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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游印度

辨喜花了两年时间云游印度,然后花了三年时间云游世界(难以确定是不是他的初衷),他的伟大旅程充分显示出他对自己本性中的双重迫切需要——独立与服务——的本能反应。他摆脱计划、种姓、家园,四处漫游,时常与神独处。一生中,他没有一刻不接触到活人的悲哀、欲望、滥用、不幸和狂热,无论他们是贫穷还是富贵,身在城市还是农村;他深入他们的生活,而伟大的生活之书向他揭示了图书馆里的全部书籍所不能揭示的,甚至连罗摩克里希纳炽热的爱也只能恍如梦中一般朦朦胧胧地看见的:今日的悲伤面孔,在人群中挣扎的神,印度和世界人民求助的呼喊,以及这位新俄狄浦斯的英勇职责——将底比斯从斯芬克斯的魔爪中救出,或者与底比斯一道灭亡。

多年的游历,多年的学习。 多么特别的教育!他不仅是谦卑的兄弟,睡在马棚里或乞丐的草褥上,而且立足于人人平等,今天是被贱民庇护的受辱的乞丐,明天是王子的座上宾,与首相和王公平等对话;被压迫之人的这位兄弟对他们的不幸弯腰敬礼,然后对大人物们的奢华穷根究底,以期在他们麻木的心中唤醒对公众福祉的关怀。他既精通学者的知识,又精通掌控着人的生活的工业问题和农村经济,他始终在教、始终在学,渐渐地,他把自己变成了印度的良心、印度的团结、印度的命运——它们全都化作辨喜,让世人从他身上看见它们。

他穿越拉杰普塔那、阿尔瓦(1891年2月至3月)、斋普尔、阿杰梅尔、凯特里、艾哈迈达巴德和卡提瓦半岛(1891年9月末)、朱那伽特和古吉拉特、博尔本德尔(停留了八九个月)、德瓦拉卡、肯帕德湾附近的庙城帕里塔那、巴洛达、坎德瓦、浦那、贝尔高姆(1892年10月)、迈索尔邦的班加罗尔、科钦、马拉巴尔、特拉凡科、特里凡德洛尔、马都拉……去往科摩林角(印度的“天涯海角”,相当于南印度的贝拿勒斯),还有拉梅斯瓦拉姆(相当于《罗摩衍那》里的罗马),以及肯亚库玛利以北,那里是伟大女神的圣所(1892年年底)。

从北到南,印度的古老土地上充满了各种神祇,然而,他们的无数手臂组成的完整链条形成了同一个神。他意识到了他们在灵与肉上的统一性,他还意识到,这种统一性为全体印度人的生活所共享。他教导人们认识这一点。他让人们相互理解:他教导那些强大的心灵——着迷于抽象事物的知识分子——要尊重圣像和神的偶像;他教导年轻人,不仅要担负起研习伟大古书的职责,包括《吠陀》、《往世书》、古代记录,更要担负起了解今日之人的职责;他教导所有人,要虔诚地爱印度母亲,为了拯救她而奉献自己的激情。

他的收获不少于付出。从来没有一天,他的伟大心灵未能扩展其知识 和经验,他吸收分散和埋葬在印度土地上的所有思想河流,因为他看到它们的源头是同一的。辨喜远离正统人士的盲目奉献,那些人被污浊之水淹没;他远离梵社改革者们微不足道的理性主义,那些人怀着良好的意图,却忙于将隐秘能量的神秘泉眼抽干;他想要保存并协调全部的泉眼,通过耗尽一个深度虔诚的灵魂拥有的整个大陆所储存的水。

他渴望更多。(没有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在海洋中间开出一条通路,并让两岸的人重新牵手,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无论去往何处,他都随身携带《效仿基督》,和《薄伽梵歌》放在一起,他传播耶稣的思想 ;他敦促年轻人学习西方科学

