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成群结队,从相熟的人际关系中获得安心和尊严,想要保卫集体不惜与敌群激烈战斗——这些都属于人类天性中的绝对共性,因而也是文化的绝对共性。
一个群体尽管基于某个特定的目标而建立,但其世界是可延展的。家庭通常被看作亚群体,可一个家庭效忠于哪个群体却时有变化。同样,同盟成员、征召的新人、皈依者、获荣誉称号的人、投诚的人等也无不如此。身份和某种资格会被授予群内的每个成员。反过来,一个人所获得的声誉和财富也可以给他的追随者带去身份和权力。
现代人组成的群体在心理作用上与古代和史前人类的部落无异,可以说,他们的群体都直接来自前人类的聚落。本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这种本能是群体选择的产物。
部落的产生是必然的。它给了人们姓氏,以及人们在尘世中的个体意义与社会意义。有了部落,周遭环境就不再那么令人迷惘,不再意味着危险重重。每一个现代人所处的社会都不是单一的部落,而是由多个相互联系的部落组成的系统,你往往很难在其中划出某个独立的范围。人们乐于与志趣相投的朋友做伴,期盼跻身一流的团体,比如说一个海军陆战队、一所精英大学、一个公司的执行委员会、某个教派、大学兄弟会、园艺俱乐部,凡此种种可以正大光明地与他人、对手、同类群体互相竞争的集体。
当今世界,人们对战争愈发谨慎,对战争的后果深怀恐惧,因而现代人把古人对战争的热衷渐渐转移到了较为文明的战争等价物——团体运动上。人们渴望成为集体的一员,渴望自己所属的集体超过别人所在的集体,而在仪式化的“战场”上,己方斗士的胜利能够满足人们的这些热望。就像美国内战时期,穿戴整齐的华盛顿特区市民兴高采烈地冲出家门观看第一次奔牛河之役(又称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人们也会兴致勃勃地观看体育比赛。当看到球队的制服、徽标与装备,看到冠军奖杯和飘扬的横幅,看到啦啦队的姑娘,球迷们就像打了鸡血。一些人穿着奇装异服,脸上涂着油彩,向自己支持的队伍致敬。球队获胜,球迷便投身庆典。很多人会抛下一切束缚,让自己尽情地被战斗情绪感染,并在比赛结束后嬉笑着大搞破坏,尤以热血沸腾的青年人为甚。当波士顿凯尔特人队击败洛杉矶湖人队拿下1984年的NBA总冠军时,在那个6月的夜晚,球队欣喜若狂,喊出了“凯尔特至高无上!”的口号。社会心理学家罗杰·布朗(Roger Brown)见证了赛后的情景,并对此评论说:“感到至高无上的并非球队而是他们所有的球迷。狂喜的情绪弥漫在波士顿北区。球迷们冲出花园球馆和附近的酒吧,在街上大跳霹雳舞,点燃的烟,挥舞的手臂,到处是欢呼尖叫声。一辆汽车的引擎盖被压扁了,因为有大约30个兴奋的球迷叠在上面,而同样是球迷的司机就在那儿大笑。汽车鸣着喇叭,自发地排成一列在街上缓缓绕行。在我看来,那些球迷并不只是和他们支持的球队发生了共鸣。他们的个人体验正在飞升。那一夜,每个球迷的自尊都得到了极度放大,这是因为社会认同带来了强烈的个人认同。”
接着,他补充了重要的一点:“支持同一支体育队伍带来的认同感具有小群体的那种随意性。要成为凯尔特人队的球迷,你不需要出生在波士顿,也不需要住在波士顿,要成为该队球员同样如此。或许球迷和球队成员都会反感某些风头太劲的个人,但只要凯尔特人队够醒目,所有人就都与有荣焉。”
社会心理学家多年的实验表明,人以群分的实现过程非常迅速干脆,而且人们会很快开始支持自己所属的群体。即便实验者只是随意分组,仅仅让被试知道彼此是否同组,甚至实验中指定的组内交流没有什么实质内容,这种偏好也会很快在人群中出现。无论组队是为了赢钱还是基于共同中意的某个抽象派艺术家,参与者无不认为组外人比组内人要差劲一些。根据他们的判断,“对手们”普遍不太讨人喜欢、有失公平、不怎么值得信任、能力欠佳。被试就算知道分组是随意决定的,也还是持有偏见。比如在一组实验中,被试要给两个组分薯条,尽管两组成员都是匿名的,被试也还是给出了上述评价。仅仅是把一些人标为“自己人”,人们就会一再表现出明显的偏袒,即便他们没有其他动机,过去也毫无接触。
人类普遍有成群结伙并偏袒自己人的倾向,并且表现得相当明显,这种倾向看起来是种本能。当然有人会争辩说,对自己人的偏袒是因为我们从小被教育要和家族成员保持密切联系,要和邻居家孩子一起玩。但就算是这些经历起了一定作用,我们仍然可以把这看作“先备学习”(prepared learning)的一个例子,也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生来就有迅速、果断地习得某些东西的倾向。如果偏袒自己人的倾向满足上述标准,那么它很有可能是可遗传的,我们也有理由认为这可能是在演化过程中经由自然选择产生的。人类先备学习的典型案例包括语言、避免乱伦和习得恐惧。
假如集体主义者的行为真的是遗传的先备学习所表现出的本能,那我们不妨假设在很小的孩子身上就可以找到些端倪。事实确实如此,认知心理学家发现,新生婴儿最敏感的是他们最先听到的声音、妈妈的脸和家乡话。稍大一点,婴儿们喜欢看向他们听到过的讲自己家乡话的人。学龄前儿童倾向于选择讲相同方言的人做朋友。这种偏好在他们理解讲话内容之前就已经有了,甚至在他们已经完全能够理解另一种语言所讲的内容后依然如此。
让人类形成集体且以身为集体中的一员而感到愉悦的基本驱动力很容易转化成更高水平的同族意识。人有种族中心主义的倾向,尽管这句话听来不舒服,却是事实:个人即便是在做免罪选择时仍乐意和同样民族、国籍、宗族和或信仰同一宗教的人在一起。人们觉得这样的人更值得信任,在商业和社会事务中和这样的人相处更轻松,并且更喜欢选择他们作为自己的配偶。人们在面对外部群体行为不公或无功受禄的证据时更容易动怒,对任何外族侵犯本族领土资源的行为更容易产生敌意。
有一组实验是给美国黑人和美国白人分别闪放一些对方种族的人的图片,结果发现他们大脑中主管恐惧和愤怒的脑区——杏仁核被激活了。由于杏仁核的反应迅速且微妙,大脑的意识中心都未察觉,受试者实际上是情不自禁地起了反应。而另一组实验在图片中加入了一些特定的内容,比如走近的黑人是个医生,而白人是他的病人,结果发现,与高级学习中枢整合的另两个脑区,扣带回皮层和背外侧皮层,会活跃起来并抑制杏仁核的信息输入。
由此可见,群体选择演化发展出了不同的脑区来创造集体感。这些脑区调节着人们贬低其他群体的固有倾向,要不就是反过来抑制那些不受意识控制的直觉反应。在观看激烈的体育比赛和战争片时,倘若杏仁核主导了行为,战胜对手或消灭敌人的情节就变得大快人心,我们也很少会因为看得高兴而感到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