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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初遇亚特兰大

一八六二年五月的一个清晨,斯嘉丽坐上了一列往北开去的火车,她心想亚特兰大应该不会像查尔斯顿和萨凡纳那样无聊。上次去那里的时候还是战争爆发前的那个冬天,尽管她对琵蒂小姐和梅兰妮感到厌恶,可还是满怀期待地想要见见这座城市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她对亚特兰大一向比对其他地方更感兴趣,因为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杰拉尔德就跟她说过她的年纪和亚特兰大一样大。长大些后她发现,父亲其实有些言过其实,可那是他的习惯,总喜欢夸大事实,好让自己说的事情更加动听些。亚特兰大只不过比她大了九岁,但跟其他她听说过的城市相比,它也算年轻得惊人。萨凡纳和查尔斯顿可以说是年高望重,其中一个在第二个世纪中稳步前行,另一个则步入了第三个世纪。在她年轻的眼睛看来,它们就像是年事已高的祖母在太阳下平静地摇着扇子。而和她处在同一时代的亚特兰大年轻粗野,跟她一样倔强而莽撞。

杰拉尔德说的也有其事实根据,她和亚特兰大是在同一年里正式取名的。在斯嘉丽出生前的九年里,这座城市先是被叫作托敏纳斯,然后是马撒斯维尔,直到斯嘉丽出生那一年才被正式命名为亚特兰大。

杰拉尔德到北佐治亚之初,还没有亚特兰大,那儿连村庄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满目荒凉。在接下来的一八三六年,州政府批准在切罗基族人新近割让的那块土地上建起一条直通西北的铁路。铁路修建的终点十分明确,即田纳西和西部,但它的起点到底定在佐治亚的哪个地方却没有确定,直到一年之后,一位工程师在一片红土地里打下一根木桩,以此标记铁路线南端的起点,这座从托敏纳斯脱胎的城市亚特兰大才正式诞生。

那时候北佐治亚还没有铁路,别的地方也很少有。但是在杰拉尔德和爱伦结婚前的那几年,塔拉以北二十五英里处,一块小小的殖民地慢慢发展成为一个村庄,于是铁路线缓缓往北推进。到那个时候铁路建设时代才真正开启。第二条铁路线从奥古斯塔的旧城向西延伸,与田纳西的新路相接。第三条铁路线从萨凡纳的旧城出发,起先只建到位于佐治亚中心的梅肯,后又向北穿过杰拉尔德所居之地直达亚特兰大,好将其他两条线连接起来,让萨凡纳的港口能有一条通往西部的高速通道。第四条铁路线同样是从年轻的枢纽亚特兰大建立起来,向西南通往蒙哥马利和莫比尔。

亚特兰大因一条铁路而生,又随着铁路的发展而发展。四条铁路线建成之后,亚特兰大便跟西部、南部和海滨连通,并通过奥古斯塔跟北部和东部连通。一个小村庄由此便成了通向东、西、南、北四方的中心点,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在比斯嘉丽十七年生命还要稍长的一段时期里,亚特兰大从插进地里的一根木桩发展成一个拥有一万人口的繁荣小城,成了全州关注的中心点。那些更为古旧安静的城市看待这座忙碌的新城时,总像是一只母鸡在看着自己孵出的一只小鸭子似的。为什么这个地方跟佐治亚其他城市如此不同?为什么它发展如此迅猛?按他们所想,毕竟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值得吹捧的——除了它的铁路和一帮干劲十足的人。

在这个先后叫作托敏纳斯、马撒斯维尔和亚特兰大的城市定居的人的确都充满干劲。被吸引而来的都是些好动不安且精力充沛的人,他们有的从佐治亚旧城区过来,有的则从更远的外州而来。整座城市围绕铁路交会处的中心向四周扩展开来。人们带着热情而来。他们在车站附近五条泥泞的红土马路的交叉处建造商铺。他们在怀特霍尔街、华盛顿街以及由无数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用穿着软皮鞋的脚沿着高岗地区踩成的桃树街上,建起美丽的家园。他们为这个地方感到骄傲,为它的发展而骄傲,也为自己推动其发展而骄傲。随便那些老城市管亚特兰大叫什么吧,亚特兰大反正也不在乎。

斯嘉丽一向喜欢亚特兰大,而她喜欢它的种种理由,也正是让萨凡纳、奥古斯塔和梅肯诋毁它的理由。跟她自己一样,这座城市也是由佐治亚新旧两种元素混合而成,而在新旧冲突中,往往是顽强任性而精力旺盛的新势力占优势。并且,这座城市跟她在同一年诞生——或者说至少是同一年取名的,因此她对它怀有特别的个人感情。

头天晚上一直都是狂风暴雨,而当斯嘉丽到达亚特兰大时,和煦的太阳出来了,正勇敢地努力将泛滥成红泥浆河的街道晒干。车站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车辆行人不断来来往往,将泥土碾压搅拌得像个巨大的可以让猪打滚的烂泥塘,不时有车辆陷入其中。军用车辆和救护车络绎不绝地从火车上装卸物资和伤员,它们费力地进进出出,场面越发显得一片狼藉,车夫在大声叫骂,骡子直往前冲,烂泥飞溅至好几码远处。

斯嘉丽站在火车的下级台阶上,身穿黑色丧服,脸色苍白,身形娇小,绉纱面巾几乎到了脚跟处。她踟蹰不前,不想弄脏她的鞋子和裙摆,眼睛则向那些喧嚣混乱的双人马车和四人马车里头张望搜寻琵蒂小姐。到处都不见那个身材圆胖、双颊通红的女士。正当斯嘉丽焦急地搜寻时,一个精瘦的黑人老头穿过烂泥走到她面前。他头发灰白,老成持重,手里拿着帽子。

