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4·16)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译文】
子路说:“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但管仲却没有自杀。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孔子说:“齐桓公数次召集各诸侯国的盟会,而不动用武力,都是管仲的力量啊。这就是他的仁,这就是他的仁。”
这一章,我们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管子到底仁还是不仁?第二,前面孔子说管子不知礼,这里又说管子仁,那么,孔子到底怎样评价管子?
大致解说一下,所谓“九合诸侯”,其实并不是九次,大致是十三次,“九”在这里代表多的意思。孔子的意思就是齐国称霸是一个比较和平的过程,并不是依靠武力完成的,因此天下没有遭受战乱,反而享受了更好的和平。确实如此,齐国称霸的过程中,仅与鲁国发生了一次战争,除此,与中原国家都没有交战过。
2·3(14·17)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译文】
子贡问:“管仲不能算是仁人了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能为公子纠殉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了天下,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恩赐。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已经被野蛮民族征服,要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管仲岂能像普通人那样恪守小节,自杀在小山沟里,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所谓“被发左衽”,是古时候北方野蛮民族的习俗,他们通常披散着头发或者仅仅用绳子系住头发,称为披发,而中原民族要梳头戴冠。北方野蛮民族衣服左边衣襟在内,右边衣襟在外,称为左衽,而中原民族是右衽。
孔子在这里说到“被发左衽”,意思就是中原被北方野蛮民族征服。
顺便一提的是南怀瑾在“左衽”的解读上出了错,他说“左衽”就是“左肩披着衣服,右肩臂露在外面,这是文化野蛮落后的象征。现在我们的装束,也都是被发左衽,向原始文化投降了,好在不止我们,整个世界都在被发左衽”。整段话都是错的。
这两章的翻译基本没有异议,因此不再录入各位大师的译文,直接解决前文所述的两个问题。
先来说第一个问题:管子到底仁还是不仁?
钱穆: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
南怀瑾:公子纠对管仲并不好,不听管仲的意见,如听管仲的意见,就不会有齐桓公,而是公子纠起来了。公子纠不以管仲为国士,管仲也不必要为公子纠殉死。
李零:孔子把恩人当仁人。
鲍鹏山:仁难道是空洞的道德信条吗?那些做出大事业,为国为民带来福祉,消除灾难的人,才是真正的仁。
基本上,除了李零,其余人都认同孔子的观点,认为管仲“仁”。不过,南怀瑾关于公子纠对管仲不好的说法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从他的全文看,他实际上是想表达说公子纠对管仲不好,所以管仲不为他去死是对的。这样的见解确实低了一些,绝不是孔子的意思。
对于我来说,我认同鲍鹏山的说法。
李零认为孔子把恩人当仁人,言下之意就是管子未必是“仁”。那么问题是,如果一个人只是某个人的恩人,这个人是不是仁人还真不好说。可是如果一个人是所有人的恩人,请问,这个人是不是仁人呢?
什么是仁?历史上大师们的解说全都是蒙混过关的。所谓仁,其实就是好的人际关系。大家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孔子怎样回答弟子们关于仁的问题。不过,孔子晚年的时候,“仁”的内涵扩大,逐渐成为一种代表孔子思想的标志性概念。
管子让齐国人民集体富裕,给中原带来了几十年的和平稳定,齐国人民世世代代崇拜他,整个国家都敬重他,他的人际关系怎样?他是绝顶的仁,不是吗?
我这里简单介绍一下管子的功绩:管子帮助齐桓公称霸,整个过程与中原国家只进行了一场战争,就是齐桓公继位初期与鲁国的战争,随后双方和谈,齐国归还侵占鲁国的土地。齐国帮助卫国复国,消灭了三个北狄国家,解除了他们对中原的威胁,并且把这三个国家的人民和地盘送给了燕国。随后,齐国逼迫楚国签订和约,此后直到管仲去世,楚国再也没有侵略中原国家。
管仲给整个中原带来了几十年的和平发展,这个时期各国原本激烈的内斗也都没有了。可以说,齐桓公称霸时期,是整个春秋最好的时期。这个时期,齐国没有侵占中原国家一寸土地,为什么?因为齐国是个商业国家,他们需要的是天下稳定的秩序,而不是百姓和土地。管仲减免关税、减免农业税,鼓励商业,因此齐国人直到被秦国灭亡,一直是最发达最富裕最自由的国家,无数的人移民齐国。我们所知道的百家争鸣,主要就是发生在齐国。
不仅如此,老子、孔子、孙子、荀子等人的思想都受到管仲的巨大影响。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管仲的成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当然是仁人。
再来说第二个问题:孔子到底怎样评价管子?
李零: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很复杂,一方面很好,一方面很坏;一方面不知礼,一方面肯定他是个仁人。
李泽厚:孔子对管子的看法是肯定大于否定,因为仁高于礼。
鲍鹏山:一会说他好,一会说他不好;一会赞扬他,一会又批评他。唉,孔子好为难。
孔子评价管子的这三段话,是在不同时期说的。简单推理一下,孔子在早期重点讲礼,后期主要说仁。所以毫无疑问,孔子说管子不懂礼是在早期,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孔子这时候还没有去过齐国。所以,这个时候问他问题的不是子路也不是子贡,而是“或”。这个时候子路还没有入学,甚至可能孔子还没有开办学校。
这个时期,孔子对管子的了解也就是道听途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认为管子不节俭不知礼,瞧不起管子。
后来,孔子来到了齐国,并且在齐国待了一年,彻底改变了对管子的认知。在齐国,每个人都从内心敬重管子。齐国人富有、知礼、包容,国家远比鲁国强大。这个时候,孔子一定在反思,除了看到的听到的,他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么多鲁国人移民到齐国,却没有齐国人移民到鲁国呢?
孔子为什么强调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管子的恩赐呢?因为那是他亲眼所见,是他切身的感受。
所以,孔子对管子的评价来了一个大反转。后来当子路和子贡问管子是不是不仁的时候,孔子用了两个“如其仁”以及“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这样的反问句,非常激烈地为管子辩解。在他的心中,已经容不得对管子的指责了。
有人说,既然孔子这样崇拜管子,为什么对管子的论述不多呢?其实大家可以去翻翻论语,管子已经是孔子提到次数最多的人了,除了这两章,还有一章也是在赞扬管子的。
这里顺便要提出一个延续了很长时间的问题,那就是对于经典解读的错误方法。对于经典,正确的方法是立体地去解读,要了解时间、地点、人物关系等背景知识,并且运用逻辑分析。遗憾的是,历代的研究者多习惯于平面、静止地看。所以他们看不到深度,只能看到重叠的表象。更有甚者,很多大师完全不了解那段历史,也不了解人物背景和关系,他们甚至无法平面地看问题,他们的解读只是一条线,甚至是一个点。
譬如说如何看待孔子,某些大师的做法就是去简单解释、吹捧。但是他们忘了,孔子也是在成长的,他的思想本身是个变化的过程,自己改变自己,自己否定自己都是很正常的。
从上一章到这一章,我们看到的是孔子对管仲评价的变化。透过这个变化,我们可以看出什么?孔子对管子的认识是一个反省的过程。当他意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他不是为了面子而狡辩,为了遮掩上一个错误而犯下另一个错误,而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及时反省,果断改过。这,就是贵族精神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