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是一片地势低洼的平原,夏天时,一样是芳草萋萋,繁花似锦,一样有许多的人类族群和无数其他生灵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无数世代,未来还将度过漫长的岁月。
但那并不是一块普通的陆地,它位于后世的华东、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之间,正是黄海的位置。在冰河期,大量的海水被储存在冰川中,导致海平面下降百米,让海底的大陆架变成了草原。四千年后,随着气候回暖,上涨的海水将会淹没这里,让草原重新回归沧海,也会淹没一切人类祖先的遗迹。当然,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如今这里是阿骨和荻的新家。
他们在东方草原待了十年。最初,他们仍然要小心翼翼地躲避人类猎手,游走在各部的边缘,冬天反而容易度过一点儿。那时候人类部族会向气候暖和的海滨迁徙,但猛犸巨大的体形和厚厚的长毛让它可以在严冬生存下去,阿骨和荻可以在它怀抱中取暖。猛犸会用长牙拨开厚厚的积雪,食用下面丰富的灌木与杂草,阿骨和荻不难在它扫荡过的地方找到可食用的植物,有时候还可以挖出冬眠的睡鼠和刺猬大快朵颐。阿骨慢慢教会了荻生火烤炙食物,这样小浆果也会渐渐熟悉火焰的光芒,不至于被人类的火把轻易吓跑。
第二年春天,他们在草原上遇到了一个野生的猛犸种群,小浆果已经成年,它的天性被唤醒,奔向自己的同胞,加入了它们。荻以为永远失去了它,非常伤心。但两天后,小浆果又回到他们身边。后来他们才发现小浆果怀孕了。它怀孕的时间很长,近两年后才生下了一只小猛犸,荻叫它“小种子”。
很快,那群野猛犸代替了小浆果,成了东方各部族捕猎的首要目标,阿骨知道,它们几次被伏击,损失很大。而就在小种子降生后不久,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那个猛犸种群统统被人类猎杀了。一天,阿骨他们路过一座悬崖,看到十多头猛犸的残尸,看上去是被人赶上悬崖后慌不择路掉下来的,因为这次的捕杀实在太多,根本没法都带走,尸体上还剩下许多皮肉和骨头,足以供几十头野狼、鬣狗和上百只秃鹫享用一个夏天,冲天的腥臭在山的另一边都能闻到。不知怎么,阿骨想起了自己部族被杀戮的那一夜,心里感到一阵难过。
他们很快离开了那里。但第二天,阿骨他们醒来时,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同伴。一头臀部带伤的公猛犸远远地跟着小浆果和小种子。阿骨觉得它就是那群猛犸劫后余生的成员,也许还是小种子的父亲。他们给它了一些食物,让它靠近,小浆果很快接纳了那头可怜的猛犸,就像当年荻和小浆果接纳阿骨一样。荻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小叶子”。它最初还比较怕人,但很快就仿效小浆果的行为,除了不肯让人骑乘之外,对两个人已经毫无戒心了。
此后,小浆果又生了三头小猛犸,一头夭折了,另外两头健康地活了下来。陆续又有在人类猎杀中逃生的几头公母猛犸投奔了他们,它们又生下了新一代猛犸。以小浆果为头领,这个新的猛犸族群日复一日壮大起来。十年后,猛犸已经有十二头之多。荻给它们都起了名字,什么小蘑菇、小蚂蚱、小石头、小月亮,没有一个能和猛犸的高大威严联系起来。
这群猛犸引起了周边部族的兴趣,但人们很快发现,这是非常难以追踪和对付的猎物。猛犸以小浆果为首领,追随它的步伐,小浆果服从荻的命令,荻则根据阿骨的意见指挥迁移。它们不会被任何人群的恐吓吓跑,也不会毫无警觉地走入陷阱,更不会任带弓矛的猎人靠近。当族群壮大之后,它们就变成了足以冲毁一切的洪流。更很少有人敢对它们下手。在最危险的一次突围中,十二头猛犸冲破了上百人的围捕,踩死踩伤了几十人后顺利逃走,只有几头受了轻伤。
但幸运之神不会一直眷顾他们。
那天,当他们向东南方走了前所未有的一段距离后,发现一条大河出现在草原上,河的宽广让人难以置信,几乎看不到另一边的河岸,大河蜿蜒着流向天地尽头。猛犸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找到充足的水源,骤然看到大河,纷纷来到河边喝水,小猛犸们更兴奋地用鼻子吸起水,相互喷来喷去地玩耍。阿骨和荻也畅饮了一番,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猛犸们的嬉戏。
“这么多的猛犸孩子,多好啊,”荻说,但又想起了什么,长长叹了口气,“可是……”她没有说下去。
阿骨知道她想说什么,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他们已长大成人,在来到东方草原第二年的春天,自然的冲动下让他们相互结合,拥有了彼此,但不知为什么,荻一直没有孩子。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荻愁容不改,“我一直不能成为母亲,也许我真的是猛犸的后裔,和人类……”
阿骨设法转变话题:“别说这个了。哎,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河,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猜,”荻没有回答,阿骨只好继续说,“它一定是天上的银河流下来的,沿着它往上游走,就可以走到天上去。我们带着小浆果它们一起去吧!”