“请问您是斯嘉丽小姐吗?我叫彼得,是琵蒂小姐的车夫。不要下来踩在烂泥里。”他见斯嘉丽提起裙子准备走下来,立马严肃地这样命令道,“您跟琵蒂小姐一样调皮,一点都不怕把脚打湿了。让我背您吧。”

尽管看起来年老体弱,他背起斯嘉丽来毫不费力。他看到百里茜手里抱着孩子站在火车站台上,便停下来说:“那个女孩是您的保姆吗?斯嘉丽小姐,查尔斯先生可只有这一个孩子,她年纪还太小,怕是带不好吧!那个我们之后来处理。你这女孩,跟着我走,可千万别摔了孩子。”

斯嘉丽顺从地让他将自己背往马车,彼得叔叔这么断然地批评她跟百里茜,她也忍受住了。当她被背着蹚过烂泥,而百里茜噘起嘴巴踩在泥中跟在他们身后时,她想起查尔斯之前告诉过她关于彼得叔叔的事来。

“他跟着父亲一起参加了墨西哥所有战斗,在父亲受伤的时候照顾他——实际上,还救过他的命。梅兰妮和我可以说是彼得叔叔带大的,因为父亲母亲过世时我们都很小。那个时候,琵蒂姑妈和她哥哥亨利叔叔起过争执,她便过来跟我们住,照顾我们。她没法自立——就像个可爱的长大了的孩子,彼得叔叔就是拿她当孩子看待的。凡事她都不能做决定,于是彼得就帮她做决定。我十五岁时,是他决定我能有一笔更大的生活费。亨利叔叔想要我拿大学学位,他就坚持要我到哈佛读书。也是他决定梅利多大可以把头发梳上去参加聚会。他告诉琵蒂姑妈哪天天气太冷或太湿她不能出门,以及什么时候她该披上围巾……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黑人老头,也是最忠心耿耿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三人的身体和灵魂全部为他所有,他自己也知道。”

在彼得坐上马车挥鞭赶路时,查尔斯的这番话便得到了证实。

“琵蒂小姐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没有过来接您。她担心您会怪她,但是我跟她说,她和梅利小姐过来只会溅得一身泥,把新衣服给毁了,我说我会跟您解释清楚的。斯嘉丽小姐,您最好自己抱孩子,那个黑小孩快要让他给摔了。”

斯嘉丽看了看百里茜,叹了口气。百里茜实在不配当保姆。她本来是个干瘦的黑小孩,穿着短裙,头上扎着硬挺挺的辫子,最近升为保姆,换上了一身印花棉布长裙,带着浆过的白头巾,这不免让她沉醉其中。要不是在战争的非常时期,军需物资部对塔拉的催促如此紧急,以至于爱伦没有办法将嬷嬷或迪尔茜甚至是罗莎或丁娜空出来,百里茜也不会这么早就荣升为保姆。她之前从没去过十二橡树或是塔拉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如今坐着火车,加之升为保姆,她黑色的小脑袋瓜有些承受不住。从琼斯博罗到亚特兰大二十英里长的旅程让她异常兴奋,一路上斯嘉丽只得自己抱着小孩。现在,百里茜看见这么多的大楼和人群,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她的身子从这边扭到那边,不住地指画,蹦着跳着,直把孩子晃得号啕大哭。

斯嘉丽想起嬷嬷那双年老肥胖的手臂。嬷嬷只要抱起小孩,小孩就会停住哭声。可嬷嬷人在塔拉,斯嘉丽也没有办法。就算把小卫德从百里茜手上抱过来也没用,他还是会大声哭闹,跟在百里茜手上一样。并且,他还会抓她帽子上的带子,毋庸置疑,还会把她的衣服弄皱。于是她装作没有听到彼得叔叔的建议。

“也许我以后会知道怎么带小孩,”当马车从车站周围的泥坑摇晃颠簸着出去时,她烦躁地想着,“但我是不会跟他们玩闹的。”看到卫德哭得脸都紫了,她怒气冲冲地喊道:“把你口袋里的糖奶头拿给他,百里茜。哄哄他,不要让他哭。我知道他是饿了,但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百里茜把那天早上嬷嬷给她的糖奶头拿出来,孩子的哭声便止住了。安静下来后,斯嘉丽看着眼前的新景象,精神稍微提起来了一些。当彼得叔叔终于将马车驾出那些泥坑转上桃树街时,她好几个月来第一次对外界感到有些兴趣。这座城市发展到如此地步了!距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不过一年多一点点,她所知道的那个小城变化却如此大,真是不敢相信。

过去的一年里,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只要别人提起战争就厌烦之极,她没有想到,从战争一打响亚特兰大就变了样。和平时期,铁路线让这座城市成了商业中枢,而现在战时,它们又让它成了军事战略要点。这里离战线还很远,因为铁路交通便利,它将联盟政府的两大军队联系起来,一支军队在弗吉尼亚,另一支军队则在田纳西和西部地区。并且,两军物资要从南部腹地获取,同样靠亚特兰大运输过来。如今为了满足战争需求,亚特兰大已经成了制造中心、医院根据地以及南方为军队收集粮食物资的一个主要兵站。

斯嘉丽到处搜寻着她记忆中熟悉的城市,却找不见。她现在看到的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婴儿在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忙着四处扩张的巨人。

