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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的盛宴:东汉豪门的交游和宴乐

古冢的秘密

鸡始鸣,天地尚在恍惚间,令君就起身了。因今天是会宴嘉宾的大日子,作为这一家的主母,她不敢懈怠。

令侍女掌灯,更衣梳洗毕,对着那面四神纹铜镜,细细上妆,敷铅粉,匀胭脂,画黛眉,点绛唇。侍女为其盘起雍容的高髻,又以珍笄十数饰之。明月之珰、青云之佩,皆装束停当了。令君才移步到后堂来。

堂上华灯高擎,几个为首管事的仆从已候着了。令君在帐中坐下,管事者便依次上前来,汇报厅堂、庖厨、厩库、百戏各处的预备情况。令君一一聆听了,又不时指出他们的疏漏之处。各各吩咐完,令仆从们分头忙去。这时侍女奉上朝食的漆案来,令君用了些,便让退下。

令君望向庭院,阳光已斜斜沿着檐角落下一片,不觉已是食时。邻院隐约传来笙歌之声,是百戏班子在进行最后的排练。曲目是她亲自挑选的,西域的眩人、北方的斗士、楚地的舞女,技艺皆精妙绝伦,今日务必艳惊四座。

但令君还是有些不放心,亲自去了庖厨,一一过目,见牛、羊、鸡、鱼之属皆已宰杀备好,果蔬亦洗净摆盘,清酒白酒坛中斟满,她才微颔了一下。

再入正堂,只见铺墁着青砖的地面被往来的仆从们打扫得一尘不染,华美的帷幔垂下,描金绘彩的方帐正中架起,瑶席玉镇铺陈左右,鎏金博山炉正香氛氤氲。

这时,前院响起了马嘶喧哗,令君知道,宾客们的车驾已经临门了。

这场盛宴,于令君的生命中或许十分重要,那日的车马如流、衣袂如云、乐舞并作、觥筹交错,在岁月流转后,还铭记在她的心里,最终被画在她永生之宅的壁上。

那么,令君是谁,她为何要举办这样一场盛宴呢?

其实像东汉的大多数女子那样,她的名字并未被留下,当她的墓葬被发现时,时光已经吞噬了可以标识她身份的几乎所有物事。因汉代女子多以“君”为名,我们便锡之嘉名为“令君”吧。

令君与她的丈夫合葬于今河南新密打虎亭西的一片平坦台地上。两座墓各有封土,令君丈夫之墓形制宏大,封土周长约220米,冢顶高约15米,封土冢下部用规整青石砌成石墙,高达3米。 按汉制,“列侯坟高四丈,关内侯以下至庶人各差” ,四丈约合9.2米,而此冢经风霜后仍高达15米,恐怕是逾制了。虽东汉尚豪奢,僭越之举往往皆是,“生死之奉多拟人主” ,又“今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文饰、庐舍,皆过王制,僭上甚矣” ,但拥有此规制的坟冢,令君的丈夫,若非公卿之贵,便是万钟之富了。

令君之冢形制稍小,周长约113米,冢顶高约7.5米,位于其夫坟冢之东,且有一部分封土压于夫冢之上(图1)。 这说明令君逝世在其夫之后。

图1 打虎亭汉墓平面图(采自《密县打虎亭汉墓》)

令君与丈夫之冢的形制在东汉是较少见的。汉代夫妇合葬,在西汉中期以前多为同茔异墓,盖当时墓制多为竖穴,一旦入殓,难以开启,故夫妇各有其墓。而西汉中期起,横穴砖石室墓流行,为夫妇同穴合葬提供了基础。 加之儒家道德重视夫妇一体,《诗》云:“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又孔子云“卫人之祔也,离之;鲁人之祔也,合之,善夫” ,即孔圣人称赞鲁人合葬形式。故同穴合葬蔚然成风,至东汉,除帝后陵外,遂成定制,虽王侯之尊、方伯之贵,如中山穆王墓、雷台汉墓,皆如是。若令君是一位生活在东汉的女子,却依然拥有自己独立的墓室和坟冢,只是与丈夫以冢土相连以示亲密。这不得不让人对她的身份和个性产生好奇

令君的地下世界应该并不孤单。在打虎亭周围,尚勘得有东汉墓十余座,离此不远的后土郭,还有数座形制较大的东汉墓。故令君及其夫君,当是安眠在家族茔区内,与祖先子孙相依为伴。

