忆盈楼一众师姐妹里居长,却连婆婆的面都不曾见过。她道:“二公子,今天天色也已晚了,还请两位公子在客房安歇,我即刻去让厨房准备酒饭。”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现在纵然马上就走,也得找店住下。叶晖道:“那多谢六师姐了。”
他们沿堤往回走,刚过二十四桥,却见前面仍是围了一堆人,当中还时不时传来苏苏的哭声。六师姐一怔,心道:这小姑娘还没哭累么?正想着,却见苏苏猛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叶英的腿号啕大哭道:“大师哥,她们欺负我!”
除了李十二娘,苏苏就和给过她糖球吃的叶英最为亲近。只是现在李十二娘也要她留在忆盈楼,在苏苏心里,已觉得只有大师哥一个好人了。叶英一怔,说道:“谁欺负你了?”
苏苏抽泣着道:“她们……她们不让我回家!大师哥,你答应过我的,会带我回家,我跟你走吧!”
叶晖在一边道:“苏苏,别闹……”哪知话未说完,叶英却弯下腰,说道:“苏苏,不哭了,大师哥带你回家。”
一听叶英答应要带她回家,苏苏顿时破涕为笑,说道:“真的?”叶晖大为着急,说道:“大哥,这怎么成!你……”苏苏小归小,终是个小姑娘,叶英带着她去长安,这一路可不比杭州到扬州,少说也要走十天半月,何况叶英有雀目症,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他带着苏苏上路,比常人更是艰难。叶英却淡淡一笑道:“二弟,我答应过苏苏会送她回家,自不可食言。”
叶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答应的,低低道:“大哥,随便答应小孩子一句闲话,又何必当真……”他话未说完,叶英打断他道:“二弟,你一向比我要能干得多。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终要记住这句话。”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是《论语》中的话,叶晖自是读过。他比叶英精干得多,平时叶英也总是让他拿主意,回想起来,叶英摆出大哥的架子教训自己,这还是第一次。叶晖一怔,看了看叶英,心道:大哥……他这话很有道理啊。只是想想叶英一个人带着苏苏去长安,他实在不放心。有心说自己也一块儿去,可是家里也不传个信回去,老父不知出了什么事,定然会担心得要死,到时弄出别的事来。他正在犹豫,忽听李十二娘道:“苏苏,我也陪你去!”
她这话一出口,一干师姐全都吃了一惊,那圆脸的十一师姐惊道:“十二,你想什么呢?被师傅知道了,非罚你不可。”六师姐也道:“是啊,十二,你若自行其事,师傅知道了,定会赶你出忆盈楼!”她知道李十二娘年纪在一众师姐妹里最小,胆子却是最大,不然先前也不要硬要一个人去藏剑山庄提货了。她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出,马上拿这话去吓她。
李十二娘一时口快说出来,听得两个师姐的话甚是有理,却也不想收回,说道:“师傅眼下不在,婆婆让我去的话也就没事了。”那圆脸少女道:“十二,你少做梦了,婆婆怎会答应你这种事。”李十二娘道:“没问过,怎知婆婆不答应?大师哥,你等等我,我问了就回来。”
其实就算要走,今天天已然快黑了,也定然走不成。只是李十二娘性子急,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转身向忆盈楼跑去。她跑得风风火火,去得快,回来也快。六师姐见她回来时脸上尽是喜色,问道:“十二,婆婆没答应你吧?”李十二娘却喜孜孜道:“婆婆说,我想去就去好了。大师哥,我们明天一早走吧?”
圆脸少女一怔,急道:“十二,你不能说假话,婆婆怎会答应你这事?”李十二娘道:“我又没瞎说,婆婆是答应了。”
六师姐知道李十二娘性子虽有点急,却从来不会说假话。何况若真说了假话,那也在忆盈楼呆不下去了。婆婆既然同意李十二娘陪着叶英去长安,自是有其道理。她叹了口气道:“十二,那你刚回来就又要走了。”
李十二娘道:“六师姐,我不要紧。长安我还没去过,六师姐你去过么?听说长安还有位大师姐在,是不是啊?”
六师姐摇了摇头道:“我也没有。长安的大师姐,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你哪能见得到她。”她又偷偷瞟了叶英一眼,心里却有些怅惘,心道:怎么不是我陪叶公子去长安,而是这小师妹?
此时在忆盈楼的楼上,有个人正在窗前,挑起了一角窗帘看着这边。若是忆盈楼女弟子看到,定然会大吃一惊,因为此人的相貌,正与已经离开忆盈楼外出的公孙大娘一模一样。只是细细看去,便可看出她的神情与公孙大娘有些许的不同。公孙大娘娴雅端庄,这个中年女子却多了几分跳脱。
中年女子放下窗帘,忽然低声道:“裹儿,你真要让她去么?”
她问的,是一个侍立在她身后的女子。这女子脸上蒙着面纱,也看不清相貌,看年纪却也并不是太大。这蒙面女子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师傅。”
中年女子叹了一口气,低低道:“你呀,总是放不下,不会是想找棠秋报仇吧?”
蒙面女子身体微微一晃,说道:“师傅,弟子不敢。”
中年女子没有再说什么。这叫“裹儿”的女子,是她的得意弟子。只是因为遭到极大的变故,只能遁入忆盈楼避祸,迄今已有十多年。十多年来她从未有过什么要求,日日都用这层黑纱蒙着面,也几乎不在外间出头露面,却不知为何这一次会央求自己答应李十二娘的事。她道:“裹儿,你要随他们前去,有一件事务必要答应我。”
蒙面女子道:“请师傅明示。”
中年女子犹豫了一下,低低道:“就算你发现十二娘真是那人之女,也不可对她有任何不利,定要将她太太平平地带回来,明白么?”她知道这个弟子心中有极大的愤怒,万一李十二娘真是那个仇人之女,只怕会杀了她,因此才再三吩咐。蒙面女子听师傅说了“太太平平”四字,又是一颤,低声道:“是。”
中年女子嘴角终于浮上了一丝笑意。这个弟子纵然心中万分不愿,但她既然答应了就定会做到。她想了想又道:“对了,我听姐姐说过,叶家的大公子身有隐疾,你必要暗中多关照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