亚特兰大就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蜂窝,骄傲地认识到自己对南部联盟的重要性,它夜以继日地工作,忙着将一个农业区变成工业区。战前,马里兰以南很少有棉花厂、毛纺厂、兵工厂和机械工厂,所有南方人也都为这一事实感到骄傲。南方培养了政治家、军人、种植园主、医生、律师和诗人,但肯定不会有工程师和机械师。让北方佬去做这种下等职业吧。可现在,南部联盟的港口被北方佬的炮艇封锁住了,只有少许偷过封锁线的货品能从欧洲流进来,南方只能拼命想办法制造自己的军事材料。北方可以从全世界寻求物资和战士,成千上万的爱尔兰人和德国人涌入北方的联邦军,因为他们给出了丰厚的报酬。而南方只能依靠自己。

亚特兰大有机械厂,用来生产制造军事材料的机器,但它的产出极为缓慢,因为南方基本上没有可以用作模具的机器,几乎每一个轮盘和齿轮都要按照从英国偷渡过封锁线来的图纸制造。亚特兰大的街上现在有很多陌生面孔。一年前,这里的居民要是听到西部口音都要侧着耳朵去听,现在他们听到欧洲人说话一点也不在意。那些欧洲人越过封锁线,来替南部联盟制造机器和军火。他们都是技术人才,要是没有他们,联盟政府想要制造枪炮弹药就会非常困难。

整座城市心跳的脉搏几乎都能被感觉到,它日夜不休地工作,将军事材料沿铁路动脉输送到两个战斗前线。随时都有火车轰鸣着驶进驶出。那些新建工厂排放的烟尘如阵雨般落到白色房屋上。夜里,市民们上床睡觉很久后,工厂里的火炉还烧得通红,铁锤还在哐当作响。一年之前空荡的地面都建起了工厂,有出产马具、马鞍和鞋子的厂子;有制造来复枪和大炮的兵工厂;有生产铁轨和运货车厢的轧钢厂和铸造厂,用以替换被北方佬毁坏的那些部件;还有各种各样生产马刺、马嚼子、皮带扣、帐篷、纽扣、手枪和刀剑的工厂。铸造厂已经开始出现铁短缺,因为从封锁线那边运来的铁极少,甚至没有,而亚拉巴马的铁矿差不多闲置了,因为矿工们都去了前线。现在的亚特兰大已经看不到铁栏杆、铁凉亭和铁门,甚至连草坪上的铁像也不见了,它们早就去了轧钢厂的熔炉里。

桃树街和附近街道沿线都是各种军事部门的指挥部,有军需物资部、通信部、邮政部、铁路交通部和宪兵司令部,每一处的办公室都蜂拥着身穿制服的人。到了郊区有军马管理处,马和骡子在大围栏里头转悠,小路边上是医院。听彼得叔叔介绍起医院,斯嘉丽便觉得亚特兰大一定成了一个伤兵之城,因为这里的综合医院、传染病医院和康复医院多得数不清。每天火车开到五点镇那里便会涌出更多的伤病人员。

之前的那个小城镇不见了,现在这个飞速成长的城市呈现出生机勃勃的面貌,有着旺盛不息的精力和繁忙。斯嘉丽刚从悠闲静谧的乡村中来,一见到这番仓促忙乱的景象,惊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但她喜欢这样。这个地方有一种令人为之兴奋的气氛,能让她振奋起来。就好像她能真实地感受到,这座城市加速跳动的稳定的脉搏跟她自己的在一起跳动。

在他们缓缓蹚过主街道的泥坑时,斯嘉丽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新房屋和新面孔。人行道上拥挤着穿军服的人,身上佩戴着各种级别和军种的徽章;窄街处各式各样的车辆拥堵着,有四轮马车、轻便马车、救护车和带顶棚的军用货车,拉车的骡子陷进烂泥里,车夫因此大骂脏话;身穿灰色军服的情报员在街上奔走疾行,不顾泥水飞溅,从一个指挥部到另一个指挥部,传送上级指示和电报;正在康复期的伤兵拄着拐杖蹒跚而行,身边往往会有一个热心的女士搀扶;操练场上新兵正在接受训练,从那里不时传来军号声、鼓声和喊口令的声音。彼得叔叔用马鞭指着一队垂头丧气地穿着蓝色制服的俘虏给斯嘉丽看,他们被一队带着枪装着刺刀的联盟军押往港口,送去战俘营。这是斯嘉丽第一次看见北方佬的军服,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哦,”斯嘉丽自那天野宴会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她心想,“我肯定会喜欢这儿的!这儿太有活力了,真让人兴奋!”

这座城市比她想的还要活力四射。这里有几十家新开的酒馆,随军而来的妓女蜂拥而至,妓院遍地开花,让教会人士惊愕不已。每一家旅馆、招待所和私人住所都挤满了访客,他们都是过来看望医院里受伤的亲戚的。每个礼拜都有聚会、舞会和义卖会,战争婚姻也多得数不胜数,新郎往往在休假期间,身穿鲜亮的灰色军衣,上面缀有金色穗带,新娘则穿着从封锁线偷运来的服饰,过道里满是交叉佩戴着军剑的客人,喝着从封锁线偷运来的香槟,而后总免不了一场含泪告别。每天夜晚,那些绿树成荫的幽暗街道上总会回荡着跳舞的脚步声和人家客厅里奏响的钢琴声,伴着女高音的歌声,还有做客的士兵忧郁地唱起《休战的号角吹响了》和《你的信来了,但来得太迟了》之类哀伤的歌谣,让那些没有见识过真正悲伤的软心肠不禁热泪盈眶。

