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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文化的力量:征服,还是共生?

段永朝
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
财讯传媒集团首席战略官

2021年12月26日,蜚声全球的美国著名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逝世,享年92岁。

次日,《纽约时报》发表了长篇讣文,回顾了威尔逊教授辉煌的一生和他在生物学领域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并称赞其为“进化生物学先驱”。

同一天,威尔逊后半生中最大的学术“对手”,被誉为“好战的无神论者”的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在社交媒体上写下这样一句表示悼念的话:“惊闻爱德华·威尔逊去世的噩耗。伟大的昆虫学家、生态学家,最伟大的蚂蚁学家、社会生物学的发明者,岛屿生物地理学的先驱,和蔼的人文主义者和生物爱好者,克拉福德奖和普利策奖获得者,伟大的达尔文主义者,安息吧!”——但在这一连串溢美之词的后面,道金斯仍不忘在括号里补上这么一句:对亲缘选择的漠视除外。

就在威尔逊这本《社会性征服地球》英文版首发之际,这对“老冤家”依旧口水战不断。其实在很多专业人士看来,威尔逊和道金斯在进化论这个学术领域内的共同点远远大于不同点。比如,他们都声称自己是进化论创立者达尔文的信徒,都坚信自然选择原理,都承认基因在生物繁衍、发育、演化中的核心地位。当然,他们也都在用最尖锐的声音,指责对方在进化生物学中“误入歧途”。

笔者并非人类学、生物学专业背景,从学术角度评论两位“老冤家”自然力不从心。不过,冲着威尔逊和道金斯这两位又同时都是鼎鼎大名的畅销书作家,作为拜读过两位学者若干部作品的读者,或许从读者角度倒可以坦承几句心中的想法。

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在我看来,简单说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虽然他们都承认亲缘选择和群体选择在人类演化中的作用,但在哪一个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方面,道金斯相信是亲缘选择,威尔逊则坚信是群体选择。

威尔逊的思想拐点

为威尔逊博得显赫声名的,是他对蚂蚁终其一生的深入研究。在进行了数十年的蚂蚁研究之后,20世纪70年代中期,威尔逊创立了一种生物学的“新综合”(new synthesis),叫作“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旨在说明社会性生物的行为具有其遗传学基础。

作为典型的群体性物种,蚂蚁已经有上亿年的演化历程,被誉为“无脊椎动物的征服者”。小小的蚂蚁缘何做到这一点?威尔逊给出的解释是“群体性行为”。每一个蚂蚁个体都微不足道,但成千上万的蚂蚁聚集在一起,则显示出令人着迷的群体行为,诸如分工、利他和互利行为。

早年的威尔逊是达尔文的忠实拥趸,也是亲缘选择理论的信仰者。然而,长期的观察让他渐渐感觉到,如果仅用亲缘选择的理论,无法解释蚂蚁的“真社会行为”。在他看来,这种真社会行为是无法仅仅靠亲缘选择进化出来的。道理也很简单,那就是所需要的演化时间太长,且结果并不确定。威尔逊发现,蚂蚁、蜜蜂、白蚁等仅占昆虫总数2%的社会性昆虫,反倒成为无脊椎动物的征服者,而这些昆虫的真社会行为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巢穴的存在。巢穴对于蚂蚁的重要性甚至超越个体生命。巢穴是种群繁衍生息的结构性存在,可以说没有巢穴就没有蚁群。

在获得这样一种启示之后,威尔逊便决意不再仰赖亲缘选择解释群体行为,并越来越坚信群体选择才是真社会行为的最后解释。威尔逊和哈佛大学马丁·诺瓦克(Martin Nowak) 教授等合作者,将这种真社会性称为“超级有机体”(superorganism)。威尔逊认为,道金斯坚称“亲缘选择”的错谬之处,在于把虫后与后代的分工误以为是合作,并将后代离开母巢的行为视为背叛。威尔逊进一步提出,在一个蚁群中,职虫只不过是蚁后及其表型的延伸。换句话说,职虫只不过是某种“机器虫”。“虫后+后代”成为某种超个体,这种超个体的性状是可以遗传的。也就是说,群体的成败取决于超个体在群体竞争中的表现,威尔逊称之为“表型可塑性”。

1979年,在威尔逊与他的合作者提出“基因-文化协同演化”(gene-cultural co-evolution)的新主张之后,威尔逊后半生的研究,就完全转到用群体选择理论重新解释人类由来的方向上来。

对于社会性群体、聚落来说,原始聚落就是超个体。环境带来的生存压力会持续传递到超个体中。“基因-文化协同演化”说的就是这种多层级选择。个体层面是基因起主导作用,群体层面则是文化起主导作用,但这两个层级并非两不相干,而是彼此纠缠。威尔逊的观察是,自然如何做出选择,主要关注的点应放在人性和本能是如何塑造形成的。

