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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塔拉的建成

爱伦·奥哈拉今年三十二岁,按当时的标准算得上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已经死了。她个子高挑,比那位性格火暴的矮个子丈夫高出一头,而她行步间衣裙摇曳,举止文静优雅,也就没有显得特别高。她的脖颈从紧身上衣的黑色塔夫绸领口伸出,圆润纤细,像牛奶一样白皙,但由于脑后那把戴着网套的浓密秀发颇有重量,她的脖子便常常显出略往后仰之态。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在一七九一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的夫妇所生,她遗传给爱伦一双微微倾斜的黑眼睛和覆盖在它们上面的漆黑睫毛以及这一头乌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的一名士兵,遗传给她一个挺直的长鼻子和一个方正的下颌,好在她两颊线条柔和,下颌也就不显得突兀。而她脸上那种自信而不傲慢的神色,那种优雅的姿容,那种沉静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便是来自生活的馈赠。

要是她的眼神中能焕发出光彩,笑容里能带着温煦,她那使家人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悦耳的声音中能带着自然的韵味,那她便算得上是个绝世美人。她说话带有海滨佐治亚人那种柔和含糊的口音,元音发成流音 ,辅音咬得不怎么准,带着一丝法语腔调。这声音即使在命令仆人或斥责孩子时也从不会提高音量,但塔拉的人听了这声音都会立马服从,而她丈夫的吆五喝六倒经常被大家置之不理。

从斯嘉丽能记事起,母亲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无论是在夸赞还是责骂别人时,她的声音总是柔和甜美。尽管杰拉尔德在每天纷乱的家事中总要出点乱子,她做事却一直沉着高效。她总能保持镇静,脊背总是挺得笔直,甚至在她三个儿子夭折时也是这样。斯嘉丽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背上,也从没见过母亲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就坐下来,除开吃饭时,即便是在她照顾病人或给庄园记账时也是如此。有客人在场时,她做的是精巧的刺绣,别的时候则是缝制杰拉尔德的衬衫、女孩们的衣裳甚至是农奴们的衣服。斯嘉丽难以想象母亲手上不戴那个金顶针,或是她忙碌的身后没有那个黑人女孩跟着会怎样,那女孩唯一的任务就是给她拆线头,帮她捧着那个红木针线盒穿来穿去,因为爱伦要在房里四处走动,亲自监督做饭、洗衣和大批的缝纫活儿。

斯嘉丽从未见过母亲着急忙乱的样子,她总是庄重平和,身上的装扮也总是整整齐齐,不管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每当爱伦为了参加舞会,招待客人,或是到琼斯博罗去旁听法庭审判时,总要花上两个钟头梳妆打扮,还得两位女仆和嬷嬷帮忙,方能让她满意。不过要是碰到什么紧急事,她的梳妆速度也可以快得惊人。

斯嘉丽的房间在母亲房间对面,中间隔着穿堂。她自小就听惯了破晓时分黑人赤脚踩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跑过的声音,母亲房门上急促的敲门声,以及黑人那低沉而惊慌的耳语,报告着本地区长排白棚屋的穷苦人家哪家有人生了病,生了孩子,或是死了人。那时她还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爱伦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而房里杰拉尔德还在继续有节奏地打着鼾。她让黑人举起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品箱,头发梳得熨熨帖帖,紧身上衣的纽扣也都扣好了。

母亲踮着脚尖在穿堂里行走,斯嘉丽听到她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奥哈拉先生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这话总能给她带来慰藉。

是的,她知道爱伦已经摸黑外出,并且一切正常,便爬上床睡觉。

当老方丹医生和年轻的方丹医生都外出就诊,没法来给她帮忙时,爱伦往往要经历整晚的生死之战,可一到早上,她又会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虽然黑黑的眼圈上带着倦意,可声音和神态没有流露出半点疲倦。在她庄严温柔的外表下有一种钢铁般的品质,它让全家上下都感到敬畏,包括杰拉尔德和几个女孩,虽然杰拉尔德宁愿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有时候斯嘉丽在夜里蹑手蹑脚走去亲吻她那高个子母亲的脸颊,她抬起头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软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少女气地咯咯傻笑过,或是跟闺中密友通宵达旦地倾诉过秘密。可是,不,这不可能。母亲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是力量的支柱,智慧的源泉,是一个对任何问题都有办法的人。

但斯嘉丽错了,因为多年以前萨凡纳的爱伦·罗伯拉德,也曾像那个迷人的海滨城市里的每一个十五岁姑娘那样莫名地咯咯笑过,也曾和朋友们通宵达旦地互相倾诉秘密,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二十八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在那一年,她的青春连同她那黑眼睛的堂兄菲利普·罗伯拉德一同消逝了。因为,当菲利普带着他那双闪亮的眼睛和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萨凡纳时,他把爱伦心中的热情也一齐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了一个柔软的躯壳。

不过这对于杰拉尔德也足够了,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幸运娶上她,真是受宠若惊。就算她身上失掉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惦念过。他是个精明人,知道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富的爱尔兰人,居然能娶到海滨各州中最富有最高贵人家的女儿,已算得上是个奇迹。要知道,杰拉尔德全靠自己奋斗。

杰拉尔德二十一岁那年从爱尔兰来到美国。跟许许多多之前或往后好的坏的爱尔兰人一样,他也是匆匆而来,只带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和买船票剩下的两个先令,以及政府悬赏捉拿他的身价,他觉得他的罪行还不值得那么高的身价。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奥兰治党 人值得英国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英镑,但要是政府会很在意一个英国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那么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适时而为。的确,他曾经将地租代理人称为“奥兰治党混蛋”。不过,按杰拉尔德对此事的看法,这并不使那人有权哼着《博因河之歌》 开头那几节来侮辱他。

