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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在三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华贵的船棺里,我瞬间清醒过来,头脑从未如此清明,身体也是从未有过的精力充沛。我推开盖上了一半的棺盖,猛然坐起身,吓跑了正在念诵往生咒文的巫祝。几个忠心的将领欣喜地围住我,欢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军队簇拥下回到王宫,把刚坐上我王位的小侄子赶下台,抓获了所有参与阴谋的巫师,毫不留情地送他们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势平定后,我无比怀念朱利,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在我面前消失的,能去哪里呢?对她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只有按最笨的办法,分派人手,到蜀中各地去寻找朱利,但一直没有消息。

毫无结果的找寻持续了三年,我甚至派人去了东方的巴人、南方的滇人、西方的羌人和北方的周人那里打探,但一无所获。我不得不放弃。我想,也许她已经回归天界,只有死后才能见到她。

后来我常常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江边,期待她某天会再出现,但那里只有悲风呜咽,江水浩荡。我命诗人为她写下动听的歌谣,让她的令名万古传颂。此后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治水上,二十年后,工程初见成效,广都暂免水患,国势开始蒸蒸日上,而我也发现了朱利留给我的一件神奇礼物。

拜那枚仙丹所赐,我再也不会变老了。我的脸上不会长出皱纹,我的头上没有一丝白发,我永远不会生病,就连最可怕的瘟疫也无法让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时间才是最可怕的洪水,卷走了我周围所有的人。亲人和臣僚们一个个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阳神鸟环绕的王座上,容颜不改,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议论纷纷,说我是杜鹃鸟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类结合。

我日益厌倦了这样无味的统治。当年,朱利曾经提及,群山并非世界的尽头,在那后面还有广阔的天地,但我毫无兴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群山环绕的天赐沃土上,外面的蛮族与我们何干?但许多年后,跋山涉水的商人们越来越多,也带来山外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山外有许多文明开化的国度,有比岷江更宽广的江河,也有比广都更宏伟的都城。我终于决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许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朱利的踪迹。

我把王位让给了丞相鳖灵,让他继续治水的工程,然后离开广都,沿着南方的江水东下。朱利说过,奔流的大江会汇入一片叫作“海”的无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样子。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个更缤纷灿烂的世界。他们称自己为诸夏,在和蚕丛王同样古老的时代,就建立了完全不同的文明,如今在洛阳的周朝统御着天下万邦。

数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国游历,从云雾缭绕的云梦泽到更烟波浩渺的东海,从热闹繁华的临淄到古朴凝重的蓟京,过几十年就换一个姓名和身份。我学会了华夏族人的语言和文明,忘却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几乎成了中原人。

许多年来,我加入过齐桓公的军队,追随过流亡的晋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诗书的篇章,钻研周易的奥义,游走于诸子百家中,汲取各种知识,想找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原委。不过,一直毫无头绪。

战国时代降临了,我在齐国稷下学宫里躲藏了很些年,齐王发现我不老不死,将我当成神仙,我跟他胡扯说自己来自海外仙山,他却要跟我学习不老术。我实在被缠不过,逃去了楚国,听说那里有一个叫庄周的智者,我想会一会他。不过此人隐居乡野,难以见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说自己是来自稷下的学者,要和他讨论先王之学。庄周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忍不住,突兀地问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怎会没什么不一样?”我觉得他未免太无知,“一个能活八百岁,一个只能活八十岁啊!”

他指着遥远的南方说:“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几千里有一种冥灵树,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这不算什么,上古还有一种叫大椿的树,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们来,彭祖和一个夭折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我不服气地说,“比起一般人来,彭祖总多活了几百岁,多了很多见识。他也许还去过很多遥远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国……常人一辈子都去不了。”

“这倒是不错,”庄周悠然道,“彭祖无疑是多见识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会更有智慧吗?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来又如何?”

我一时语塞,我曾见过这两位哲人,他们的睿智我自知望尘莫及。其实,就算孙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国术等知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说来,多活了许多岁月也不过是徒增年龄,对于智慧而言毫无益处。

“再说,”庄周又给了我沉重的一击,“纵然长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乐多少?”

我浑身剧震,我比常人快乐吗?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挚爱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而我像丧家狗一样东躲西藏,就算有过短暂的幸福安稳,但亲人和同伴一个个、一代代都离开了我,只有我不知为何还在这无常的人世东飘西荡。这样的人生能有多少意义?

我的自信彻底崩溃,拜倒在庄周面前,请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后来我与他结庐而居,在他身边待了几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学到一点点皮毛。有一天,我将自己的秘密与苦恼向大师和盘托出,他听了之后,长久沉默不语,然后说:“她不是神人。”

“什么?”

“神人不会为人间的别离而哭泣,你所恋慕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凡人,或者说,是一个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会忽然出现,又为什么消失?”

“这我不知道,天地之间有太多不可解的奥秘,”庄周叹道,“但我感觉,这件事与你所来自的地方有关,也许答案就在那里,天地虽大,但你也许是舍近求远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后拜别庄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长路。当然,我从此后也没有再见过他。 zTvNj4HeJech0pUkGhuftalszuy6ZlRdwP7y3of/9muyqf1cwZy5/nf556lpk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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