这一片有着隆起封土的古冢群很早就被周围百姓所注目。在民间传说中,它们是常氏十兄弟的安息之所。相传新莽时,刘秀为王莽逼迫,曾逃难于此地,遇常氏十兄弟相救,清嘉庆《密县志》云:“古碑云:密人世传汉光武遭王莽之乱,常氏兄弟十人匿之,莽围急,兄弟谋代死,其最少为常十者曰:我貌颇类,斩吾首献之,可免也。如言,围解。光武即位,为立报恩寺,并营其墓,后九人皆列葬其处。” 县志所说的古碑云,即明代阎周民所撰《报恩寺碑记》,可见,至晚从明代起,这个故事便已在当地流传了。而打虎亭墓前立有清嘉庆十七年(1812)所立《常十冢图记》碑 ,可见民间对此说的深信。

但以这个故事来考证古冢主人的身份将是可疑的,因为它属于一个流传广泛的王莽赶刘秀的故事谱系。在该谱系中,故事的主体情节皆为王莽派兵追杀刘秀,在情急中,刘秀得到神、人、动物的拯救,从而化险为夷。且这类故事的流传范围大大超出了历史上刘秀的足迹所至,河北、河南、湖北、山东、山西、陕西,甚至重庆、浙江等地皆有父老传言,并往往以当地某山川风物为证,言之凿凿。新密虽近刘秀故乡,但常十之事,恐怕只是那个故事谱系生发出的小枝而已。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曾言及绥水旁有汉弘农太守张伯雅(德)墓,文云:“东南流,径汉弘农太守张伯雅墓,茔域四周,垒石为垣,隅阿相降,列于绥水之阴,庚门表二石阙,夹对石兽于阙下。冢前有石庙,列植三碑,碑云:德字伯雅,河南人也。碑侧树两石人,有数石柱及诸石兽矣。” 因其描述之墓与打虎亭墓位置似乎相近,又有垒石为垣情节,故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在发掘报告《密县打虎亭汉墓》中,将打虎亭墓定为张伯雅及其夫人墓。

然此说不成立。查清嘉庆《密县志》西南乡图,图中分别注有“常十冢”“张伯雅墓”(图2),可见它们为二,非为一。 且《密县志》“张德”条称“汉有庙,碑冢尚存” ,这表明当时的人们还是清楚张伯雅墓的所在的。故将“常十冢”指为张伯雅墓,实为不妥。张伯雅墓当另有其处,尚待考古发现。

图2 常十冢张伯雅墓位置(采自清嘉庆《密县志》)

那么,令君与其丈夫究竟为何人呢?

前文已述,以二墓规制,当为豪贵之家,且家族绵延于新密。新密东汉时为河南尹密县,近京畿之地,豪族聚集,巨宦遍是。《后汉书》中载的一则小故事可为管窥。光武帝时,各郡遣使去中央奏事,光武帝发现陈留郡提交的吏牍中有张纸条,道是“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光武不解,十二岁的刘庄(后来的汉明帝)解释道:“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为准。” 可见河南尹一带近臣贵宦之多。若具体到密县,最为显赫的当属侯氏家族。

侯氏,按东汉侯成碑所述世系,“其先出自豳岐,周文之后,封于郑,郑共仲赐氏曰侯” 。密县在春秋时曾为郑地,故可以推测侯氏被赐氏后的始居之地就在密县一带。汉刘邦时,有侯公,曾入项羽营,说项羽与刘邦约,中分天下,并归还刘邦父太公及妻吕氏,因此受封平国君。 两汉之际,密县侯氏已成巨族。西汉后期,侯渊“以宦者有才辩,任职元帝时,佐石显等领中书,号曰大常侍” 。王莽当政时,又有侯辅被封为明统侯。 东汉初,以侯霸最贵,侯霸“家累千金,不事产业” ,可见祖业之丰厚。光武帝征召侯霸,拜尚书令,后为大司徒,封关内侯。侯霸去世后,光武帝亲自吊唁,追封则乡哀侯,食邑二千六百户,其子昱嗣侯爵。 故侯氏世代簪缨,可谓是密县第一豪族。

亦有学者注意到侯氏可能与打虎亭墓有关,李宗寅在《打虎亭汉墓墓主人考》一文中,认为侯霸之族父大常侍侯渊当为墓主人,其墓“常侍冢”在后世被百姓误传为“常十冢”,并由此衍生出常十故事来。

然此说亦有疑点。此二墓在打虎亭周边已发现的东汉墓中,规制最高。 侯渊佐权臣石显,虽一时煊赫,但汉成帝即位后,石显即遭罢黜,“显与妻子徙归故郡,忧满不食,道病死。诸所交结,以显为官,皆废罢” 。故同为石显党羽的侯渊怕不能免。纵然侯霸后来佐光武而显达,但侯渊只是其族父,属不同房支。以侯渊废宦之身份,又无子嗣光耀门楣,要起如此豪贵之冢,纵家财殷富,怕也难得。

若非侯渊,那么侯氏家族中最有可能享有如此尊荣葬仪的,就是侯霸了。侯霸是侯氏家族的中兴之人,生前高官厚禄,死后获封侯殊荣,且子孙袭爵。以侯爵之尊,起丰隆大冢,顺理成章。之前先辈,宦途不如侯霸,之后子孙,受侯霸恩荫,故家族茔区中最豪贵的墓冢,非侯霸莫属。

那么“常十冢”之称,又从何而来呢?