博因河战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但是在奥哈拉家族和他们的邻居们看来,那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们的希望和梦想以及他们的土地和财富,就在那团卷着一位惊惶逃路的斯图尔特王子的尘土中消失了,只留下奥兰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带着奥兰治帽徽且备受憎恶的军队来屠杀斯图尔特王朝的爱尔兰支持者。

由于这个以及别的一些原因,杰拉尔德家并不想把这场争吵的结果看得十分严峻,事实上它的确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影响。多年来,奥哈拉家由于被怀疑参与反政府活动,在英国警察面前一直名声不佳,杰拉尔德并不是奥哈拉家族里头一个悄悄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几乎记不起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只记得他们是两个沉默的年轻人,时常在深夜来来去去干些神秘的勾当,或者一连好几个星期不露面,让母亲寝食难安。多年前他们便到了美国,也是人们在奥哈拉家猪圈里发现了一批埋藏的来复枪之后。现在他们在萨凡纳已是成功商人,“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他们母亲提起这两个大儿子时总会这样说。年轻的杰拉尔德就是给送去了那里。

离开家时,母亲在他脸上匆匆一吻,并在他耳边热诚地说了一声天主教的祝福,父亲临别时告诫他:“要记住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带着羡慕而略显居高临下的微笑向他道别,因为杰拉尔德在这强壮的一家人中是年纪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

他的五个哥哥和父亲身高都在六英尺以上,相对应的,身体也很粗壮,可是二十一岁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明白,五英尺四英寸半是上天能赐给他的最高高度了。杰拉尔德从不因为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从不认为这会阻碍他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相反,正是杰拉尔德的矮小精干让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须要顽强才能在高大的人中生存下去。杰拉尔德就是顽强的。

他那些高个子哥哥是些严肃沉默的人,在他们身上,家族传统昔日的荣光已经永远消失,在静默的仇恨里溃烂,在苦涩的幽默中渗裂出来。要是杰拉尔德也生来强壮,他就会走上和奥哈拉家族中其他人一样的道路,暗中悄声步入反政府分子的行列。可正如母亲宠溺地说他那样,杰拉尔德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嗓门”,脾气暴躁,爱使拳头,好寻衅挑事,人见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奥哈拉家族的人中间,就像是满院子大个儿雄鸡里的一只昂首阔步的矮脚鸡,而兄弟们都爱护他,亲切地怂恿他高声喊叫,但必要时也会伸出他们的大拳头敲打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

来美国之前,杰拉尔德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他对此并没有自知之明。其实,就算别人给他指出来这一点,他也不会在意。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写字,字算写得清晰,且精于算术。而他的书本知识仅限于此。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做弥撒时的应答用语,唯一知晓的历史知识则是爱尔兰所受的种种冤屈。在诗歌方面,他只知道穆尔 的作品,音乐则仅限于历代流传下来的爱尔兰民歌。尽管他十分尊敬那些有学识的人,可从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所欠缺。并且,在这个新的国家,只要你强壮,不怕干活,就连一个最无知的爱尔兰人都可以发财致富,那他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把他收留在萨凡纳的商店里,他们也不以杰拉尔德缺少教育为憾。他书写清晰,计算准确,谈起生意来也很精明,因此赢得了两位哥哥的器重。至于文学知识和音乐欣赏的修养,年轻的杰拉尔德即使有,也只会让他们嗤之以鼻。在本世纪初,美国人对爱尔兰人还很友好。詹姆斯和安德鲁最开始时用帆布篷车从萨凡纳往佐治亚内地城镇运送货物,赚了钱后便自己开店,杰拉尔德也就跟着他们发迹了。

他喜欢南方,并且自以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关于南方和南方人,有很多东西他永远都无法理解,但有些思想习惯,只要他理解了,便能全心全意接受,甚至取为己用,比如玩扑克、赛马、谈论政治、进行决斗、争取州权、咒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种棉花、轻视下流白人以及过分讨好女人等等。他甚至学会了嚼烟叶子。至于喝威士忌的本领,那就不用学了,因为他天生就会。

然而,杰拉尔德终究还是杰拉尔德。尽管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他不愿改变自己的举止,即使他有能力改变。他羡慕那些种稻米种棉花的富裕地主慢条斯理的优雅,他们骑着纯种马匹,后面跟随着载着一样优雅的女士们的马车和装奴隶的大车,从他们古旧的王国向萨凡纳骑行而来。但杰拉尔德永远也学不会优雅。他们那慵懒含糊的声音让他觉得特别好听,可他自己口音里总有股活跃的土腔味。他喜欢他们在处理重大事务时举重若轻的优雅姿态,可以在一张牌上赌上一笔财产、一个庄园或是一个奴隶,而在输掉时毫不在乎损失,还能谈笑风生,就像把钱币撒给黑人小孩一样。然而杰拉尔德知道什么是贫穷,他不可能做到优雅而体面地输钱。这些海滨佐治亚人是个快乐的种族,他们声音柔和,脾气来得快,有时前后矛盾得可爱,所以杰拉尔德喜欢他们。不过,这位年轻的爱尔兰人身上充满了活泼好动的生机,他刚从一个寒风凛冽、潮湿多雾但产不出热病的沼泽地国家出来,这便把他跟那些生活在亚热带气候下疟疾横行的湿地中好逸恶劳的绅士们截然区分开来。

从他们身上他学到了他觉得有用的东西,其余的便都舍弃了。他发现玩扑克牌是所有南方习好中最有用的,其次是能喝威士忌。对于玩牌和喝酒,杰拉尔德有天赋的才能,而他也因此获得了平生三样最宝贵财富中的两样,即他的管家和庄园。剩下一样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天神奇的恩赐。

