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2·11)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译文】
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理国家。孔子说:“君要遵守君礼,臣要遵守臣礼,父亲要遵守父亲的礼,儿子要遵守儿子的礼。”齐景公说:“讲得好呀!如果君不守君礼,臣不守臣礼,父不守父礼,子不守子礼,虽然有粮食,我能吃得上吗?”
这一章非常有名,历来的翻译似乎也没有什么争议。但是,没有争议的不等于就是对的。这一章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第一,“君君”是什么意思?第二,周礼的本质是什么?
上述是我的译文,而传统的译文是这样的:
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理国家。孔子说:“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的样子,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齐景公说:“讲得好呀!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虽然有粮食,我能吃得上吗?”
其实整段话的关键就在于“君君”二字,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都迎刃而解。
所以,我们先来看看大师们如何解读“君君”。
钱穆:君要尽君道。
南怀谨:“君君”就是说领导人做到自己真正是一个领导人,领导人有领导人的道德。
李泽厚:国君是国君。(君不君)如果国君不守国君的规矩。
鲍鹏山:君要像君的样子。
李零只是提出“君君臣臣”不是孔子的发明,却没有进行翻译和解读。南怀瑾则进行了大篇幅的发挥:
我们过去的政治思想,尽管是君主制度,据我的研究,中国历史政治的精神,是以民主为基础,君主是一个执行的形态。现在“美国式”的民主,老实说是以君主独裁为基础,而以民主为形态。美国是什么民主?所有的领导人,乃至于总统,后面都有老板的。他们被操纵于资本家手中,说穿了,美国的民主就是这样。我们过去的君主,是真正的民主精神……
现在,我们来解决第一个问题:“君君”是什么意思?
孔子早期强调礼,后期才强调仁和德。这个时期正是孔子开口闭口都在说周礼的时期。孔子此时与齐景公讲的都是周礼,所以“君君”的意思是国君要按照周礼的要求做国君,“臣臣”的意思是臣子要按照周礼的要求做臣子。
什么是君道?就是周礼所规定的国君的行为准则。怎么才像君?就是按照周礼的要求去做君。
只有李泽厚在翻译“君不君”的时候说到了“如果国君不守国君的规矩”,总算和“礼”沾了一点边儿。
之后我们来解决第二个问题:周礼的本质是什么?
王蒙写过一本《天下归仁:王蒙说论语》,是这样解说的:第一,孔子主张秩序,主张尊卑长幼的划分,不主张平等也不认为君臣父子能够平等。第二,孔子主张全面的、双向的或多向的道德规范、行为规范与文化监督。第三,孔子的观点是秩序、文化、道德、和谐,总之,秩序排在第一位。第四,孔子的正名思想十分重要。
王蒙虽然没有提到周礼,但是他所说的四点恰恰是周礼的精神。我们不妨按照王蒙所提的前两点来解说什么是“君君臣臣”。
第一,秩序的重要性恐怕不差于平等。秩序对于个体来说肯定会有不公平,但对于整体来说则能保证不会陷入混乱。周朝人非常喜爱天上飞的大雁,就是因为大雁的飞行是讲秩序的。
第二,周礼之下,每个人都是受到约束的,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尊重的。譬如周王作为天下权力最大的人,他不仅受到周礼的约束,还要受到大夫和史官的监督。有两件事情很说明问题。第一件是桐叶封唐,周成王和他最喜爱的弟弟唐叔虞在院子里玩,捡了一片桐树叶,开玩笑说要封给弟弟,结果旁边的史官说了:“天子无戏言,封给他吧。”周成王没办法,老老实实把唐叔虞封到了晋国。第二件是周厉王暴虐,百姓反抗,把他赶到边远山区去了,他到死也不敢回来,他儿子继位,也不敢说什么秋后算账。
周王不仅权力受到严格制约,他与诸侯以及臣民的关系都是相互尊重的。譬如诸侯来朝见,大家是平起平坐的,磕头施礼是相互的。诸侯称周王为王,王怎么称呼诸侯呢?同姓的叫伯父,异姓的叫伯舅,见面低一辈。地位上我比你高,辈分上你比我高,所以咱们是平等的。周王以及诸侯的自称就更说明问题,他们自称寡人、孤或者不谷,意思就是我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人请求大家帮忙。
最后要总结一下,周礼的本质是什么?是一系列的契约,每个人都需要在这些契约的约束下去规范自己的行为。所谓君君臣臣,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国君按照周礼的规定去做国君,臣民按照周礼的规定去做臣民。所有这些,都有明确的规则,与道德无关。
孔子的治国理念就是恢复周礼,他认为每个人都按照周礼的要求去做自己,这样国家就治理好了。孔子的说法一点没错,从理论上说这是最好的社会。历史已经证明,仅仅靠周礼是不行的,但不等于周礼就是无用的。
历史上,很多人以为这是孔子的“忠君”语录,大错。其实,君君臣臣跟忠君没有任何关系。君臣都受到周礼的约束,本质上说他们之间是基于周礼的契约关系,或者雇佣关系。
所谓君君臣臣,与忠君无关,与道德无关,只与规则有关。
大家都守规则,世界就和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