如果说,在1975年威尔逊那本著名的《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 Sociobiology The New Synthesis )中,威尔逊还是基因决定论的忠实信徒的话,那么在1979年他提出“基因-文化协同演化”的观点之后,他基本上就修正了自己的主张。威尔逊认为,人性并不等于人性背后的基因。文化不但为基因演化提供驱动力,且具有钳制遗传过程的倾向,就如食物、疾病在漫长演化中对人的塑造一样。

正是这种交织在一起的多级适应性,导致人类出现“真社会性”,并多次跨过“幸运转角”,诸如200多万年前的直立行走,100多万年前学会用火并成为杂食动物。这些“幸运转角”带来身体特征的根本性变化,包括骨盆、汗腺、大脑、双手等部分的变化。

威尔逊将蚂蚁的真社会性平移到人类,提出巢穴对真社会动物的核心作用。巢穴与营地是种群合作、使用工具、发育社交智能的关键,也是出现劳动分工、协同的关键。这种真社会性,占据了威尔逊进化生物学思想的核心。

其实,这一理论与道金斯大约同一时期提出的“MEME”(谜因或模因)概念如出一辙。只不过道金斯只是提出了这个概念,但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或许是意识到谜因对亲缘选择的“杀伤力”太强,道金斯有意淡化甚至敌视这一概念,也未为可知。

高更三问

畅销书与学术著作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畅销书天然一副“故事相”。这本《社会性征服地球》就是典型。作者借用“高更三问”做全书骨架,勾勒出人类演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以及我们是谁三个问题的大画面,将群体选择、真社会性、基因-文化协同演化等关键概念悉数囊括在内,让人沉浸其间的同时,很自然地跟着故事讲述者的逻辑走。

在达尔文之后,人们对人类起源问题长期争论不休。虽然神创论不可遏制地走向衰落,但关于人类起源的“科学解释”却总不能尽善尽美,一旦有新的主张提出来,也总是能掀起阵阵波澜。启蒙运动以西方流行观念来对万事万物寻求科学解释,并认为一切学问都可以奠基于数学、物理学,于是诞生了各式各样的“社会科学”,比如孔德的社会物理学,巴普洛夫的“条件反射说”,斯金纳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当然也包括威尔逊的“基因-文化协同演化”说。

19世纪,基因的发现让生物学拥有了一个可以类比物理学“原子”的基础概念。更重要的是,生物学基因支撑下的细胞、组织、器官、有机体是活生生的,是一切生物的结构基础。50年代之后出现这样一股学术思潮:逐渐从“一切基于物理学”转向“一切基于生物学”。威尔逊是这一转变的力挺者。他甚至认为,这一转变会带来“知识大融通”(consilience)。

然而,“一切基于生物学”的思想,有一个致命的陷阱:遗传决定论。也正是这一点,让威尔逊饱受世人误解和诟病。尤其是,当威尔逊将DNA与人类文化组成新的“嵌合体”,并认为这种嵌合体才是人类的本质(“我们是谁”的答案)的时候,他真的是仅仅将自己的学说,小心翼翼地局限在学术领域中吗?对这一点,我深感疑虑。

人类到底从哪里来

关于人类起源问题,过去40年里“走出非洲说”广为流行。特别是DNA分子考古学,在20世纪80、90年代给出的一系列研究成果,被西方媒体报道为“发现夏娃”“发现亚当”云云。

1986年,PCR技术的诞生使得利用DNA开展考古学研究成为可能。随后,一系列分析考古学成果公之于众,并迅速掀起全球浪潮。一时间,“发现夏娃”“发现亚当”的说法此起彼伏,人类在10万~6万年前最后一次走出非洲的说法,渐渐成为主流。

1987年,美国夏威夷大学的遗传学家瑞贝卡·坎恩(Rebecca Cann)教授等分析了145位不同人种妇女胎盘的线粒体DNA样本,提出了“线粒体夏娃学说”,认为现代人类在距今29万~14万年前起源于非洲。1997年,美国人类进化研究者安·吉本斯(Ann Gibbons)等又根据Y染色体研究结果提出了“亚当学说”,认为最早的男性出现在非洲,与“夏娃学说”相吻合。此外,科学家们还对不同人群的线粒体DNA进行了大规模的研究,其结果似乎均支持“非洲起源说”。

人类起源的诸多学术争议中,“单地起源说”和“多地起源说”历来敏感。需要注意的是,这两种假说在远古人类起源上争议并不大,人们所争论的只是现代智人的起源。

近年来,“单地起源说”在解释欧洲尼安德特人灭绝的问题上遇到挑战。按照传统的说法,尼安德特人大约灭绝于6万~2万年前,也就是最后一次人类走出非洲的过程中。在解释这种灭绝时产生了多种假说,比如尼安德特人与现代智人相比,缺乏社交协同能力,他们虽然威猛,但不善交际、独往独来、不屑合作等。

