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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世狂花》（ Bound 《大胆地爱，小心地偷》）
导演：安迪·沃卓斯基（Andy Wachowski）、拉娜·沃卓斯基（Lana Wachowski）
演员：珍妮佛·提莉（Jennifer Tilly）、吉娜·格申（Gina Gershon）、乔·潘托里亚诺（Joseph Peter Pantoliano）
摄影：比尔·波普（Bill Pope）
美国出品，1996年
故事梗概
高琪在女子监狱待了5年刚出狱，只能找些装修房间的零工做。她提着通水管工具进电梯，美丽女子紫罗兰抢先一步进来。尽管紫罗兰戴着太阳镜，尽管紫罗兰的黑道男友恺撒就跟在身边，但两人貌似冷漠的对视还是让我们看到火花四溅。高琪冷眼看着紫罗兰走出电梯的背影，那短裙挡不住风情万种。紫罗兰和恺撒就住在高琪装修房间的隔壁，中间的那堵墙壁很薄很薄。紫罗兰略施小计，高琪和她两人很快就干柴烈火，拥吻在一起……恺撒是芝加哥黑道干将，他近日忙着与道上弟兄追索一笔被贪污的巨款。紫罗兰决心与爱人远走高飞，她提议两人合作黑掉那200万巨款。偷盗芝加哥黑社会大佬的钱？想作死吗？高琪之前坐牢就是被伙伴出卖，她心有余悸：“做爱，找谁都行；抢钱，我得找信得过的。”但是，两个性感尤物还是走上刀口夺财的不归路，开始了一次彼此确认爱情、试探信任的灵魂探险……
不知道多少次，我跟朋友推荐《惊世狂花》。它是沃卓斯基兄弟的处女作。不是沃卓斯基姐妹吗？没错，1996年，他们还是兄弟。
这部作品在豆瓣上和影迷中风评非常好，观众对它的第一反应就两个字：好看。评论中的另一个热点主题词是“弯”，不止一个豆瓣影迷和我的学生开玩笑说：看完我要弯了。
本片的真正主题并不是爱情，而是信任。两个人有爱情，有性，但是否能一起共事，干坏事，在生死关头能够彼此信任？这是故事中两个主人公的难题。
它也给深陷其中的粉丝留下许多待解之谜。它的英文片名 Bound 是哪个意思？与剧情和主题有哪些指涉关系？中文的翻译也莫衷一是，有《捆绑》《惊世狂花》，好像还有《束缚》《限度》，香港翻译为《大胆地爱，小心地偷》。孰优孰劣，谁能得其精髓？它在镜头语言和叙事方法上都用了一种我称之为“闪前叙事”的方法，把后面的情节在前面就展示出来。这种方法是两兄弟率先使用的吗？它有哪些后续影响？它到底是男人性感观赏的欲望投射，还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赞歌？它也是酷儿理论研究的极好标本。就电影类型来看，它是跟《古惑女之决战江湖》类似的强盗片，还是女子爱情的高音C咏叹调？从叙事模式和影像风格来看，它是黑色电影吗？
视听语言、故事编织、表演，这件艺术品处处美轮美奂，堪称极品。《惊世狂花》经得住反复阅读，它令我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第一绝妙之处是剧作，一种精美的经典剧作。原创设计，精美编织的故事扣人心弦。初看，它只是一个单线条故事，没啥石破天惊的绝响。可是，它有许多整体设计和小细节的高级功夫，十分了得。作者设计了双主人公，女性主人公，这一变动立刻让强盗片类型和故事模型有了新内容。《美国新黑色电影》（ American Neo-Noir ）的作者阿兰·西尔伍（Alain Silver）和詹姆斯·伍西尼（James Ursini）认为这部作品融合了罗伯特·西奥德梅克（Robert Siodmak）1949年导演的《十字交锋》（ Criss Cross ）和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1950年导演的《夜阑人未静》（ The Asphalt Jungle ）的故事原型。玛丽莲·梦露在那部作品中演一个傻乎乎的大美妞，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当性感花瓶。