他们沿着街道在泥泞中前行,斯嘉丽不住地问问题,彼得叔叔一一解答,并用马鞭到处指给她看,对他自己的见多识广颇为得意。

“那边就是军火库。是的,小姐,他们在那里存放枪支弹药。不,那儿不是什么商店,是封锁线办事处。瞧,斯嘉丽小姐,您知道封锁线办事处是做什么的吗?那是给外国人住的,他们过来买我们南部联盟的棉花,从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运送出去,再运送火药给我们。不,我不确定他们是哪国人。琵蒂小姐说他们是英国人,可没人能听得懂他们的话。是的,这儿煤烟很强劲,把琵蒂小姐的丝绸窗帘都给毁了。煤烟就是从铸造厂和轧钢厂里飘过来的。还有晚上的噪音啊!闹得没人能睡着觉。不,我不能停下来让您到处看看。我答应过琵蒂小姐,要直接把您送到家里……斯嘉丽小姐,您快点行礼,那边是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在向您鞠躬。”

斯嘉丽隐约记起这两位女士的名字,她们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参加了她的婚礼,她还记得她们是琵蒂小姐最好的朋友。于是她急忙朝着彼得叔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两位女士坐在一家纺织品店外的一辆马车上,店主和两名店员站在人行道上,正抱着一匹匹棉布给她们看。梅里韦瑟太太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女人,她的紧身内衣束得非常紧,胸部像船头一样向前挺立着。她的头发呈铁灰色,前额戴了一个卷曲的假刘海,傲然地自成棕色,与她自己原本的头发格格不入。她有一张圆脸,面色深重,神气中透着教养良好的精明和发号施令的习惯。埃尔辛太太要年轻些,身体瘦弱,曾经是位美人,现在仍算风韵犹存,带着一副讲究而骄傲的神气。

这两位女士加上一位怀汀太太,是亚特兰大的三大支柱。她们管理三个自己所属的教堂及牧师、唱诗班和教区居民。她们组织义卖会,主持缝纫会,在舞会和野宴会上监护少女。她们知道谁和谁能配成一对,谁和谁不相配,谁在背地里喝酒,谁要生孩子以及何时会生。她们是系谱学的权威,只要是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有些身份的人,她们都熟知其家世。对于别州的人,她们从来不管,因为在她们看来这三州之外的人都没有什么身份。她们知道什么行为体面,什么行为不体面,她们要是有什么意见一定会表达出来,只是各人表达的方式不同——梅里韦瑟太太会高声说出来,埃尔辛太太说得温吞优雅,怀汀太太则会厌恶地压低声音说,这可以说明她实在讨厌谈起这类事情。这三位女士彼此间真心互不喜欢,也互不信任,就跟罗马的前三雄执政 之间的关系一般,而她们能够组成紧密联盟,大概也是同样因为如此。

“我已经和琵蒂小姐说好,要你来我的医院,”梅里韦瑟太太面带笑容地喊道,“要是米德太太或怀汀太太问起你,你可不要答应她们!”

“我不会的。”斯嘉丽说,其实她对梅里韦瑟太太说的完全没有概念,但见人家这样欢迎并需要自己,心里便感到一丝温暖,“我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

马车继续向前走,只见两个女子,手里提着装满绷带的篮子,正踩着踏脚石慌忙地穿过泥泞的街道,车便停下来让她们过去。就在那时,斯嘉丽瞥见了人行道上的一个人,她衣着鲜艳,但对于出门穿有点过于艳丽,身披一条佩斯利细毛围巾,流苏一直垂到脚跟。转过头,她看到一位高挑美丽的女人,一张引人注目的脸,满头红发红得不真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在头发上真正下了功夫”。她心醉神迷地看着她。

“彼得叔叔,那人是谁?”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我看得出来。她是谁啊?”

“她叫贝尔·沃特琳。”彼得叔叔说,下嘴唇往外伸了出来。

斯嘉丽立刻注意到他说名字时,并没有在前头加上小姐或太太的称呼。

“那她是什么人?”

“斯嘉丽小姐,”彼得阴沉沉地说,在受惊的马上抽了一鞭,“你问这问题完全不关你的事情,琵蒂小姐不喜欢这样。她们不过是些没用的人,不值一提。”

“我的天!”斯嘉丽被责骂得不敢说话,心想,“那她肯定是个坏女人了。”

她从来没见过什么坏女人,便扭过头盯着她看,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

现在那些商店和战时新建的建筑已经越来越稀疏,之间隔着空地。他们终于走过闹市区,可以看到住宅区了。斯嘉丽像遇到老友一样认识起一户户人家,莱顿家的房子气派庄严,邦内尔家的房子有白色小圆柱和绿色百叶窗,麦克禄家佐治亚式的红砖房窗门紧闭,前面有一道低矮的树篱。他们的马车慢下来,因为门廊、花园和人行道上都有女人跟她打招呼。有的她略微认识,有的她模糊记得,而大多数人她根本不认识。琵蒂小姐肯定把她要来的消息传了出去。她时不时地要将小卫德举得高高的,因为女人们要看她的孩子,她们在自家停靠马车的地方蹚过淤泥,直到能看到孩子为止。她们都嚷着要她参加她们的编织缝纫会和医院看护会,并且不要答应别人的,她只得不加思索地左右应允。