然而,他的开阔心灵并不局限于观念领域,一场革命发生在他对人际关系、对他人的道德洞察中。年轻的纳伦德拉曾经内心傲慢,伴随着理智偏执,宛如一个贵族,蔑视所有的人,只要他们不符合他纯粹而崇高的理想:

“(他亲口说)二十岁时,我是最冷酷、最坚定的狂热者;在加尔各答大街上,我不会走剧院那边的人行道。”

在云游的最初几个月里,有一天,他在斋普尔附近与凯特里王公做伴(1891年4月),一个年幼的舞者无意中给他上了有关谦卑的一课。当她出现时,轻蔑的僧人辨喜起身,意欲离开。王公恳请他留下。年幼的舞者唱道:

“哦,主啊,请别把我的邪恶品性看轻!哦,主啊,你的名字就是一视同仁。请让我俩成为一样的婆罗门!一块铁铸成庙里的神像,另一块铁铸成屠夫手里的刀。然而,当它们碰到点金石,就会变成一样的金子。所以,主啊,请别把我的邪恶品性看轻!主啊,你的名字就是一视同仁……

“一滴水落到神圣的亚穆纳河里,另一滴水落到路边污浊的水沟里。然而,当它们落入恒河,就会变成一样的圣水。所以,主啊,请别把我的邪恶品性看轻。主啊,你的名字就是一视同仁……”

纳伦被彻底征服了。这首谦卑的歌里包含的大胆信仰影响了他的一生。多年以后,他仍会激动地回想起这一幕。

此后,他的偏见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甚至包括那些他曾经以为最根深蒂固的偏见。在喜马拉雅山,他与藏民同住,他们实行一妻多夫制。他客居的一户人家有六个兄弟,共享一个妻子,他试图热心地向他们表明这是不道德的。然而,他们却被他的说教震惊了。“多么自私啊,”他们说,“竟然想要独占一个女人!……”山脚的真理到山顶却成了错误……他意识到了道德的相对性,至少那些带有最大的传统约束力的道德是相对的。另外,就像在帕斯卡尔的例子中那样,一种卓越的反讽教导他,在判断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善恶时,要开阔自己的道德观念,要与那个民族或时代的标准相适应。

此外,他与来自最堕落种姓的盗贼为伍,甚至承认拦路抢劫的强盗是“作为潜在圣人的罪人” 。所到之处,他分担被压迫阶级的贫困和耻辱。在印度中部,他住在一个无种姓的清洁工家里。在这些蜷缩于社会底层的卑微者中间,他发现了灵性财富,而他们的不幸令他窒息。他难以忍受地呜咽着:

“哦,我的祖国!哦,我的祖国!……”

当在报纸上读到加尔各答有人饿死时,他捶胸顿足地自问: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们这些所谓的神子,这些桑耶辛,我们为大众做了什么?!”

他想起罗摩克里希纳的激烈言辞:

“宗教不是叫人饿肚子!”

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一种利己主义信仰的理智沉思,下面这一条被他变成了宗教的第一职责:“关怀穷人并改善他们的生活”。这个职责被他加在富人、官员和王公身上:

“你们中间难道就没有人致力于服务他人吗?把研习智慧、修习冥想放到来生!将此生献给为他人服务!那时,我才知道你们没有白白地来我这里。”

有朝一日,他的悲悯之音将变成豪言壮语:

“我愿一次次地再生,遭受千万遍的不幸,只要能够崇拜我所信仰之神——所有灵魂组成的全体,首先是各民族的恶人之神、受苦者之神、穷人之神!……”

在当时的1892年,他满眼所见皆是印度的不幸,不幸占据了他的心,将别的念头排除在外。不幸犹如猛虎追羊般地追逐着他,从北印度一直追到南印度。不眠之夜里,它让他憔悴。在科摩林角,它扑住他,将他叼在嘴里。在那样的时刻,他听任它摆布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他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劳苦大众。

