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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花鸟表达兴衰

“黄家花园”的花絮

在观赏“黄家花园”的《写生珍禽图》之前,先来讲两则花絮。

黄筌17岁在前蜀担任“待诏”官职时,已是后主王衍主政的时代了。他风华正茂,后主王衍也二十出头,两人相处了4年,留下一段佳话,值得在此一叙。

某日,王衍召黄筌至内殿,一同欣赏吴道子《钟馗图》。王衍不喜欢吴道子画钟馗用右手第二指抉鬼的眼睛,以为不如改为拇指更有力,就让黄筌拿回去改。可黄筌未遵旨,而是另画了一幅。画面中,钟馗以拇指抉鬼目。画毕,呈给王衍,王衍当即不悦,责怪他擅自做主。

黄筌也气盛,当即辩称:吴道子画钟馗,笔意、眼色,都在二指上,不能改,一改,整个画面就不对了。而他自己画钟馗,眼色、笔意,则俱在拇指。王衍闻言立悟,大赞黄筌笔下留德。

两位年轻人,天性未泯,在政治与艺术之间,给艺术留了话语权。

黄筌的辩解,不光是代吴道子立言,也是为自己立言。

艺术就是艺术的事,与政治本来不相干,可帝王也有好恶之心,难免要发言,这就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审美的标准由谁来定?最高权力当然可以发言,但不能由权力说了算。

黄筌守住了艺术的底线,同时也就守住了艺术的独立尊严。历史上还没有一个帝王敢于修改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作品,尤其像吴道子那样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艺术家。对于这样的作品你不妨有自己的看法,但必须给予应有的尊重,艺术作品本身神圣不可侵犯。

黄筌于此事,没有遵旨,他听从了自己的艺术认知,守住了自己的良心。

根据《益州名画录》讲,公元944年,有人送了后蜀后主孟昶几只仙鹤,后主甚欢喜,便把黄筌叫来,让他观察这些活生生的鹤,然后,在朝堂偏殿的墙壁上,一一画下来。

据说,蜀人此前从未见过真鹤,对鹤的认识,都从画上得来,尤其黄筌的老师薛稷画鹤很有名。从殿壁上神态各异的六只鹤来看,有警露状,有啄苔情,有理毛态,有整羽样,有唳天姿,有翘足趣,六鹤驻足壁上,如栖息于家园。据说惹得真鹤常常光顾,立于壁画旁,悠悠自得。孟昶观之,拍案不止,赞叹不绝,于是,为该殿重新冠名为“六鹤殿”。那一年,黄筌41岁,孟昶25岁,即君位已10年,君臣二人,在美面前,各持好奇冲动。美的发生学,也许就来自探寻生命的幽趣,来自内心的自由状态吧。

想想五代十国动辄杀人灭国,撕裂人性,血腥惨烈,幸而还有艺术,作为人性中不可或缺的配置,调适着人的精神,舒缓心理的紧张感。有了艺术,世界就可以用美来拯救,美超越成败得失、是非利害,向每一个人展开它的胸怀。

据《宣和画谱》载,徽宗时,御府所藏黄筌画作349件,黄筌的次子黄居宝早亡,但也有41幅作品传世,季子黄居寀传世作品有332幅,仅黄门父子就留下722幅画作,其中绝大多数是花鸟画。可目前能确认的黄筌作品只一幅《写生珍禽图》,还有一幅《山鹧棘雀图》为黄居寀的作品。

天才也要有人懂

研究古代绘画史,最大的困难,就是作品本身的缺失。

也许是命运特别青睐吧,黄筌的一幅《写生珍禽图》流传了下来。

公元903年,唐昭宗天复三年,黄筌在成都出生了。有关黄筌的记载,评说他“幼有画性,长负奇能”,他似乎就是为了绘画而生,而且成长于艺术的摇篮里。

13岁,他开始拜唐末画家刁光胤为师。刁师在唐末大将王建做蜀王时,就从长安投奔蜀地。那时,王建在成都招贤纳士,令长安世家大族、文人高士纷纷奔蜀而来。

公元907年,唐天复七年 ,王建索性在成都称帝。这一年,中原发生了政变,朱温废掉唐末帝李柷,在北方建立五代的第一代政权后梁,王建则在西南建了十国之一的前蜀。

那时,刁师盛名倾蜀地,所以,他一入蜀,画价便起,豪门争相购藏,但刁师不喜交游,将时光都专注于笔墨。“病不停”,“老无怠”,画湖石、花竹、猫兔、鸟雀,日日精进,终生不止。