他的管家名叫波克,肤色黑亮,举止庄重且精通所有裁缝手艺,是他打了一个通宵的扑克牌从一位来自圣西蒙斯岛的种植园主手中赢来的。这位种植园主打牌时虚张声势的胆量跟杰拉尔德不相上下,但喝起新奥尔良朗姆酒来就没那么厉害。尽管波克前主人后来想以双倍的价钱把他买回去,杰拉尔德还是执意不肯,因为这是他拥有的第一个奴隶,而且绝对是“海滨最好的管家”,称得上是他走向毕生心愿的第一步。杰拉尔德想要成为奴隶主和拥有土地的上等人。

他早已下定决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一天到晚讨价还价做生意,到晚上就对着蜡烛算账。跟两个哥哥不同,他深刻感受到社会最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杰拉尔德想当一个种植园主。在爱尔兰,他曾经作为佃农在别人所拥有和猎取的土地上耕作过,带着对土地深深的渴望,他想看到绿油油的田地从他眼前绵延舒展开来。他坚定地追求一个目标,那就是要拥有自己的住宅、庄园、马匹和奴隶。这个新的国家比他离开的那个国家安全,有土地的人不会遭受所谓的双重风险,一是繁重的税收足以吞噬掉大部分收成,二是土地随时有可能会被突然没收,而他一心想拥有土地。但渐渐地,他发现,有雄心壮志和实现它是两回事。滨海佐治亚牢牢地被贵族阶级所占据,根深蒂固,在这里他很难赢得他要追求的地位。

随后,命运之手和会打扑克牌的手合力,一起给了一个他后来取名为塔拉的种植园,同时让他从海滨地带移居到北佐治亚的山地。

那年春天一个很热的夜晚,在萨凡纳的一家酒馆里,杰拉尔德偶然听到邻座一位陌生人在谈论,这不禁让他侧耳细听。那人是萨凡纳本地人,在内地居住了十二年后刚刚回来。在杰拉尔德来美国的前一年,印第安人割让了佐治亚中部一大片土地给政府,政府举行土地抽彩的活动分配土地。那人便是其中一位获奖者。他分到了土地,移居到那里,并建了一个种植园,但现在他的房子被烧掉了。他已厌倦了那片“受诅咒的土地”,因此很乐意将它脱手。

杰拉尔德一直想拥有一个自己的种植园,这个念头从没断过。于是经人介绍,他同那个陌生人聊起来,而当对方告诉他,那个州北部已经从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涌入了大批新来者时,他的兴趣就更大了。杰拉尔德在萨凡纳住得够久,深知海滨人的观点——这个州其余地方都是蛮荒之地,每一处丛林里都潜伏着印第安人。他在处理“奥哈拉兄弟公司”业务时到访过距萨凡纳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奥古斯塔,并到内地各处游历,甚至到了远在城市西面的古老镇落。他知道那个地区也像海滨地带住了不少居民,但从陌生人的描绘来看,他的种植园是在离萨凡纳西北二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内地,跟查塔胡奇河南端离得不远。杰拉尔德知道,河那边以北一带仍控制在切罗基人手里,所以在听到陌生人嘲笑自己提起印第安人的纠纷,并听他描述新地区新兴城镇发展有多迅猛、庄园有多繁荣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一小时后,谈话节奏开始慢下来,杰拉尔德那双纯净碧蓝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他提议玩牌。夜越来越深,酒喝了一轮又一轮,其他几个玩牌的人都歇手了,只剩下杰拉尔德跟那人继续对赌。陌生人把所有筹码都押上,并加上那个种植园的地契。杰拉尔德也押上他全部的筹码,并把钱袋放在上面。如果钱袋里装的恰好是“奥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杰拉尔德也不会在第二天早晨做弥撒时因为良心不安而忏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当他要什么东西时便会采取最直截了当的手段去获取它。况且,他如此相信自己的命运和他手中的四张二,他想都没想过,要是桌子对面是一手更大的牌,那他要怎样偿还那笔钱。

“你这不是靠买卖赚的,我呢,也乐得省一笔租税开支。”陌生人手里握着四张A,叹了口气说,一面要人拿笔墨来,“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烧掉的,田间地头都长满了灌木丛和松树苗。但现在它是你的了。”

当天晚上波克服侍杰拉尔德上床睡觉时,杰拉尔德郑重地告诉他“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在一起,除非你戒酒了”。这位管家出于对新主人的崇拜,开始学他的腔调说话,便用一种混合了格鲁吉亚和米斯郡口音的腔调答话,当然这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别人听来会觉得莫名其妙。

泥泞的弗林特河静静地流淌在排排松树和爬满藤萝的水橡树间,像一条弯屈的胳臂围着杰拉尔德的那片新地,从两侧环抱着它。杰拉尔德站在房子所在的小山丘上,对他而言,这道高大葱翠的屏障就是他作为主人的一个实在而可喜的证明,就像是他亲手打造的一道用来标记的篱笆。他站在烧毁的房屋那熏黑的基石上,低头看着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通向大路,劲头十足地喊起话,但他欣喜若狂,说不出感恩的祝福话语。两排阴暗的树木长在他废弃的草坪上,树齐腰深,周围满是杂草,掩映在小木兰树下,树上的白木兰花星星点点。这未开垦的田地缀满了松树苗和灌木丛,地面上翻涌的红土地朝着四面八方伸向远处,它们都属于杰拉尔德·奥哈拉。它们现在为他所有,因为他有着爱尔兰人毫不迷糊的脑筋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杰拉尔德闭上眼睛,在这片荒土的寂静中,他感觉像是回家了。就在他脚下,将要建起一座白粉刷墙的砖房。大路对面会围起新的篱栏,圈着肥硕的牛群和热血的马匹。从山腰绵延至富饶河床的红土上面会闪耀着一望无际的棉花,就像是阳光底下雪白的羊绒。奥哈拉家的财富会在这儿复兴。