紫罗兰对高琪说：我不是为我做过的道歉，我是为我没做的道歉。好台词！本片的女性形象、表演动作、镜头处理乃至人物嗓音都有许多性感处理。在这里，这些性感镜头是女性主体性的一种张扬。如果考虑两位导演后来的变性走向，这种女性意识就更有复杂意味。
两位惊世狂花堕入爱河，为了赢得金钱，更为了摆脱控制，她们居然定下计策，冒险虎口夺食抢夺巨款！整个故事设计得节拍紧凑、步步紧扣，情节进展中不时意外横生，但两姐妹见招拆招，那叫一个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偶然性是黑色电影编剧的偏爱笔触，作者把这个元素用得多，用得妙。紫罗兰给高琪打电话，没想到被恺撒撞破，发现她在与外界秘密联系。这位黑道打手立刻警觉起来当场发作。他立刻回拨电话，薄墙隔壁的电话铃声暴露了紫罗兰的同伙。最大的偶然性当然是她们居住和工作的地点位置。两个陌生女子在电梯里一见中意，四目顾盼之间，电光火石。电梯停下，两个人不仅在同一层楼，而且是紧邻隔壁，并且两间屋子的墙壁还特别薄！这个巧劲。但是，由于剧情编织的入情入理，情节突变具有人物的性格做基础，我们就会跟着走。恺撒冲动下击打强尼，这一拳既是性格描写，又是情节中必不可少的一拳。这对姐妹花设计的美钞变报纸计划的成功依赖于恺撒的避祸逃走。但是，他不但没走，还在紧张愤怒中大开杀戒，把强尼和黑老大等三人全部杀死。
编剧有意识地把故事朝死局里走，让观众看到主人公的计划出了意外要落空、要丧命，然后他们再出奇招、破绝境，让故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剧作跌宕起伏、流畅翻转，读起来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开场时，俯拍镜头顺着衣橱里的吊绳和鞋柜缓缓下移，落到一个被捆绑的女子身上。这不是那种结构上的跳跃段落叙事法，而是插入从后面的危机情境中抽取的镜头。我将它称为闪前镜头，或者闪前叙事。近来许多电影都用了这种剪接，起到预示悬念的作用。
两人谋划偷钱那一段，导演将设计过程与后面的实际发生过程交叉剪辑，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就过渡到后面故事的顺时序叙述。按照我的检索，这是一种剪辑的新手法，更是叙事上的创新。在《碟中谍6》中，亨特听到对手提出的不可能任务时，导演也是当即把他脑海里的实施计划预演一遍。在本片中，这种事先设计和实时叙述的交叉剪辑，新颖而扣人心弦，读起来绝对有叙事快感。
它的叙事基本符合三一律。叙事时间是一件事的连续讲述，除了两人策划偷窃的酒吧和强尼家、高琪住所三个地方，本片主要场景就在两个房间及其所在的那栋公寓楼。但是，作者把空间完整性用得大有意思。两个房间当中的那堵墙很薄，彼此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许多故事情境和重大转折都基于这个设定。高琪两次听到紫罗兰在隔壁跟男人做爱，她都心有戚戚焉，由此引发的挑逗和争吵是两人之间的性感引诱，也是情感表露。在一堵墙壁上都做出戏来！这是不是让人们想起后来两兄弟在《黑客帝国》中壁炉通道里的戏？那个被母体买通的奸细（就是由本片中恺撒的扮演者扮演）咳嗽一声被墙壁外面的电脑人听到，引来疯狂扫射。
在《黑客帝国》中，电话铃声是救命铃声，是回到自由人类世界的安全信号。此手法的原创性源头在这里，本片中的电话铃声也是性命攸关。恺撒听到隔壁的电话铃声，紫罗兰被暴露，高琪立刻不顾一切前去救援，由此导致了两人被捆绑，进入失败绝境。