当黄筌师事刁光胤习禽鸟时,已是前蜀初期了。这一时期,黄筌还师事滕昌佑、郑虔、李升、薛稷等,取诸家之善。刁师还有一学生,名叫孔嵩,与黄筌同学。孔嵩登堂时,黄筌已入室。

前蜀小国短命,仅存18年,先主王建在位11年去世,第十一子王衍继位第七年,即公元925年,便被北方五代之第二代后唐国主李存勖所灭。当蜀地再现独立小王国的后蜀时,已经是9年后的事了。

当年,李存勖派手下孟知祥任西川节度使。孟知祥一到成都,便整顿吏治,减少苛税,蜀地重归安稳。那时流行称帝,公元934年,孟知祥看看麾下治域,相当于一个小王国了,就干脆自己称帝了,反正天命无常,何妨过把瘾?

黄筌大半生,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时空里度过的,前蜀为画家铺垫锦绣前程,后蜀继而锦上添花。

前、后蜀两国的君王都喜欢收藏与绘画,后蜀专门设置画院,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美院”。画院招纳了许多名画家,其中,多是子承父业的家族团队,最有名且流芳至今的是黄筌父子。

当时,只要能进入皇家画院,一般授以“待诏”一职。待诏,侍奉内廷,等待皇帝传唤,像是皇帝家臣,诸如医待诏、画待诏、僧道待诏等,到宋元时,待诏中也有了工匠。待诏的地位并不高,但可以接近权力核心,其中画待诏的地位较高。

一个“待”字,多少有那么点“闲暇”的意思。“闲暇”本是一种自由状态,是指能够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状态。把这种状态变成处所,在古希腊有学校,在中国则有诸子私学、稷下学宫等各类官学,还有就是翰林院和画院了。前、后蜀翰林院和画院,为待诏们提供“闲暇”,在一小块“闲暇”的领地上,建筑那个时代的审美制高点。

不知黄筌做何感想,他在前、后蜀画院里,待遇非常高,应召作画频繁。尽管如此,他还是有“闲暇”,可以进行自由创作。作为宫廷画家,他的作品并非全部来自谕旨“订单”或命题作画,还有贵族世家的订制,以及自由创作,这表明他的作品也有民间市场。从《宣和画谱》的收藏目录来看,黄氏父子三人作品有700多幅,还不包括流失以及壁画部分,如此数量的作品,当然不全是来自“权力”的订制。翰林画院的宗旨,应该就是权力对艺术的订制,表达权力对艺术的青睐,同时,也引导艺术的发展方向。

孟知祥称帝后,厚遇黄筌。孟昶即位后,授他翰林待诏、权翰林图画院事,任后蜀“皇家画院”院长,并赐紫金鱼袋。紫金鱼袋是唐形成的服色制度,五品以上,穿紫衣官服,在腰的右侧佩戴鲤鱼状金符,类似身份证,不及五品而得到皇帝御赐紫金鱼袋的,就属于很高的荣誉了。后又加官至朝议大夫、上柱国等职。黄筌供职前、后蜀画院长达45年之久,可见天才也要有人懂。

《写生珍禽图》长卷,绢本设色,纵41.5厘米,横70.8厘米,五代黄筌作,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黄筌把“闲暇”大都给了花鸟画,中国的花鸟画,就在他的“闲暇”里成熟了。在后蜀,他画的殿庭墙壁和宫闱屏幛,真不知有多少。公元953年,孟昶新建八卦殿,对他说“尔小笔精妙,可图画四时花木虫鸟锦鸡鹭鸶牡丹踯躅之类,周于四壁”。于是,黄筌因四时之景,绘于八卦殿四壁,自秋及冬,画事完毕,满朝皆贺,孟后主敕翰林院学士欧阳炯撰写《壁画奇异记》以旌表黄筌。上述那句引文,便出自欧阳炯记,黄筌很珍惜。

富贵从写生来

时至今日,八卦殿四壁上的四季花木鸟虫图,留下的只是传说。

还有《六鹤图》和那只惹来猎鹰扑击的小雉鸡,我们也无法目睹。

幸而画家还有作品流传,还不至于让我们的想象面对虚无。

黄筌的画作光昌流丽,留在画面上的,是满满的喜剧色彩,他的情怀甚至思想都是欢喜的,将所画的对象和环境融合得非常好。他们一家人的喜庆,就如同他笔下的花木鸟虫,在一个非常适宜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如虫伏沃草,如花木栽植于阳光下的水岸。