他们经过一所不规整的装有绿色护墙板的房子时,一个坐在屋前台阶上的黑人小女孩喊了声“她来了”,米德医生和他的妻子跟他们十三岁的小菲尔便都出来打招呼。斯嘉丽记起她结婚时他们来过。米德太太登上她家的停车坪,伸直着脖子看小孩,医生则不顾地上烂泥,径直走到了马车旁。他身高体瘦,留了一把铁灰色的尖胡子,衣服挂在高瘦的身架上,像是被一阵狂风吹上去的。亚特兰大人都把他看作所有力量和智慧的根源,所以他从他们的信念里吸取些东西也不足为奇。尽管他喜欢发表晦涩难懂的言论,行为举止间有些自负,他仍旧是个和蔼亲切的人。

米德医生跟她握了手,在卫德的肚子上戳了戳并称赞了他几句,便说琵蒂帕特姑妈已经发誓答应过他,斯嘉丽一定会参加米德太太组织的看护会和卷绷带会,不会参加别人的。

“可是天哪,我都已经不知答应了多少女人了!”斯嘉丽说。

“梅里韦瑟太太,我敢肯定!”米德太太愤慨地说,“那个讨厌的女人!我看她每班火车都要去接!”

“我答应她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斯嘉丽承认道,“医院协会到底是什么?”

医生和他的妻子见她连这个都不懂,不免有些震惊。

“不过也是,你之前一直在乡下,当然不会知道这个,”米德太太替她辩解道,“我们为伤兵组织了看护协会,在不同的医院轮流工作。我们照顾伤员,给医生帮忙,制作绷带和衣服。等他们恢复到能出院了,我们就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调养,直到他们能够重返军队。对于那些一贫如洗的伤员,我们也会照顾他们的妻子和家人。米德医生在机构医院工作,我组织的看护会也在那儿,大家都说他很了不起呢,而且——”

“好了,好了,米德太太,”医生亲和地说,“你就不要在别人面前吹嘘我了。你又不让我去军队,我能做的也不多。”

“不让你去!”她愤然喊道,“是我吗?是全城的人都不让你去,你知道的。哎,斯嘉丽,大家一听到他要去弗吉尼亚做军医,全城的女士们就一起上了一封请愿书,请他留在这里。当然,这座城市的确也少不了他。”

“好了,好了,米德太太,”医生说,显然有些陶醉在这称赞之中,“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孩子在前线,目前也应该够了。”

“明年我也要去!”小菲尔喊道,兴奋地跺着脚,“去当鼓手。我现在在学打鼓,你们要听听吗?我去拿鼓来。”

“不了,现在不用。”米德太太将他拉到身边,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副担忧的神色,“明年不要去了,亲爱的。也许后年吧。”

“可到了那时,战争就要结束了!”他怒气冲冲地喊道,从她身边挣脱开来,“你答应过我的!”

在他的头顶,他父母的眼神相碰,斯嘉丽看到了他们的神情。达西·米德现在在弗吉尼亚,剩下的这个小儿子,他们想抓得更紧些。

彼得叔叔清了清喉咙。

“我出门的时候,琵蒂小姐就有些不舒服。我要是不早些回去,她恐怕要晕过去了。”

“那就再见了。今天下午我会过来的,”米德太太大声说,“你回去帮我转告琵蒂,要是你不来参加我的看护会,那她只怕会更加不舒服了。”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滑溜而行,斯嘉丽将身子往后靠在垫子上,笑了笑。此刻她感觉好多了,比她过去几个月里都要好过。亚特兰大人潮拥挤,生活这样匆忙,到处涌动着紧张刺激的氛围,令她觉得愉快而兴奋。相比查尔斯顿之外夜深人静之时便会响起鳄鱼咆哮的偏僻庄园,相比在高墙之后的花园里做着梦的查尔斯顿,相比街道宽阔、两边种着棕榈树且旁有泥泞河流的萨凡纳,它都要好得多。是的,目前看来甚至比塔拉还要好,尽管她十分珍视塔拉。

这座城市身处绵延起伏的红山之中,街道狭窄而泥泞,却有着令人兴奋的特质,它的原始粗犷可以将斯嘉丽身上同样的特性吸引出来,它们就潜藏在爱伦和嬷嬷打造出来的美好的伪装之下。她突然觉得这里才是她心之所属的地方,而不是什么幽僻安静、地势平坦且旁边有黄色河水的老城市。

房屋越来越稀疏,斯嘉丽将身子探出来,便看见琵蒂帕特小姐由红砖和石板屋顶砌成的房子。它差不多是这城市北端的最后一所房子。再过去,桃树街渐渐狭窄曲折起来,在大树的掩映下逐渐遁入一片寂静的密林之中。整洁的木篱笆最近被漆成了白色,由它围起来的前院里黄灿灿一片,缀满了当季最后一批水仙花。屋前台阶上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她们身后是一个体型肥大的黄皮肤女人,一双手放在围裙里,咧开嘴巴展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矮胖的琵蒂帕特小姐一双小脚激动地踩着,一只手压在丰腴的胸部好按捺住她那颗激动不安的心。斯嘉丽看见梅兰妮就站在她旁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憎恶之情,觉得亚特兰大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有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穿着黑色丧服,一头狂乱的深色鬈发梳得平滑熨帖,颇有主妇风范,心形脸蛋上挂着一个迎候而高兴的亲切笑容。