然而,怎样才能帮助他们?他没有钱,时间紧迫,而且一两个王公的捐赠或若干支持团体的捐助只能满足千分之一最迫切的需要。要先置之死地,才能让印度从沉睡中觉醒,并为了共同的善而组织自身。他放眼望向海洋,望向海洋彼岸:必须向世界求助。整个世界需要印度。印度的健康、印度的死亡也是世界的牵挂。难道可以任由印度的巨大灵性储备遭到破坏,就像埃及和迦勒底那样,很久以后在人们努力发掘时只剩破瓦残砾,她们的灵魂已经永远死去?……从印度向欧洲、向美国呼吁的想法开始在这个孤独思想家的头脑中成形。正是在1891年年末,在朱那伽特和博尔本德尔之间,他似乎第一次想到这一点。在博尔本德尔,他开始学习法语,一位梵学家建议他去西方,在那里,比起在自己的国家,他的思想能够得到更好的理解:

“去掀起风暴再回来!”

1892年初秋,在坎恩瓦,他听说世界宗教议会将于次年在芝加哥举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如何去参加。同时,在兑现游遍整个印度的誓言之前,他不允许自己采取任何措施去达成赴芝加哥的计划,他也拒绝接受有关这一计划的捐款。在班加罗尔,接近10月末,他向王公明确宣布了他的意向——去向西方寻求“改善印度物质条件的办法”,并带去吠檀多的福音作为交换。到1892年年末,他心意已决。

当时,他发现自己身在印度的“土地尽头”,那是神猴哈努曼惊人一跃的最南端。然而,辨喜和我们一样是凡人,无法追随半神的足迹。他已然凭借双足横跨印度的广袤土地。在两年时间里,他的身体不断地接触印度的庞然之躯,他忍受饥饿、干渴、残酷的自然和无礼的人们,待到抵达科摩林角时,他已筋疲力尽,却没钱乘船去他的云游终点——最神圣的肯亚库玛利,于是,他纵身跳入海中,游过鲨鱼出没的海峡。最终,他完成了任务。然后,回首望去,犹如站在高山之巅极目远眺,他拥抱刚刚横跨的整个印度,以及在他的漫漫云游路上包围着他的思想世界。在两年时间里,他仿佛活在沸腾的大锅里,被一种狂热耗尽;他怀着“一颗火上的灵魂”,他是一场“暴风雨”。 犹如遭受水刑的老犯人,他感到自己被累积起来的能量洪流淹没,他的存在之墙在水下坍塌…… 当他在刚刚爬上的这座大地边缘的塔楼露台驻足时,整个世界展现在他眼前,热血在他耳中翻腾,犹如脚下的海洋,使他几乎难以站立。这是他内心争斗的诸神最猛烈的一次攻击。当争斗结束,他的首战告捷。他一直就是自己要走的路。他的使命已经选定。

他游回印度大陆,向北走去。取道拉姆纳德和本地治理,他来到马德拉斯。1893年的第一周,就在马德拉斯,他公开宣布自己要去西方传道的愿望。 事与愿违,他已声名在外:他被这座生机勃勃的思想之城的访客们包围,在那里参加了两次盛典。正是在马德拉斯,他建立了自己的第一个虔诚弟子团体,弟子们献身于他,寸步不离;在他启程之后,他们仍以信件和信仰支持着他,而他则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保持着对他们的指导。他对印度炽热的爱激起了他们心中强烈的共鸣,而借着他们的热情,他自己的信力增强了十倍。他反对所有追求个人得救的人,应该追求的是民众的得救、祖国的复兴、印度灵性力量的复活及传遍世界……

“时候到了。见者们的信仰必须具有活力、必须自我实现。”

富翁和银行家资助他出国,但他拒绝了。他请募捐的弟子们诉诸中产阶级,因为:

“我是代表人民和穷人去的。”