瑞典进化学家斯万特·帕博(Svante Pääbo)因在已灭绝古人类基因组和人类进化领域的贡献,获得202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评奖委员会称,帕博在过去15年里对尼安德特人基因组进行测序,并研究智人与尼安德特人存在的基因混杂现象,有重大的发现。这一重大发现的证据首次出现于2010年,此前帕博开创了从尼安德特人骨骼中提取、排序和分析古代DNA的方法。一项更加细致的分析发表在2020年1月的《细胞》( Cell )杂志上,结果表明,部分尼安德特人与早期智人的后代曾经迁徙回非洲,并与那里的早期智人有过混合——非洲裔现代人的基因组中,也有0.3%来自尼安德特人。

简单说就是,尼安德特人并未“死绝”。

这一结论让兴盛了二十余年的现代智人“非洲亚当夏娃说”冷却了下来。在中国古人类学界,也有一位与威尔逊几乎同龄的古人类学家吴新智院士,是这一争论中孤独的少数派。

谈到古人类起源,相信中国读者都很熟悉元谋人、北京人(那个遗憾消失的头盖骨)、蓝田人、许昌人等许多中华大地上曾经出现的古人类。与威尔逊类似,吴新智院士所思考的一个核心问题,即人类演化中的文化的力量是否被大大低估了。

对人类起源的问题,吴新智的观点是“连续进化附带杂交”。他认为,中国猿人持续进化,中间可能和来自欧洲、非洲地区的猿人杂交,但这种杂交并不是主流。吴新智的结论源于化石证据的连续性,通过比较各个时期的猿人头盖骨、化石(比如典型的铲形门齿)等得出。吴新智的进化观点,更接近威尔逊的多层级选择理论。

令人惋惜的是,年长威尔逊1岁的吴新智院士,与威尔逊同在2021年12月去世。

威尔逊的思想遗产

威尔逊的多层级选择理论,所挑战的恰恰是层级论思想中最为核心的一个问题。

层级论是他所在的文化背景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暗线。从古希腊的“存在巨链”到古罗马普罗提诺的“太一说”,从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到马丁·路德的“因信称义”,从希尔伯特的“形式主义”到爱因斯坦的“统一场论”,从20世纪数学的“朗兰兹纲领”到威尔逊的“基因-文化协同演化”论,物种跨越层级跃迁的可能性,既是拯救的必要前提,也是堕落的可能路径。

西方的文化叙事有三个著名的隐喻:伊甸园、大洪水、巴别塔。这最后一个隐喻,就是试图探寻上升之阶的终极解决方案。

威尔逊的“基因-文化协同演化”,与近20年“拉马克学说”的“复兴”如出一辙。如果强调群体选择在人类演化中的积极作用,那么对于浸染西方文化的人而言,一个不可遏制的冲动就是为什么不干预这一文化选择的进程?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迈克斯·泰格马克教授,在2018年出版的《生命3.0》( Life 3.0 中,就显露出这样的情结:让人类演化的进程加快发生,这已经不是愿望,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明确指出这一点是有意义的。启蒙运动之后,进步的阶梯维系在理性之上。“一切通过理性”背后的一个潜台词就是“一切通过计算”。这是德国数学家、哲学家莱布尼茨的理想,也是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的理想。这种理想在计算工具得以极大提升之后,成为当今“计算中心主义者”的理想。

威尔逊的思想,可以说为这种“计算中心主义”提供了正当性。

而东方的文化也强调人以群分,且更强调协作。简单说,与威尔逊思想的差别在于,我们的文化会留白,会为不确定性保留充足的空间,乐于在大量变数、机缘中体味生命的真谛。这可能是包括威尔逊在内的西方学者难以感悟的文化意象。亲缘选择也好,群体选择也罢,其中一个软肋就是太过看重“选择”,从而忽略了文化意义上的“不选择”“保留选择的权利”“保留更多的可能性”,其实是选择中更加主动、积极的因素。我们的文化敬畏天道,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更重要的是,对这种“知道”保持着敬畏和谦卑。

在基于符号推演和计算的智能科技时代,在大数据、大模型、大算法呼啸而来袭卷一切的时代,群体选择似乎已经拉开大幕。但从我们的视角看,问题依然是,人们能在过往的失败中学到多少经验?

这部洋洋洒洒的大作,固然不乏精湛的论证与阐释,也不乏睿智的思想,但在读的过程中,倘若能顺着作者所处的文化背景,体味其中的味道,恐怕也是一种读书体验吧。 SuhLvCnc6ugk5bhJgF+GdZTGXd1OaGGouYy9LcesTP/veqHzoBpSQQb71boEI4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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