要是一个南方人肯费心收拾行李并赶上二十英里远的路程去做客,那做客时长绝少会短于一个月,通常还要更久。南方人对于做客和做主人同样热心。亲戚间从圣诞节做客一直住到来年七月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新婚夫妇蜜月旅行时,在有的人家住得适意的,经常可以住到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之时。年事已高的姑母叔伯周末过来吃饭,可以住上几年直到他们埋于地下,这也是常有的事。去人家做客并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因为房子大,仆人多,在富裕之家多添几个人吃饭也不过是小事一桩。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喜欢出门做客,有的是去蜜月旅行,有的是年轻母亲要到处炫耀孩子,有的是为调养身体,有的是经历失去亲人之痛而为避免触景生情,有的是女孩的父母担心她们遇人不淑而让她们出门躲避追求者,也有的则是因为年纪渐大还未成婚,想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找到合适的另一半。做客能给南方迟缓的生活带来刺激和新鲜感,所以客人总是受欢迎的。

斯嘉丽来亚特兰大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要是住在这儿跟在萨凡纳和查尔斯顿一样无聊,那她一个月就会回家。要是她在这儿住得开心,她可以一直待下去。而她一到这儿,琵蒂姑妈和梅兰妮就跟打起了一场战斗一样,想诱使她跟她们永远住在一起。她们提出一切可能的理由。她们想她留下来有她本人的缘故,因为她们都爱她。她们住在这样一所大房子里,很孤寂,晚上也会害怕,而她很勇敢,可以给她们勇气。她又如此迷人,能舒缓她们的悲痛之情。查尔斯已经过世了,她和她的儿子也理应跟他家的亲人住在一起。并且,根据查尔斯的遗嘱,这房子有一半属于她。再说,南部联盟也需要人手来缝纫、编织、卷绷带和护理伤员。

查尔斯的叔叔亨利·汉密尔顿住在车站附近的亚特兰大旅馆,过着单身生活,也跟她认真地探讨过这个问题。亨利叔叔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绅士,个子不高,大腹便便,有着一张红脸和一头银色的长头发,对于女性的怯懦和说话方式最不耐烦。正因为如此,他和妹妹琵蒂帕特小姐几乎不说话。从孩提时代起,他们的性情就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又因为他反对她教育查尔斯的方式,说她“把士兵的儿子养成了一个娘娘腔”,他们之间便更加疏远了。几年前,他大大侮辱了琵蒂小姐一番,以致现在她都不怎么谈起他,就算说起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她的这种沉默谨慎,在一个陌生人看来,一定会拿那位忠实的老律师至少当个杀人犯。受辱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琵蒂想要从她的不动产里取出五百美元去投资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金矿。作为她财产的受托人,他并不同意那样做,气呼呼地说她跟甲虫一样没头脑,并越发对她感到烦躁,跟她待在一起不想超过五分钟。那天之后,她就只在正式场合见他,一月一次,那是彼得叔叔载着她去他办公室拿家用钱。而每次回来之后,琵蒂就会在床上躺上一天,拿着嗅盐以泪洗面。梅兰妮和查尔斯跟他们的亨利叔叔相交甚好,总想帮她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可琵蒂总是紧闭着那张孩子气的嘴巴,拒绝说起。只说亨利是她的苦难,她必须忍受。从这当中,查尔斯和梅兰妮只能推想她从中也许能得到一种极度的快意,因为她的生活过于安逸单调,这倒成了唯一一件能够让她激动的事。

亨利叔叔一见到斯嘉丽就喜欢上了她,据他说,那是因为尽管她矫揉造作得傻气,可还算有些理智。他不仅仅是琵蒂和梅兰妮不动产的受托人,查尔斯留给斯嘉丽的财产也由他经管。斯嘉丽得知自己现在是一个年轻富有的女人,查尔斯不仅留给了她琵蒂姑妈房子的一半,还留给了她田地和地产,这对她无疑是个惊喜。车站铁路沿线的店铺和仓库也是她遗产的一部分,自战争爆发以来价值已经翻了三倍。亨利叔叔在给她描述她的财产时,便提出了她在亚特兰大永久定居的问题。

“等到卫德·汉普顿成年,他也会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了,”他说,“按照亚特兰大现在发展的势头,二十年之后他的财产面值会涨到十倍还有多。并且,这孩子本就应该在他产业所在的地方长大,这样他能学着打理自己的产业——是的,还有琵蒂和梅兰妮的产业。不久之后,汉密尔顿家就会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我总有一天会走的。”

在彼得叔叔看来,他想当然地以为斯嘉丽这次来了就不会走了。他实在无法想象查尔斯唯一的儿子竟会住在他管教不到的地方。对于所有这些言论,斯嘉丽都只是笑而不语,在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亚特兰大以及跟她那些姻亲相处之前,她不愿发表意见。她也知道,在杰拉尔德和爱伦那边也需要做一番工作。并且,她现在因为离开了塔拉,极度想念它,想念那片红色的土地,蓬勃生长的绿色棉苗,和晨光暮色时分令人惬意的幽静。杰拉尔德说过她的血液中含着对土地的热爱,她第一次隐约意识到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于她做客的时长问题她暂且巧妙地回避了,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然后毫不费力地融入了桃树街尾端那所幽静的红砖房里的生活。

斯嘉丽跟查尔斯的至亲们一起生活,目睹了他的家庭环境,终于能够更好地理解那个快速让她相继成为一位妻子、寡妇和母亲的男孩。现在不难看出他为什么会如此羞怯、单纯和理想主义了。查尔斯的父亲是一个严厉、无畏而易怒的战士,如果查尔斯遗传了这样的品性,它们也会因他从小生长在文雅的闺阁氛围中而被抹除。他对于孩子气的琵蒂真心相待,对梅兰妮也比对其他兄弟更亲密,可这两位女士偏又是最善良天真的。