杰拉尔德用自己的一点钱,又向两位并不热心的哥哥借了一点,再加上抵押土地的一笔钱,买了第一批农奴,然后到塔拉开始了单身生活,住在有四间房间的监工的房屋,一直住到塔拉的白色墙屋拔地而起。

他清理田地,种上棉花,又向两位哥哥借了更多的钱购买更多的农奴。奥哈拉家家族观念极强,不仅能共富贵,也能共患难,这倒不是因为家人之间情深义重,而是在那些可怕的年月里他们已经领悟到,一个家族要想生存,必须联合起来,构建坚固的防线一致对外。他们把钱借给杰拉尔德,随后几年,钱连本带利还给了他们。杰拉尔德在附近区域购买了更多田地,庄园也在不断扩展。终于,白房子也从梦想变为了现实。

房子是他家的农奴建造的,笨重而庞大,建在一座高坡上,由此可俯瞰碧绿的草场一径下到河边。杰拉尔德很高兴,因为房子在新建的时候,就带有一点古色古香的韵味。曾见过印第安人在它枝干底下穿梭的古老橡树,紧紧地围绕在房屋四周,枝叶高高地覆盖着房顶,留下浓密的树荫。之前杂草丛生的草坪被茂盛齐整的苜蓿草和狗牙草所取代,因为杰拉尔德让它们受到了悉心照料。从松树大道到奴仆住的那排白棚屋,都能让人感受到塔拉的坚实、稳固及恒久之态。每次杰拉尔德骑马跑过路口的弯道,看见他家房顶从葱翠的枝叶中显露出来,心中便涌起无限骄傲,似乎每一次都如初见般美好。

这些全靠他自己,头脑冷静但脾气狂躁的矮个子杰拉尔德。

杰拉尔德跟所有邻居相交甚好,除了两家,其一是左边跟他们毗邻的麦金托什家,其二是右边有三英亩 贫瘠土地的斯莱特里家,那片地沿着沼泽低处,夹在河跟约翰·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园之间。

麦金托什家的人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混血,都是奥伦治党人。要是他们拥有天主教历来的所有圣洁品质,那在杰拉尔德看来,他们祖先便会永远诅咒他们。的确,他们已经在佐治亚生活了七十年,并且在那之前,有一代人在卡罗来纳居住过,但他们家族中第一批踏上美洲大陆的人是从乌尔斯特 来的,这点就足以让杰拉尔德受够了。

他们是一个缄默寡言、固执傲慢的家族,与外人绝少往来,只跟他们卡罗来纳的亲戚通婚。杰拉尔德并不是唯一不喜欢他们的人,因为县里各家都相处和睦,乐于交往,谁也忍受不了像他们家这样的人。有谣传说他们是废奴主义者,但这并不能让别人提高对麦金托什家的好感。老安格斯从没解放过一个奴隶,甚至还将他的一些黑人卖给途经路易斯安那蔗田的奴贩,他违背社会公德,理应受到谴责。但谣言依旧照样流传。

“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毋庸置疑。”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说,“不过,在一个奥兰治党人身上,当一种主义跟苏格兰人的吝啬相抵触时,那主义也就完了。”

至于斯莱特里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是贫苦白人,甚至还不如安格斯·麦金托什,因为他还能以倔强的独立姿态勉强得到邻居们的尊重。老斯莱特里死死抱住他那几英亩土地,任凭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一再出价购买也不放手,他就是个得过且过又爱发牢骚的老头。他老婆蓬头散发,体弱多病,形容憔悴,养出了一群郁郁寡欢像家兔般的儿女——孩子个数逐年规律地增长。汤姆·斯莱特里没有奴隶。他和两个大儿子间或耕作着那几英亩棉花地,他老婆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则料理菜园。但不知怎的,棉花总是长不好,菜园呢,也由于斯莱特里太太不断生孩子,种出的菜总是不够儿女吃。

汤姆·斯莱特里在邻居家的走廊上磨磨蹭蹭向人家讨棉花籽下种,或是要一块咸肉回去“对付一餐”,这实在是常见的景象。他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力气来憎恨邻居,总觉得他们的客气底下暗藏着轻蔑,尤其憎恨那些阔人家里自大的黑人。县里那些帮着打理家事的黑人总觉得他们比贫苦白人还要高出一等,他们的公然蔑视刺痛了他,而他们更为安稳的生活让他嫉妒。他们确实吃得好,穿得好,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养,相比之下,他自己的生活未免太过艰难。那些黑奴为自家主人的好名声感到骄傲,并且大多数会因为自己归上等人所有而觉得骄傲。而他呢,却被大家都瞧不上。

他本来早就可以把他那块土地以三倍的价钱卖给县里任何一个种植园主。他们很乐意花这笔钱,因为这样就可以把这户碍眼的人家清理出去,但他却宁愿留着不走,靠棉花地每年产出的微薄收入和邻人的接济勉强度日。

杰拉尔德同县里其他人都相交甚好,有些甚至走得很亲近。像威尔克斯家、卡尔弗特家、塔尔顿家、方丹家,他们一见这位矮个儿骑着大白马跑入他们的车道便会笑脸相迎,微笑着招呼仆人拿出高脚杯斟上波旁威士忌酒来,里面还放一茶匙糖和压碎的薄荷叶。杰拉尔德十分讨人喜欢,邻居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人尽管喜欢大喊大叫,举止粗鄙,但他有着一副好心肠,乐于倾听,富于同情心,且为人慷慨大方。而这点他们的孩子、黑奴和狗只用一眼就能看出。

他每次来时总要引起一阵喧闹,猎犬乱叫乱吠,黑孩子们欢呼着跑去迎接他,争着抢着牵他的马,而当他和蔼地训斥他们时又会窘迫地傻笑起来。那些白人孩子也嚷着抢着坐到他的膝头上,而他正在跟他们的长辈痛斥北方佬政客的丑行。他那些朋友的女儿都把他当作知心人,跟他吐露自己的恋爱故事。邻居家的年轻小伙们惧怕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欠了钱,却把他当作真心朋友。

“那么你这钱欠了一个月啦,你这小鬼头!”他会大声嚷道,“我的天,你干吗不早点来跟我要?”