就像云游之初那样,他去请求神圣母亲为他更加遥远的旅程祝福。她也给了他罗摩克里希纳的祝福,因为古鲁托梦给她,让她向亲爱的弟子转达祝福。

他似乎没有给巴拉纳戈尔的灵性教友们写信(毫无疑问,他认为他们沉思默想的灵魂习惯于巢中的温暖,会被社会服务和向外邦传道的想法吓坏;那样的想法会扰乱心无挂碍地专注于自身拯救的灵魂)。然而巧的是,在孟买附近的阿布山车站,差不多在他出发前夕,他遇见了他们当中的两个——婆罗门南达和图利亚南达,他以悲悯的激情——其冲击直达巴拉纳戈尔 ——告诉他们,苦难的印度急切的呼唤迫使他出发:

“我已走遍整个印度……可是,唉!弟兄们,我极其痛苦地亲眼目睹了民众可怕的贫穷与不幸,止不住地流泪!现在我坚信,倘若不先努力消除他们的贫困与苦难,向他们传道也是枉然。为了找到更多的办法来拯救印度的穷人,我现在要去美国了。” [1]

他去往凯特里,在那里,他的王公朋友让迪旺(Diwan,首相)护送他去孟买上船。出发前一刻,他穿上红色丝绸长袍,戴上赭色头巾,起名辨喜——一个即将被他加诸世界的名字。


[1] 这些话转引自优秀作品《辨喜的生活》,由图利亚南达的回忆补全,由斯瓦米·吉安尼斯瓦拉南达(Swami Jnaneswarananda)记录并发表在1926年1月31日的《晨星》上:
婆罗门南达和图利亚南达在阿布山上隐居,正修炼一种非常严格的“苦行”。他们没想到会遇见纳伦。几周前,他们在阿布山车站见过他。纳伦把自己的计划、踌躇和确信——世界宗教议会是神意欲为他的成功做好准备——告诉了他们。图利亚南达回忆起当时纳伦说的每一个字和他的语气:
“天啊,”纳伦叫道,他的脸随着热血上涌而通红,“我无法理解你们所谓的宗教!……”他整个人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悲伤和激烈情感,他把颤抖的手放在胸口,接着说道:“但我的心已经远远变得更大,我已学会去感受(他人的苦难)。相信我,我感到非常悲伤!”
他哽咽了。他沉默了。他泪流满面。
图利亚南达讲到这里,也被深深打动,眼里噙着泪水:
“你可以想象,”他说,“当我听到这些悲悯之辞并看到斯瓦米吉的崇高悲伤时,我心里的感受。我想,‘这些难道不是佛陀的话语和情感吗?’我记得很久以前,他去菩提伽耶的菩提树下冥想时,有过一个异象:佛陀进入他的身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类的苦难已经渗透他那悸动的心。”图利亚南达继续激动地说道,没人能理解辨喜,除非那人至少窥见了他内心火山般的情感的一个碎片。
图利亚南达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另一个类似场景,那发生在辨喜从美国回来之后,很有可能在巴加扎的巴拉罗姆家(加尔各答):
“我去见他,发现他正像头笼中狮子那样在阳台上踱步。他在深思,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哼起米拉拜那著名的怜悯之歌。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他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双手掩面。他加大音量重复唱着:
“‘哦,没人理解我的悲伤!’
“以及:
“‘只有受苦之人懂得哀痛!’
“他的声音像支利箭,一次又一次地刺穿我的心。我无法理解他为何痛苦……然后突然,我理解了。正是他那撕心裂肺的怜悯让他泪水长流、热血沸腾。世人绝不会知道这一点……”
然而图利亚南达对听众说:
“你们认为这些热血之泪是白流的吗?不!他为自己的祖国流下的每一滴眼泪,他强大心灵的每一次悸动,催生出一群群英雄,他们将用他们的思想与行动撼动世界。” pIndnRYfjFiXMF9k7DmDYVBnS8QgULgoidjPdx57X+AvsN55DDqXSF0IjrjlAT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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