六十年前,琵蒂帕特姑妈本来叫作萨拉·简·汉密尔顿,可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宠溺的父亲因为她那双轻快的小脚闲不下来,总是啪嗒啪嗒响着,就取了这个绰号,之后大家便都只叫她这个名字。然而,等她的第二个名字传开后,她身上却发生了许多变化,跟她的昵称不相匹配。那个身手敏捷、活蹦乱跳的小孩现在只保留了那一双小脚,支撑不住她的体重,也无法再让她漫无目的欢快地乱跑。她身体粗壮,面颊通红,一头银发,因为胸衣束得太紧总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一双小脚塞进那么紧的鞋子里,走路时往往走不完一个街区。她的一颗心,只要受了点激荡便要怦怦乱跳,对此她丝毫不加克制,也不怕难为情,受了些刺激便要晕倒。大家都知道她的晕倒通常都只是为了装淑女而已,可大家都喜爱她,不愿拆穿她。大家爱她,像宠小孩一样宠她,谁都不愿意跟她较真——除了她的哥哥亨利。

她爱说长道短,胜过世上其他事,甚至胜过在桌旁享受美食。她可以谈论别人家的事情扯上好几个小时,但从不讲人坏话中伤别人。她记不清具体的名字、时间和地点,还经常把亚特兰大一部戏剧里的角色跟另一部戏里的角色混淆,不过这误导不了别人,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么傻,不会把她的话当真。没人告诉过她什么真正骇人听闻或是不道德的事,因为就算已经六十岁了,她作为老处女还是要被保护起来,她的朋友们也都好心地串通一气,庇护并宠爱着这个老小孩。

梅兰妮在很多方面都跟她姑妈很像。她跟她一样害羞,会突然脸红,也很朴实,但她确实有一定常识——“某一种常识,我承认”,斯嘉丽也勉强这样想。跟琵蒂姑妈一样,梅兰妮有着一张备受保护的孩子般的脸,只知道单纯、和善、真诚和爱,就像一个从没见过粗鄙和邪恶的孩子,即便她见了也不一定能辨认出来。因为她一直都很快乐,她想要身边的每个人也都能快乐,至少让他们觉得舒服。因此,她总能看到大家好的一面,并会在那方面做出好的评判。无论多愚笨的奴仆,她总会看到他们身上其他的优点,如忠诚和好心;无论怎样丑陋或不讨人喜的女孩,她总能在她们身上发现优雅的风度或高尚的品性;无论怎样无用或无聊的男人,她都不会看他们真实的现状,而是看将来的可塑性。

由于这些品质出自一颗慷慨的心,并且是真诚地发自内心,所以大家都喜欢围着她转,毕竟她能在别人身上发现本人都意想不到的好品质,谁能抵挡住她这种魅力呢?她在城里拥有最多的女性朋友和男性朋友,可她的追求者却不多,因为她缺乏任性和自私,不能进一步俘获男人的心。

其实梅兰妮所做的跟所有南方女孩受的教育一样——要让身边的人觉得舒适自得。正是因为女性这份心甘情愿的共谋,南方社会的生活才会如此惬意。女人都知道,只有男人过得满意、顺畅且虚荣心不受威胁,女人才能过得舒适。因此,从出生到过世,女人一辈子都在努力让男人感到舒适惬意,而男人得到满足后,又会对女人大方地报以殷勤和爱慕。事实上,男人愿意把世上所有东西都给女人,除了称赞她们有见识。斯嘉丽施展的法术跟梅兰妮一样,只是出于深思熟虑,技法纯熟。两人之间的不同在于,梅兰妮会说奉承别人的好话让他们高兴,哪怕只是暂时的,而斯嘉丽从不这样做,除非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从小最爱的两人身上,查尔斯并没有受到可以让他变得坚韧的影响,也没有见识过粗鄙和现实,他长大成人的那个家庭跟鸟巢一样柔软。跟塔拉比起来,这真是一个安静温和的老式家庭。在斯嘉丽看来,这个家庭极度缺乏白兰地、烟草和马卡发油这种男性气质的味道,缺乏粗糙的声音和时不时的咒骂声,缺乏枪杆、胡须、马鞍、马笼头和猎狗。她想念在塔拉只要爱伦一转背,就能听到各种争吵的声音,嬷嬷跟波克的争吵,罗莎和丁娜的斗嘴,她自己和苏伦激烈的争论,还有杰拉尔德咆哮着的喝令。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难怪查尔斯会这样女孩子气。在这里,不会有激动的情绪,说话从不大声,每个人都温顺地听从别人的意见,于是到最后,厨房里那个头发灰白、独断专行的黑人说了算。斯嘉丽刚逃离嬷嬷的管教,正希望过上自由的生活,却难过地发现彼得叔叔对于女性言行举止的管教,尤其是对查尔斯寡妇的管教,比嬷嬷还要严格。

在这样的家庭里,还没等她自己反应过来,斯嘉丽的精神状态便恢复了正常。她才十七岁,健康状况极佳,精力充沛,查尔斯的家人也都尽力让她开心。即便是他们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只要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她的心就会痛,而没人能帮她祛除这份痛苦。可梅兰妮会常常提起他!她和琵蒂以为斯嘉丽是因为查尔斯才如此痛苦,总是想方设法安抚她。她们把自己的悲伤都掩藏起来,好不使她难过。对于她的饭食、午休时间以及乘马车出游的时间,她们都要郑重其事地安排。她们不仅心里非常羡慕她,羡慕她昂扬的兴致、她的身段、她玲珑小巧的手脚、她白皙的皮肤,还经常当面这样告诉她,宠爱她,拥抱她并亲吻她,以此突出对她的关爱。

斯嘉丽对这种亲昵的关爱并不在意,但她确实享受她们对她的赞美。在塔拉的时候,没有人会说这么多关于她的好话。事实上,她只要有些洋洋自得,嬷嬷便要来打击她。小卫德也不再让她觉得烦恼,因为全家人,无论黑人白人,还有邻居们都特别喜爱他,大家总是争着抢着要将他抱坐在自己的膝头上。梅兰妮对他尤其宠爱。即便是在他大哭大闹时,她也觉得他十分可爱,常常说:“啊,你这可爱的小宝贝!我真希望你是我自己的!”