他这种粗鲁的话语大家都熟悉不过了,并不让人反感,只会使得那些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我不敢来麻烦您啊,但是我父亲……”

“不得不承认,你父亲是好人,就是严格了一点。把这个拿着,以后别提起就是了。”

最后被征服的是种植园主的太太们。威尔克斯太太,像杰拉尔德形容的那样,是“一位了不起的以沉默著称的女士”,有天晚上在杰拉尔德的马跑上车道后对她丈夫说:“这人说话虽然粗鲁,倒是个上流人。”这时,杰拉尔德才算成了真正的本地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工夫才到达这一步,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初来时邻居们对他侧目而视。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这块土地,便毫无疑问属于这里。

四十三岁那年,杰拉尔德腰身如此壮实,脸色如此红润,就像打猎图上面一个打猎的乡绅。那时他突然觉得塔拉虽然可爱,县民们也心胸宽阔、热情好客,但还是美中不足。他缺少一位妻子。

塔拉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现在的这位胖厨子原是管庭院的黑人杂工,因为厨房紧缺人手才升了职,可他从没按时开过一餐饭。而收拾房间的女仆原先也是在田里干活的,她任凭房里家具积满灰尘,手头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干净的亚麻布料,因此一有客人到,总要手忙脚乱收拾一番。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的黑人管家,现在负责管理所有奴仆,但几年下来也变得懈怠疏忽起来,因为杰拉尔德生活得比较随意自在。作为贴身用人,他将杰拉尔德的卧室整理得井井有条。作为饮食管家,他让饭菜安排得还像个样子。但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放任不管了。

那些黑奴具有非洲人精确灵敏的本能,他们都发现杰拉尔德只是嗓门大,最多吓唬他们而已,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利用这一点。杰拉尔德经常威胁说,要把奴隶卖到南方去或是要狠狠鞭打他们,但实际上塔拉从没有卖过一个奴隶,鞭打的事也只有过一次,那是因为没有把杰拉尔德狩猎了一整天的爱马好好洗刷干净。

杰拉尔德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注意到邻居的房子收拾得整洁漂亮,那些头发梳得光滑、衣裙摇曳窸窣的主妇们从容地管理着仆人。他从不清楚这些女人要从天亮忙到半夜,做饭、喂孩子、缝衣、洗衣这些都得要她们亲自监督。他只看到表面的成果,并因此而印象深刻。

一天早晨,他准备换衣服进城去听法院开审。波克将他最喜爱的皱领衬衫取来,可他一看便发觉它已被那个女仆缝补得不成样子,只能给管家穿了。这时他感觉到他是多么迫切地需要一位妻子。

“杰拉尔德先生,”波克感激地卷起衬衫,见主人生气了便跟他说,“您现在需要一位太太,一位能带来许多家仆的太太。”

杰拉尔德责骂波克没规矩,但知道他是对的。他需要一位妻子,也需要孩子。并且,还要快点得到他们才行,不然就太晚了。但他不想随随便便娶个女人,决不要像卡尔弗特那样,把他没了娘的孩子的北方佬家庭教师讨来做妻子。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位淑女,出身名门,要像威尔克斯太太那样端庄优雅,也要有她那样治家的能力来管理好塔拉。

但要与本县人家的女儿结婚意味着两大困难。第一便是当地达到适婚年纪的女子太少;第二大困难更严重些,那就是尽管杰拉尔德在这里住了近十年,他究竟还是属于“新人”,还是个外国人。本地没人了解他的家族背景。虽说佐治亚内地的社会不像海滨贵族那样难以接近,但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连他祖父来历都不清楚的男人。

杰拉尔德明白,虽然本县那些跟他一起打猎、喝酒并谈论政治的男人确实喜欢他,但没有人会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想让人们吃饭闲聊时,谈起某位做父亲的已经深表遗憾地拒绝了杰拉尔德追求他的女儿。这种自知之明并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在邻居面前低人一等。实际上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只是在那县里有一种古怪的习俗,就是女孩能嫁的人家得要在南部居住至少二十二年以上,拥有土地和奴隶,并且沾染了当时引为时髦的不良癖好。

“收拾好行李,我们去萨凡纳,”他对波克说,“要是我听见你说了一声‘嘘!’或是‘千真万确!’我就把你卖了,因为我自己都很少这样说。”

两位哥哥在结婚这件事上也许能给他一些建议,兴许他们老朋友的女儿里有满足他条件,也能接受他作为丈夫的人选。詹姆斯和安德鲁耐心听完他的故事,却并没给他多大鼓励。他们在萨凡纳没有亲戚可以帮忙,因为他们来美国之前就已经结婚了。再说,他们那些老朋友的女儿早就嫁了人,现在都有孩子了。

“你没钱,也没有显赫的家世。”詹姆斯说。

“我自己在赚钱,家世我也能撑起来。反正我不会随随便便结婚。”

“你心还挺高。”安德鲁讽刺道。

但两位哥哥还是尽最大努力帮助杰拉尔德。他们现在年纪大了,在萨凡纳有一定地位。他们有很多朋友。在一个月里,他们带着杰拉尔德去各家参加宴会、舞会和野宴。

“只有一个人我看得上,”杰拉尔德最后跟哥哥们说,“可我刚到这儿时她只怕还没出生。”

“你看上谁了?”