绳子，这个小道具不仅是用来展现两人阴谋暴露后一起被捆绑，手指即将被剪断的危机，它还绝妙地隐喻了多层关系。绳索这个具体物件与片名有紧密联系，它可以隐喻两位女主人公之间的信任，当然也指向这对姐妹花与男性世界和权力世界的被控制、被束缚关系。
没有这部作品，后面两兄弟肯定没法说服制片人给他们投巨资拍摄《黑客帝国》。在那里面使用的许多影像效果和剧作技法，在这部作品中都显露锋芒。
视觉设计的一大特点是特写的运用，这在后来的《黑客帝国》中又被深度挖掘、发扬光大。在这部作品中，许多特写镜头一开始观众看不出是什么物体，要靠后面的叙事或其他同一场景的大景别镜头才能明白。许多特写镜头、全俯拍镜头本身就具有一种影像的纯粹形式美，这部作品在整体上有一种视觉快感，那是一种电影的美。
作者还设计了大量运动的特写镜头。开场第一个镜头是特写景别：沿着衣橱里一根穿着圆珠的吊绳缓缓向下移动，配着紧张威严的音乐，落到了一个四肢被捆绑、嘴里塞着毛巾的女子身上。有时，导演把特写镜头与美妙的剪辑相结合，视觉快感与叙事意义同时彰显出来。紫罗兰借着送咖啡勾搭做装修的高琪，说到自己父亲会修理家电器具，这时插入的是高琪手的特写，那是一双具有男性气质的手，血管凸起，带着些工作的淡黑色油污和文身。紫罗兰提议合作偷钱，高琪最后的回答是：我要看到钱。下一个镜头就是恺撒抱着一大包血染的钞票进屋，特写镜头在血色钞票上做些微移动。高琪听着隔壁紫罗兰与恺撒做爱的高潮呼喊声，紧接着是一个高琪用通水管机器打通下水道，污水冒出的特写镜头。走现实质感叙事路子的电影最讲究隐喻方法，意思绝不会直抒胸臆，全放在故事和影像里头，随你看到看不到。
它的许多镜头被粉丝们津津乐道：恺撒去吧台倒酒，镜头慢慢向左横移，出现一个玻璃饰品映射成了九个相同部分的画面；镜头从大特写的黑色枪口拉出来，展现出整个枪支，让人想起爱森斯坦在《战舰波将金号》里大炮口的特写镜头；上门检查的警察脚踩在地毡上，渗出一层血水，紧张和悬念感立刻起来了。
两兄弟在这部作品中展现出的视觉思维等多方面的才华以及他们对全俯拍镜头视觉效果的挖掘也是本片的一大亮点。开场时两个主人公在电梯相遇，导演在狭小空间用了一个全俯拍镜头，把三个人的空间位置一下就摆放清楚，同时也预示了三个人在剧作的冲突。黑道老大奇诺带着一行人来到恺撒家里拿钱，三个人浩浩荡荡地进入走廊时用了慢动作的俯拍，那份威严和强横立刻彰显无遗。
影片呈现出明显的黑色电影视觉特征：它的画面追求高光比的明暗对比效果，片名字幕就是用移动的黑白相间光影投射出来，恺撒的白衬衣与紫罗兰的红衣服形成强烈的对比。空间处理以及两人正反切的对话镜头都倾向于营造那种局部照明的效果。多次出现的楼道地板上，用的是菱形图案，这一类尖锐构图正是黑色电影的常见布景。
血腥场景的使用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新黑色电影的重要视觉标识，本片中多次展现高调子的白色墙壁和室内空间，这与大笔美钞上的血迹、地板上的血流成河形成了非常强烈的视觉对比。同样在1996年，科恩兄弟创作了黑色电影《冰血暴》，全片基本是在清清洁白的冰雪世界场景中，也是用一个碎木机器中喷出尸体碎片的血色弧线构成了黑色电影的视觉点题。到了杜琪峰的《黑社会II》，就用绞肉机把人体手臂搅碎成肉酱。
剧作上的高潮点与其视觉处理上的华彩段落完全重合在一起：面对试图继续对自己实行心理掌控的男人，紫罗兰扣动手枪扳机，身穿白衬衫的恺撒仰面倒在刷墙涂料当中，迸发飞溅的鲜红血液以慢动作落在洁白的涂料中。
全俯拍镜头，恺撒被紫罗兰开枪击中，仰面倒下，鲜红的血液飞溅在白色的涂料上。这个段落把本片的视觉高潮与叙事高潮炫目地重合在一起。