《写生珍禽图》是黄筌留下的唯一画作,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说,他过了眼,也过了手。对左下角题款“付子居宝习”,他鉴别道:“墨色颇旧,但仍见浮垢,显系后添。”也就是说,这一行小字,是后人添上去的。

“居宝”,是黄筌次子,据说,这幅《写生珍禽图》,是黄筌为儿子做绘画练习准备的。这一说法,最早出自清人顾复的《平生壮观》。黄筌画作流传至今,最有名,且最无争议的,竟然是一件写生“练习本”,仅一幅做教材用的鸟虫画作,就足以奠定他在中国花鸟画史上的宗师地位。

因为是画稿,不讲究整体布局结构,没有时空关系的牵扯,反倒使画面自由、轻松,每一个生命体,都在画面上得到了理想状态的呈现,孤立,但自信,虫和鸟也是万物之灵。

画家在山雀、鹡鸰、斑鸠之间,穿插了各种小虫,有蚱蜢、蜜蜂、天牛等,营造了一个有虫鸟呼吸的空间。鸟以静立,赢得了空间的华贵姿态;虫以行吟,透析出时间里应有的闲适。

尤其是右下角的老乌龟,后面跟着一只小乌龟,欣赏的角度非常舒服,从俯视大约45度斜角看,老乌龟的透视关系给出了视觉的准确,两只乌龟,一大一小,前后随行,画语憨稚,正是作者才华宣泄的笔墨分寸。虽是样本,却不呆板枯燥,显示了画家非凡的形式能力。

《山鹧棘雀图》立轴,绢本设色,纵97厘米,横53.6厘米,北宋黄居寀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有宋徽宗赵佶题“黄居寀山鹧棘雀图”八字。

鸟、虫、乌龟,毕竟是一堆素材,它们能否通过作者的创作,成为影响人的精神作品,实现作者自身精神的愉悦体验,最终取决于创作者的技艺和境界,两者缺一不可,黄筌皆备。

当他把素材搬到纸上时,他想把心法传给儿子的冲动,无不深藏于每一笔的勾勒和赋彩之中,他以浓彩轻勾写实,富丽之色达到了理想的极致。

草虫,羽翅透明,屏息之间,牵一丝而全动,纤毫处下笔自若,无迟疑,其妙处尤在以设色表达理想的生命形态。谢赫六法,首称气韵,指向生命的内在属性。孔子说“文质彬彬”,如果“气韵”为“质”,“形似”为“文”,那么“有气韵而无形似,则质胜于文;有形似而无气韵,则华而不实”。“质”是生命本质,“文”乃生命样式,黄筌的鸟虫,文质彬彬,可谓兼之,即“形似”与“气韵”兼而有之。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评论黄筌花鸟画,谓之“写生”,“写生”的提法妙,在那个时代,应该是给画家当胸一拳的新冲击。“写生”而非“写意”,“写生”就是把生命气息画出来,写出“气韵生动”来,写出生命的内在气质。

作为一名宫廷画师,黄筌“写生”,写出了花鸟恬淡、自足、自然的“富贵”气象:从此,“黄家花园”的花鸟画,评价无论褒贬,都被定格为一种富贵格调。这一格调,以花鸟画呈现,便是恬淡自足或自然。其实,作为艺术的“富贵”追求,不正是人性的祈向吗?

眼前物事,无论何等平凡,都要求得尽善;当下真实,不管怎样难堪,也得趋于完美。后来,“富贵”入俗,可黄筌不俗,因为表达“富贵”,是宫廷画师的大本分和命运的好彩头。

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幅《山鹧棘雀图》,是黄筌三子黄居寀的作品。曾经斑斓无比的“黄家花园”,如今仅存的这两件早已淡去昔日的富丽,唯有时间一遍遍涂抹积攒下来的古色古香。

《玉堂富贵图》立轴,绢本设色,纵112.5厘米,横38.3厘米,南唐徐熙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徐熙,五代南唐画家,钟陵(今江西进贤)人,出身“江南名族”。一生未官,时称“江南花鸟,始于徐家”。五代时,与黄筌并称“徐黄”,所谓“黄家富贵,徐熙野逸”。

黄家体制汉赋风

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曰:“黄家富贵,徐熙野逸。”