“爱伦·罗伯拉德小姐。”杰拉尔德故意说得很随意,其实爱伦小姐那双微微倾斜的黑眼睛早就让他神魂颠倒了。她年方十五,举止行为间有些无精打采,这虽然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被迷住了。并且,她眉眼间失望的神色让他难以忘怀,俘获了他的心,让他对她比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

“以你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父亲了!”

“我现在是正当年!”杰拉尔德愤然喊道。

詹姆斯平静地说:“杰拉,萨凡纳没有女孩比她更不可能跟你结婚了。她的父亲是罗伯拉德家族的,那些法国人傲慢得目中无人。她的母亲——愿她安息——也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女人。”

“我不管这些,”杰拉尔德激动地说,“再说,她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个老罗伯拉德还是很喜欢我的。”

“把你当普通男人,他可以喜欢你,但把你当女婿,就不行了。”

“那个女孩她自己怎么也不会要你的,”安德鲁插话道,“她跟她那个放荡不羁的堂兄菲利普·罗伯拉德相爱,到现在有一年了,她家里人一天到晚劝她,她也不听。”

“他已经在这个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杰拉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杰拉尔德回答说。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告诉大家是波克给他提供了这个宝贵的消息,并且菲利普去西部是出于他家庭的明确意愿。“我不认为她对他有多深的爱,也不认为她会忘不了他。十五岁的年纪还太年轻,并不懂得爱。”

“他们宁愿要那危险的堂兄也不会要你。”

因此,当詹姆斯和安德鲁听到皮埃尔·罗伯拉德的女儿要嫁给那个来自内地的矮个子爱尔兰人时,跟大家一样大吃一惊。整个萨凡纳都在暗中议论揣度去了西部的菲利普·罗伯拉德,但也没得出什么答案。罗伯拉德家最可爱的女儿竟会嫁给一个脸红、嗓门大、身高还不及她耳朵的矮个子男人,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谜。

杰拉尔德自己始终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奇迹发生了。当白皙而平静的爱伦将她的纤手放在他手臂上说“我愿意嫁给你,奥哈拉先生”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卑微。

大为震惊的罗伯拉德家族也只了解部分情况,只有爱伦和她的嬷嬷才完全知道在那个晚上,爱伦像个心碎的孩子哭泣到天亮,第二天清晨起来就变成了一位心意已决的女人。

带着不祥的预感,嬷嬷曾把一个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小包裹拿给小姐,上面的笔迹出自陌生人之手。包裹里有一张爱伦的小画像,她一看见便哭喊着将它扔到了地板上。还有她自己写给菲利普·罗伯拉德的四封信,以及新奥尔良的一位牧师写来的一封短信,告知她堂兄在酒馆跟人打架死去的消息。

“是他们把他赶走的,父亲、波琳和尤拉莉亚。他们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我要离开。我要去永远见不到他们的地方,见不到这座城镇,见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我想起——想起他的人。”

嬷嬷也陪着小姐痛哭流涕,那夜快到天亮的时候,她劝她说:“可是,亲爱的,你可不能这样做啊!”

“我要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我要这样做,要么我就去查尔斯顿的修道院做修女。”

就是因为受到要做修女的威胁,困惑不安且悲痛欲绝的皮埃尔·罗伯拉德最终才不得不同意。尽管他家信奉天主教,他自己却是个坚定的长老会教徒。女儿要去做修女,还不如让她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毕竟,这人也没什么缺点,就是家世不够。

就这样,爱伦不再姓罗伯拉德,离开了萨凡纳,永远都不再见它。她跟着一位中年丈夫,带着嬷嬷和二十个黑人家奴动身前往塔拉。

第二年,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取名凯蒂·斯嘉丽,随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取的。杰拉尔德感到失望,因为他原本想要一个儿子,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个黑头发的小人儿,还请了塔拉的每个农奴喝酒,自己也高高兴兴地大醉了一场。

要是爱伦为自己嫁给杰拉尔德的仓促决定有过后悔,那谁也不知道。杰拉尔德自然也不知道,他每次看到她都满是得意。她一离开萨凡纳那个文雅的海滨城市,就把它和跟它相关的记忆都留在了身后。而从她一抵达北佐治亚开始,这里便成了她的家。

当她永远离开父亲的那所房子,她就离开了那个线条如同女人身体、如同全速航行的船只那般流畅美丽的家。那所房子刷成浅粉色,是法国殖民地式的风格,以一种雅致的方式拔地而起,螺旋形的楼梯连通各层,铁质栏杆精美得像蕾丝花边。那是一座暗淡而富丽的房子,优雅却疏离。

她离开的不仅是那处优雅的住所,也离开了它背后的整个文明。如今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到了一个新大陆。

北佐治亚这里环境粗犷,民风剽悍。她高高地站在蓝岭山脉脚下的高原上,一眼望去全是逶迤起伏的红色山丘,底部显露出巨大的花岗岩石,到处都沉沉地耸立着嶙峋苍松。这一切在她生于海滨的眼中都显得野性不羁,因为她看惯了灰色苔藓和杂乱丛生的绿植如帘布垂落的海岛上那幽静的丛林之美,亚热带阳光下炎热的白色海滩,以及缀满各类棕榈的沙地上平坦辽阔的景色。