这一类具有高度视觉快感和凝练叙事功能重合的视听华彩段落，给我们带来发现的新奇感。仅仅看这一类视觉听觉设计的华美段落，我们就看到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落下了个性特征鲜明的签名。
《惊世狂花》中有大量的镜头语言呈现了有魅力的性感观赏，两个女性展示了不同的互相挑逗和亲密做爱场景。紫罗兰的扮演者珍妮佛·提莉的嗓音略微带沙哑，充满了暧昧的磁性。在伍迪·艾伦的《百老汇上空的子弹》中，她也是扮演一个黑社会老大的情人，其嗓音用出了更为重要的剧作功能——由于她的嗓音沙哑演技太差，破坏了整台话剧的效果，负责保护她的保镖太热爱话剧艺术，把她一枪击毙扔进了东河。
本片镜头语言具有女性的视点，许多女性挑逗和做爱的性感观赏段落具有某种女性的感觉，细腻而富有激情。豆瓣许多粉丝用“男女通杀”来形容这部作品性感视觉的精美营造。
但是，本片观赏快感中的女性不是物化的，而是主体建立的，她们两人用凶猛和坚定的动作对男性的掌控动机、掌控自信、掌控行为做出了勇敢的反击。紫罗兰担心偷钱行动被发现，高琪掏出一把枪甩在床上，“如果他看到了，我也别无选择”。影片中，恺撒不止一次用带贬义的Dykes（死拉拉）称呼两姐妹。恺撒这个直男癌黑帮不懂女性之间的爱情，他疑惑不解地问高琪：“你对我的紫罗兰做了什么？”高琪的回答那叫一个掷地有声：“都是你做不到的！”（Every thing you couldn’t.）这句台词堪称经典，也可以作为同性恋人响亮嘎嘣脆的自豪宣告。最终，两个敢爱、敢偷、敢抢、敢杀坏男人的女性对那个颟顸、无知、不懂得女性之间有爱情的黑道小男人酣畅淋漓地骂出了那一声“傻X”（Caesar, You don’t know shit!）。那是主体意识清醒自觉的女子对这个肮脏男人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当头棒喝！
紫罗兰击毙恺撒的这一组镜头和对话以及这个女性对蹂躏、掌控自己的男人那一声决绝的骂娘将以其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载入电影史册。
回过头再来看片名， Bound 如果翻译为捆绑就只呼应了故事中两人被捆绑的具体情节。而片名至少还指向另外两层意思。第一，这个Bound可以是隐喻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她们希望建立的那种彼此信任。第二，指向摆脱束缚。紫罗兰作为夜总会的附属品被恺撒接收过来，包养了5年。高琪被作案同伙出卖被关在监狱也是5年，她们两人都忍受着束缚。《美国新黑色电影》中，作者将片名的内涵解释为摆脱“束缚”（Bondage）。在笔者看来，这个片名必须翻译为《束缚》，或者用个文学化的意译《性命束缚》。
纠结片名的翻译还是意在探索本片的主旨，它写的是爱情题材，但故事呈现的主控思想是：真正的爱人之间，有着绝对的信任。做爱的过程、共同实施偷盗的过程，都是两个恋人之间建立信任、质疑对方的信任、考验信任的过程。最终我们看到有情人在这惊险骗局、冒险抢夺中确认了信任，也确认了彼此之间的爱情。读者被这份美好的爱情所感动，被她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所征服。本片虽然营造了典型的黑色电影影像，故事也是个黑吃黑故事，但它的最终落点是两位女主角的愿望达成，给人一种昂扬、舒畅的感觉，是个女性英雄惩恶扬善的故事。从叙事的结局看，它远远不是那种典型的黑色电影。
曲终奏雅，一对姐妹花坐进崭新的鲜红色皮卡，两人戴上墨镜，紫罗兰手上露出紫红色的指甲，她与高琪五指紧扣。汽车发动机轰鸣，她们开上自由之路。这个落点正好反向改写了《末路狂花》那对主体苏醒的姐妹飞车落下悬崖的悲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