“去天上干什么?天上没有吃的。”荻终于开口。
“有啊,”阿骨笑眯眯地说,“那么多的星星,一定是天上的浆果,不是都可以吃吗?”
荻望着微笑的阿骨,她缺乏阿骨那种想象力,也没法理解这种联想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阿骨是尝试逗自己开心,所以也配合地笑了起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所见到的这条河来自青藏高原,万里东流,汇聚了无数河川才从自己面前经过。在遥远的未来,它会以“长江”的名字出现在史册上,会有舟船往来,南北通航,发生许多次决定历史的战役,最后还会架起大桥,沟通天堑。但他们看到的是长江不复存在的一部分,它远比后世的长江更长,穿过此时仍是草原的黄海,穿过朝鲜半岛,汇入日本海。
阿骨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但荻的耳朵动了一下,脸色大变,猛然回头。阿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十来个猎人在刚才还空空如也的河岸边出现,都拉开长弓,对准了他们。如果一起放箭,他们两个会立刻被射成蜂窝。借着大河滔滔水声的掩护,对方悄悄靠近,竟然没有被他们察觉。
猛犸们也发现了人的踪迹,紧张地向主人们靠拢,但肯定来不及阻挡对方的飞箭。一旦他们死去,猛犸群的覆灭也为时不远了。
“不要!”阿骨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用生疏了多年的云族话喊道,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有话好好商量!”
前头的一个青年冲他怒骂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言语,将弓箭对准了他。“也许他是前不久被踩死好多人那个族群的成员,要为亲人报仇。”阿骨想道。
“你们可以杀死我们,”阿骨说,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膛,“但是我们的猛犸会……会冲过去,为我们复仇,你们也会死很多很多人,值得吗?”
其实他很清楚,如果他们两个被杀死在这里,无人指挥的猛犸只会四散乱跑,猎人们只要稍微离得远一点儿,就不会有什么损失,然后回头再捕猎它们就易如反掌了。他只希望对方不会轻易地看穿自己毫无底气。
剑拔弩张中,一个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他身材高大健壮,戴着一种鸵鸟羽毛装饰的帽子,穿着雪白的狐皮大衣,脖子上挂着玉石项链,腰间佩着一把雕工精美的刀,好像是猛犸牙制成的,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头领人物。
阿骨紧张地盯着他,知道只要他一挥手,就会万箭齐发。而对方可能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语言,说什么都是白搭。
“你们……”他口干舌燥,越来越难以保持镇定了,“你们听我说,就像谚语中说的那样,我们可以像披毛犀和猛犸一样保持和平……和平……”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人张大嘴巴,用一种奇怪的,像见到精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充满了活见鬼的惊愕。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猛犸人”会说话让他感到奇怪吗?
“……阿……骨?!”那男子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你是阿骨?!”
阿骨的心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他震惊地盯着面前的男子,在陌生的外貌下,渐渐找到了一张熟悉面容的痕迹。
“哥?!”
在所有人和猛犸的惊讶注视下,他们冲向彼此,拥抱着,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