这个地区冬季严寒,夏季炎热,这里的人身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生机和活力。他们为人亲切,殷勤好客,慷慨大方,品性优良,可也强壮,刚毅,容易生气。她已离开的那些海滨人引以为自豪的是,他们在谈及与之相关的任何事物,甚至是决斗和世仇时都会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但这些北佐治亚人身上却有一股野蛮劲。在海滨,生活有成熟的香醇——而在这里,生活是年轻的,新生的,充满勃勃生机。

爱伦在萨凡纳所认识的人都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思想观点和传统习惯都如此相似,但这里的人多种多样。到北佐治亚定居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有的来自佐治亚其他地区,有的来自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有的来自欧洲和北美。有些人像杰拉尔德那样是来这里追求财富的新人。有的跟爱伦一样,是旧家族的成员,但觉得之前家庭的生活无法忍受,便到这遥远之地来寻求庇护。也有许多人到这里来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他们身上还翻涌着前辈拓荒者躁动不安的血液。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有着不同背景的人给这个县的生活注入了一种不拘礼俗的风气,这是爱伦不曾见过的,她自己永远也无法适应这种风俗。她本能地知道生活在海滨的人们在特定环境下会做何反应,但没人说过北佐治亚人会怎样做。

推动这个地区各项事物发展的是当时席卷整个南部的经济繁荣高潮。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而这个县肥沃的新垦地正出产着大量棉花。棉花就是本地区的脉搏,植棉和摘棉就是这片红土地的心脏在舒张和收缩。财富从那些弧形的垄沟中滚滚而来,同样到来的还有傲慢——建立在翠绿棉林和大片大片雪白棉绒上的傲慢。如果棉花能使他们这一代人富裕起来,那么下一代人得要更加富裕多少!

这种对明日确定的把握让人对生活充满热情,县里的人们尽情地享受生活,这是爱伦从来都不能理解的。他们有足够的钱,足够的奴隶,因而有足够的时间玩乐,并且他们也喜欢玩乐。他们似乎总是不怎么忙,总能放下工作举行捕鱼宴、打猎或是赛马。几乎每周都有野宴和舞会。

爱伦始终不愿意或者说不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她习惯了生活在萨凡纳的那个自己——但她尊重他们,后来也学着欣赏这些人的坦诚和直率,他们无所保留,看重一个人本来的样子。

她成了全县最受喜爱的邻居。她是一位节俭温和的主妇,一位贤妻良母。她本来会奉献给教堂的那份心痛和无私,如今都用来照顾她的孩子、家庭以及那位让她从萨凡纳和与之相关的记忆中脱离出来却从没问过她什么的男人。

到斯嘉丽年满周岁,并且在嬷嬷看来比一般女婴长得更加健康活泼时,爱伦的第二个孩子苏珊·埃利诺出生了,人们常叫她苏伦。之后卡琳出生了,在家谱中登记为卡罗琳·艾琳。接下去一连又出生了三个男孩,但他们都在学会走路之前夭折了——三个小男孩如今躺在离住宅一百来码的墓地里,上面长着枝节蜷曲的松树,三个坟头各立一块石碑,都刻着“杰拉尔德·奥哈拉之子”。

从爱伦来到塔拉那天起,这个地方就变了模样。尽管那时才十五岁,她就已经准备好担负起做庄园女主人的职责。结婚之前,年轻姑娘首先必须温柔可爱,美丽迷人。而结婚之后,她们就理该懂得管理家庭,管好全家上百个白人黑人。在这方面,她们从小就得到训练。

爱伦早就受过这种婚前准备的训练,这是每个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士必须接受的。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能让最不中用的黑奴也能使出劲来的嬷嬷。爱伦很快就让杰拉尔德的家变得秩序井然,体面而优雅,她给塔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美丽风貌。

那所住宅没有按照什么建筑设计建造,有许多房间都是根据日后需要随时随地添造的。不过,因为爱伦的用心经营,它自有一番迷人之处,能弥补设计之短。一条林荫道从大路一直通到房门前——这样一条松树林荫道是佐治亚每一座种植园主住宅必不可少的——它可以提供凉荫,并且在其他葱郁树木的对比下有一丝明朗之感。走廊顶上纵横交错的紫藤在白粉砖墙的映衬下格外明艳,连同门口粉红的紫薇和庭院中开满白花的木兰,一齐掩饰了这所房子些许难看之处。

在春夏两季,草地中的狗牙草和苜蓿青如翡翠,无比诱人,引得一群群本来只准在屋后闲逛的火鸡和白鹅前来,它们根本抵挡不住诱惑。这些家禽中年纪大些的总是带头偷偷进入前院,在青草和甘美可口的栀子花苞及百日草苗圃的诱惑下流连忘返。为了防止它们搞破坏,前院走廊上安排了一个小黑人哨兵看院。黑人小男孩就坐在台阶上,手拿一条破毛巾当武器,构成了塔拉画景的一部分——不怎么高兴的部分,因为他不准追赶家禽,只能挥舞着毛巾嘘走它们。

爱伦给好几十个黑人男孩分派了这个差事,这是一个男性奴隶在塔拉得到的第一个职位。他们十岁之后,就会给打发到庄园修鞋匠老爹,或车匠兼木工阿莫斯,或牧牛人菲利普,或养骡娃库菲那里学习这些手艺。如果他们完全没有这些方面的才能,就只能成为田间劳力,在黑奴们看来,一旦这样他们便完全丧失了社会地位。

爱伦的生活不容易,也不快乐,但她从没期望过生活会容易,而且生活如果不快乐,那也是女人的宿命。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她也承认如此。男人拥有财产,女人管理财产。管理得好时,男人受到称赞,女人还得夸赞他精明。男人手上扎了根刺便会痛得像公牛一样咆哮,而女人生孩子时虽然痛苦不已也要隐忍吞声,生怕打扰了他。男人出言粗鲁,经常酗酒,女人却装作没听到这种失言,还要服侍醉汉上床睡觉,毫无怨言。男人粗鲁无礼,直言直语,而女人总是那么温和亲切,宽容体谅。

