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3·1)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译文】
孔子谈到季孙家,说:“他用六十四人在自家庭院中跳《万舞》,如果这样的事都能忍心做的话,那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忍心去做呢?”
礼崩乐坏,这是孔子常说的话,也是令他感到悲哀的现实。这一章就是一个重要的礼崩乐坏的例子。这一章我们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忍是什么意思?第二,孔子是在批评谁?
这一章的译文,除了在“忍”的理解上有不同的看法,其余差不多。我们先来看看大师们的解读,再讨论“忍”的问题。
钱穆:礼本于人心之仁,非礼违礼之事,皆从人心之不仁来。忍心亦其一端。此心之忍而不顾,可以破坏人群一切相处之常道。故孔子之维护于礼,其心乃为人道计,固不为在上者之权位计。
南怀瑾:季氏即季家,当孔子时代,鲁国有三家权臣。这三大家是孟孙、仲孙、季孙……季氏这位权臣,有一天高兴起来,在家里开家庭舞会……
李零:鲁侯用八佾,已经是僭越;季孙用,更是僭越。
南怀瑾说三大家是孟孙、仲孙、季孙,其中仲孙应为叔孙,想来,是南怀瑾疏忽了。不过南怀瑾说季孙家开家庭舞会,这个错误难以解释,他大概想起了中世纪的欧洲贵族。
下面一边讲解背景,一边解决问题。
鲁桓公有四个儿子,分别是鲁庄公、庆父、叔牙和季友。鲁庄公死之后,庆父和叔牙想要篡位,结果季友先后杀死了两个哥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故事就出于这里。但是季友出于对两个哥哥的歉意,因此决定让三兄弟的后人世代继承职位,世袭司徒(季孙,季友的后代)、司马(孟孙,庆父的后代)、司空(叔孙,叔牙的后代),共同执掌鲁国国政。因为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人,所以被称为“三桓”。三家团结一致,因此实力越来越强,国君反而成了摆设。原本鲁国是六卿制,三桓之后,逐渐取消了另外三个卿,只有三桓具有卿的级别。此外,三桓基本瓜分了鲁国的土地和军队,军事和经济实力远超国君以及其他家族,地位更加不可动摇。三桓中,季孙家为司徒正卿,实力最强。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实力和地位,他们不把国君放在眼里,公然违背周礼。
古时一佾(音义)为八人,八佾就是六十四人,据《周礼》规定,只有周天子才可以使用八佾,诸侯为六佾,卿大夫为四佾,士用二佾。季孙是正卿,只能用四佾。
当时的情况是鲁昭公祭祀鲁襄公,同时季平子祭祀季友。鲁襄公的庙里上演祭祀舞蹈,舞蹈名称为《万舞》,使用八佾。与此同时,季孙家的祭祀竟然也采用天子规格,也上演《万舞》。
按照规定,鲁国可以使用天子之礼祭祀周公。不过这里是祭祀鲁襄公,竟然也使用祭祀天子的标准。正如李零所说,鲁昭公和季孙都僭越了。这一点此前我疏忽了,在此感谢李零先生。
当时三桓基本上瓜分了鲁国的地盘,鲁国国君的地盘已经非常小,国库收入越来越少,已经无力支撑国家歌舞团等机构,原本属于国家公务员的艺人们只能自谋出路。国家有祭祀的时候,就花钱请他们来表演。这次祭祀,因为两家在时间上有冲突,艺人们就必须做出选择了。一来畏于季孙家的权势,二来见钱眼开,谁出价高,就去谁家表演。结果,大家纷纷去了季孙家,于是季孙家上演正宗《万舞》,而鲁襄公的庙里只有上了年纪的艺人在跳《万舞》。
客观上,季孙家也破坏了鲁昭公祭祀鲁襄公的规则。为此,很多鲁国大夫都暗中表示不满。
孔子认为季孙家做得太过分,规则破坏得太离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成语,出于这里。
有了以上的背景介绍,现在来解决第一个问题:“忍”是什么意思?
钱穆和南怀瑾认为是“忍心”的意思,李零、李泽厚和鲍鹏山则认为是“容忍”的意思。
两种说法在文字上都是成立的,但是,我们进行一个简单的逻辑分析来确定究竟哪一个解释是对的。
如果是“容忍”,那么主语是谁?当然不是孔子,而应当是鲁昭公。那么孔子的意思就是鲁昭公不应该容忍,应该采取行动。而事实上,鲁昭公就是没有忍住,采取了行动,结果被三家赶出去了。
如果是“忍心”,那么主语是谁?当然也不是孔子,而应当是季孙。那孔子的意思就是季孙这都忍心去做,还有什么不忍心做的呢?而事实上,这段话是“孔子谓季氏”,其主语正是季孙。
以上的分析,再加上孔子所说的“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里的“忍”是“忍心”的意思。
后来季孙家把鲁昭公赶走了,印证了孔子的高瞻远瞩。
第二个问题:孔子是在批评谁?肯定是在批评季平子。
但是,正如李零所说,季平子固然僭越,鲁昭公难道没有僭越吗?事实上,鲁昭公僭越在前。
所以,孔子的话中恐怕也暗含着对鲁昭公的批评。
上梁不正下梁歪,规则的破坏往往由上而下,鲁国国君的悲哀,未尝不是历代国君自己不守规则而积淀下来的结果。
本章的重点就在于“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句话,意思是规则的破坏由小而大,由局部到全部。所以要防微杜渐,口子一旦开了,只会越来越大,最终就是礼崩乐坏。
当然,“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成语现在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