有时候斯嘉丽发现她很难掩饰自己的感情,因为她仍旧觉得琵蒂姑妈是个愚蠢的老姑娘,她的扭捏之态和说的话总是令她恼怒,无法忍受。她不喜欢梅兰妮,嫉妒她,并且这种嫉妒之情与日俱增。有时候梅兰妮满脸春风得意地谈起艾希礼或读他写的信时,她只得仓促地离开房间。但总的来说,在这种境况下,生活还算舒心。亚特兰大比萨凡纳、查尔斯顿和塔拉都要有趣,它提供了许多奇怪的战时工作,让她没有时间去多想或发愁。可有时候,当她吹灭蜡烛将头埋进枕头时,她不免也会叹上一口气,想道:“要是艾希礼没有结婚该多好!要是我不用去那个讨厌的医院做看护该多好!哦,要是还有人追求我该多好!”

对于看护工作她立马就厌烦了,但她同时加入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的看护会,没法摆脱这份职责。那意味着,一个礼拜里她要花上四个早晨到闷热恶臭的医院工作,头发用头巾包起,一条热腾腾的围裙从脖子围到脚跟。亚特兰大的每一位主妇,无论年纪大小,都来做看护,而且做得非常热心,在斯嘉丽看来她们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她们想当然地以为斯嘉丽跟她们一样,充满爱国的热忱,要是知道她对战争鲜有兴趣,她们一定会大为震惊。若不是一直担心艾希礼会牺牲,她对战争便真是毫不在意。她去那里做看护,也仅仅是因为无法脱身而已。

当然,做看护这工作一点都不浪漫。对她而言,它意味着要忍受呻吟、精神错乱、死亡和恶臭。医院里到处都是一脸胡须、长了虫子的脏兮兮的男子,浑身散发着恶臭,露着可怕的伤口,基督徒看了都要反胃。医院里充斥着腐烂的气味,还没进门就扑鼻而来,那种恶心甜腻的气味粘在她手上和头发上,在她的梦里也挥之不去。苍蝇蚊虫嗡嗡吟唱着蜂拥而至,盘旋在那些病人周围折磨着他们,使得有人咒骂,有人低声抽泣。斯嘉丽一边抓挠自己身上蚊子叮咬的地方,一边给病人摇棕榈叶扇,直到肩膀发酸,恨不得他们全都死了才好。

然而,对于那些气味、伤口和赤身裸体,梅兰妮看起来却并不介意,斯嘉丽对此觉得奇怪,想不到一个如此胆怯端庄的人竟可以做到这样。米德医生给病人割烂肉时,梅兰妮有时在旁边端着盆子和器具,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有一次做完这种手术后,斯嘉丽发现她在纱布间对着一条毛巾静静地呕吐。可只要在那些伤员面前,她总会表现得那么温柔、同情而愉快,医院里的男人都称她为慈悲天使。斯嘉丽也喜欢那个称号,但是要得到它,就得碰那些爬满虱子的人,拿手指伸进那些昏迷病人的喉咙里,看里面是不是被烟草块或是绷带给塞住了,还得从溃烂的脓肉中取出蛆虫。不,她根本不喜欢做看护!

要是她被允许照顾那些恢复期的伤员,对他们施展魅力,那她也许更能忍受这份工作,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挺有吸引力的,家世也好,可她现在守寡,不能担当这样的工作。城里的年轻小姐负责照顾恢复期的伤员,以免她们在看护时见到了作为处女不便见到的东西。她们既没结婚,也没守寡,可以不受约束地对那些康复人员发动进攻。斯嘉丽沮丧地发现,就算是最平淡无奇的女孩,也能轻而易举地跟人订婚。

除了跟那些身患重病或是受重伤的男人接触之外,斯嘉丽生活的世界完全是一个女性的世界,这让她大为苦恼,因为她对自己的同性既不喜欢,也不信任,更糟糕的是她对她们十分厌倦。每个礼拜里有三个下午,她要参加梅兰妮朋友组织的缝纫会和卷绷带会。参会的女孩都知道查尔斯,聚会时对她都很和气体贴,尤其是城里两位贵妇的女儿,范妮·埃尔辛和梅伊贝拉·梅里韦瑟。她们对她特别恭敬,仿佛她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她们总是谈起跳舞和追求者,让她心里又妒又恨,嫉妒她们的快乐,恨自己做了寡妇,不能再参加那些活动了。比起范妮和梅伊贝拉,她的魅力要大得多!哦,生活太不公平了!大家都以为她的心进了坟墓,可完全不是这样的,真不公平!她的心还在弗吉尼亚跟着艾希礼!

尽管有种种不适意,亚特兰大还是让她感到高兴。日子一周一周晃过,她在这里居住的时间也渐渐拉长。 lAhuTsYzYdmlfEFMaxHm/ZlH/XO0FWnx2LWeATtPsSOytzQbbrEIEfRQofKN1N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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