她是在大家闺秀的传统教养下长大的,因此她学会了如何在承担重担时仍然保持魅力。她有意把自己的三个女儿也培养成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算是成功了,因为苏伦渴望变得富有魅力,因而用心听从母亲的教诲,而卡琳性格腼腆,也容易上道。但斯嘉丽不愧是杰拉尔德的孩子,要她成为大家闺秀实在太难了。

嬷嬷对斯嘉丽感到气愤的是,她不爱跟她规规矩矩的妹妹们或是威尔克斯家教养很好的几位姑娘玩耍,却喜欢跟庄园里的黑孩子和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她会爬树,会扔石子,跟他们玩得一样好。嬷嬷十分担忧,爱伦的女儿竟会有这种特质,她经常教导她“做事要有小姐的样子”。而爱伦在这个问题上看得更宽容,更长远。她懂得青梅竹马的玩伴可以成为日后的爱人,而一个姑娘的首要任务就是结婚成家。她自己觉得这孩子只不过是精力旺盛,就算要教育她养成德行兼备的品质,让男人为之倾心,那还有的是时间。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爱伦和嬷嬷齐心协力。等到斯嘉丽年龄稍大些,她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尽管在其他方面她什么也没学到。虽然家里接连请了好几位家庭女教师,她在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院也读了两年书,她受的教育仍然非常粗浅。但在跳舞上县里没有女孩比她跳得更优雅动人。她知道怎样微笑才能让她的两个酒窝盈然跃动,怎样抬脚走路才能让她宽大的裙摆摇曳生姿,怎样先仰视一个男人的脸,然后垂下眼来迅速眨动眼睛,以此显得自己因为柔情涌动而身心震颤。她最擅长的就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面容,借以掩饰自己的精明机警。

爱伦用柔声细语的劝诫,嬷嬷则用滔滔不绝的苛责,都努力将那些真正作为好妻子所具备的品质灌输给她。

“你必须学会温柔一点,亲爱的,文静一点,”爱伦告诉女儿,“男人说话时千万别插嘴,哪怕你真觉得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不喜欢快嘴多言的女孩子。”

“小姑娘家要是皱着眉头,噘着嘴说什么‘我要什么’‘不要什么’,她们通常是找不到丈夫的,”嬷嬷忧郁地告诫道,“小姑娘家应当低眉顺眼,跟人家说:‘好的,先生,我知道了。’或者说:‘是的,听您的吩咐,先生。’”

她们把大家闺秀应该知道的东西都教给了她,但她仅仅学到了表面上的礼貌。而表面礼貌所发自的内在文雅她却不曾学到,也不知道为何要学。对她而言,有表面功夫就行了,因为表面上的闺秀风范让她大受欢迎,而她想要的就是这个。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附近五个县里的美人,这话有几分真实,因为附近几乎所有青年都向她求过婚,甚至还有许多是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那么远的地方而来。

到了十六岁,她就变得甜美迷人,这要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教养,但她实际上却是任性虚荣、固执己见的。她跟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冲动,全无母亲那种无私坚忍的品质,只学到了一点点表面功夫。爱伦从没完全认识到那只是她做的一点表面功夫,因为斯嘉丽总是在母亲面前尽量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行为规矩起来,会克制脾气,性情也像是温婉了,不然母亲那责备的一眼会让她羞愧得落泪。

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有幻想,她经常对斯嘉丽表面功夫露出的破绽十分警惕。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斯嘉丽实在想不起在她一生中有哪件事是彻底蒙过了她的。

这两位亲爱的良师并不为斯嘉丽身上的快乐、活泼和娇媚担忧。这些特点正是南方女人引以为自豪的。她们担忧的是她身上有着杰拉尔德倔强和冲动的品性,有时还害怕她们没法让她掩盖身上这种具有破坏性的特质,以致得不到如意郎君。但斯嘉丽想要结婚——想要跟艾希礼结婚——并且愿意装出端庄温顺、没有主见的样子,只要这些品性确实能够吸引男人。而男人为什么会这样,斯嘉丽并没有兴趣将它弄清楚,因为她对人的内心活动,甚至是她自己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只要她这般做这般说,男人便会也如此这般准确地回应她。这就像是个数学公式,一点也不难,斯嘉丽在学校念书时就觉得数学这门功课很容易。

她对男人的心理知之甚少,对女人的心理则知道得更少,因为她根本没有兴趣了解她们。她从来没有过一个女性朋友,而她并不以此为憾。在她看来,所有女人,包括她的两个妹妹,在追求共同目标——男人时,天生就是敌人。

唯一例外的就是她的母亲。

爱伦·奥哈拉对斯嘉丽而言完全不同,她身上有着神圣的光辉,从而跟其他所有人区分开来。斯嘉丽还是孩子时,就把母亲跟圣母玛利亚混而为一。现在她长大了,仍然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种看法。对她而言,爱伦代表着一种只有上天或者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保障。她知道母亲是公正、真理、亲切温和及深厚智慧的化身——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斯嘉丽非常想变得像她母亲那样,可难就难在一个人要做到公正、真实、温和、无私,就会失去人生大部分的享乐,当然也会失去很多男人。人生苦短,怎么能错失这么多美好的东西?等她和艾希礼结了婚,等她老了之后,等她有了闲暇,再去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但是,目前还早…… 6OH/Azf9qrOj+QLwyHly1Z4EB1CINFFqNxLPh5ezjrthbizK3+TMAEDbXt03Og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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