黄筌与徐熙,同为五代时期花鸟画的名家,各自开宗立派。

黄筌开出“富贵”官家一路,徐熙趋于“野逸”名士一途。

黄筌“富贵”,来历非凡。他从17岁为待诏,直到62岁去世,任宫廷画师,居华宫丽苑,达45年之久;所见奇花怪石、珍禽瑞鸟,皆花中之秀、鸟中之冠,耳濡都是宫玩,目染皆为皇藏。更何况,王衍、孟昶是深谙艺术的君王,其品位成就了“黄家花园”的“富贵”气象。

花鸟画,似乎最能反映天堂的光芒,因为万物之中,没有何物,比花叶更能借那太阳的光,比花期更能展现诗意的无常;而鸟,离天最近,是天气、天时、天命的代表。

论富贵之于物,没有比金银更俗,没有比花鸟更雅的了;论富贵之于历代王朝,有哪一朝的富贵气象能胜过汉唐?论富贵之于传统文体,诗瘦赋肥,还有哪一种文体比赋更富贵?尤其汉赋,乃赋中之大赋,而花鸟画的发祥地,就在汉赋故里,黄筌设色花鸟的富贵气象,是从唐诗风华中回到汉赋排比去了。

前蜀、后蜀都浸淫在汉赋传统里,尤其是后蜀“富贵如汉悲也赋”。孟昶之富贵,那是对文学、对艺术以及对生活的精致求索,一如汉赋之文体,集骚体赋、大赋、小赋之华丽于一身;孟昶与黄氏一门,共创宫廷花鸟画的富贵范式。即便过一个春节,他嫌桃符不风雅,便自己在木板上写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就这样诞生了中国第一副春联。赵匡胤蔑视其溺器都饰以黄金珠宝,岂不亡哉!亡就亡吧,反正孟昶不想打仗,他舍不得打仗,生怕他的花鸟江山毁于血流漂杵。

这种传统,同样感染了后蜀皇家画院以及蜀地画风。黄筌的花鸟“富贵”是从这传统中长出来的,再加以他的铺陈,黄家的“写生花鸟”,可称之为花鸟里的大赋了。

文学史里,蜀人司马相如一落脚,便是开疆拓土般为汉赋打下大片领地。同样,写生花鸟的天地,是黄筌一手开启,以至于一提起花鸟画,从画法技艺到艺术范式,都从“黄家富贵”开始。

工笔花鸟,又叫勾勒花鸟,勾勒是用线条画出轮廓后着色,是在白描上赋色;用笔,又分为单钩与双钩。黄氏画法,讲究轻勾浓色,勾勒精细,设色浓丽,紧要在不露墨痕线渍。沈括概括得非常到位:“诸黄画花,妙在赋色。”这便是黄筌独标的“黄格”,浓色铺陈如汉赋排比,成就“黄家富贵”。

公元965年,孟昶投降北宋,押送汴京,被封为秦国公,第七天便蹊跷死亡。黄筌父子随主归宋,与孟昶不同,黄筌受到隆重礼遇,赏赐颇丰,被封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但黄筌并不开心,据《圣朝名画评》记载,黄筌在降宋后“以亡国之余,动成哀戚”,病卒于“乾德辛丑九月”。按宋太祖乾德年号查询,并无辛丑年,只有乙丑年,时间正合公元965年。那一年,黄筌62岁。到达汴京不久,便因亡国亡君的抑郁,舟车劳顿的消耗,他的精神之火终于燃尽熄灭了。

黄筌之弟黄唯亮以及黄筌的三个儿子居实、居宝、居寀,皆擅花鸟。三子黄居寀,随君、父入北宋,形成“宋院体”的“黄家体制”,米芾《画史》说,“今院中作屏画用筌格”。

五代十国时代过去了,留下来的,除了花鸟画的“黄家体制”,还有一首《述国亡诗》。写这首诗的花蕊夫人,究竟是前蜀花蕊夫人徐妃,还是后蜀花蕊夫人费妃,颇有争议。但是,不管前蜀亡还是后蜀灭,这首诗都呈现了蜀人奔放的美学气质,即使亡国也要亡得如汉赋一样壮丽,悲怆犹如铺天盖地的排比,压迫到深宫里。花蕊夫人冲口而出:“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她惋惜的不是亡国,而是惋惜蜀中无男儿,没有像汉赋那样全力铺陈一下抗争的场面,国家就亡了。

历史即将结束自由纷争的小时代了。 KxQJHFeiwX4bhu2AGaVKkMswBo7eanM2C0BvZHHL0UfnMAGEtqyeQEKY1wRoeP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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