确实,它可能与大常侍侯渊有关。可以推测,侯渊作为长辈,当先葬于侯氏家族茔区中,其坟或称“常侍冢”,后民间讹为“常十冢”,并生发出常氏十兄弟的故事,来解释这一片有十数坟茔的家族墓地。诸坟中最高大的侯霸墓自然突出,民间将其认为是常氏兄弟中的功劳最著的老十之墓,《常十冢图记》碑因此也被立到了它的跟前。常十救刘秀脱危难,侯霸佐光武帝安天下,在传说与历史之间,竟然冥冥中也存在巧合的机缘。

能与密县侯氏联姻的自然也是高门大族,那么侯霸之妻令君,必是一位大家闺秀,有着傲人的门第和卓荦的风范了。

官场上的交结之道

察《后汉书·侯霸列传》所载侯霸履历,可见侯霸素有嘉名,“矜严有威容”“笃志好学”“政理有能名” ,先任太子舍人,后以德行得到荐举,任随县宰,有官声,故升迁为执法刺奸、淮平大尹。到东汉建武四年(28),光武帝征召侯霸,与之会面于寿春,拜尚书令,明年为大司徒,封关内侯。侯霸的宦途通达,自然因其才德卓著,而善交游或许也为其加分不少。

自汉武帝兴察举,察举遂为汉代选士任官的主要途径。三公九卿、地方郡国皆要向中央荐举人才。而对于一位有志于仕宦的士人而言,清誉嘉声远扬,并传至举主耳中,是至关重要的,那么广结善缘,交结天下名士,则是士人所应考虑的。

侯霸早年的交游情况,因缺乏史料,尚不可清楚知道,以他几次获荐举的情况看,应是官声人缘俱佳。可为管窥的是,他甚至与严光这样狷洁自好的高士有来往。严光是光武帝刘秀同学,“少有高名”,而“司徒侯霸与光素旧” ,即他俩是旧相识。侯霸位居显贵后,他对严光的态度也可见其待士之道。严光被光武帝以安车玄纁聘来洛阳,先是居于北军,尚未见光武帝,侯霸便捷足先登,遣使奉上书信,并派人带话给严光,言辞甚是谦恭,道:“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严光对这位老朋友的顺柔个性想必也是十分了解,回答道:“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

侯霸非独与严光这样的旧友交往时毕恭毕敬,对其他高名之士,也不惜屈尊纡贵,以求结纳之。名士王丹被征为太子少傅,此时侯霸已经是大司徒了,他想要与王丹交结,于是“遣子昱候于道。昱迎拜车下”,而王丹也下车回拜。侯昱曰:“家公欲与君结交,何为见拜?”丹曰:“君房有是言,丹未之许也。” 王丹的行为表示了他对侯霸的屈尊并不接受。

严光、王丹乃非常之士,故可以对侯霸的倾心结交不在乎。但以人之常情度之,侯霸的友善当获得不少士人的好感,故其知交遍布朝堂,不为虚言。在《后汉书·郭丹传》中,有一份不完全的侯霸朋友圈名单,“(郭丹)在朝廉直公正,与侯霸、杜林、张湛、郭伋齐名相善。” 这几位皆为光武帝时要臣,名重朝野,侯霸与之齐名相善,可想见其交往之盛了。

侯霸还多拔擢后生,钟离意、董宣等名臣皆曾为其所征辟。 故侯霸也在帝国的后起之秀中播下了令名。

臣子们广交博纳,互相提携,可为立足朝堂提供一份保障。但在人主看来,这种行为恐怕就有营私结党之嫌。侯霸政治生涯中的最大危机,也因此而生。《后汉书·冯勤列传》载其事:“司徒侯霸荐前梁令阎杨。杨素有讥议,帝常嫌之,既见霸奏,疑其有奸,大怒,赐霸玺书曰:‘崇山、幽都何可偶,黄钺一下无处所。欲以身试法邪?将杀身以成仁邪?’” 即因为侯霸举荐阎杨,光武帝怀疑他们勾结有奸,甚至动了杀心。若非冯勤善为解释,侯霸几乎不免。

主上猜嫌,故臣子们彼此来往时,不由得如履薄冰。在此情形下,若侯霸欲示好诸人,设宴席会宾客,则可能会招人耳目。那么,有时候“夫人外交”将是一个良好的选择。

令君,作为妻子,将为丈夫承担起这份重任。于是,就有了这场贵女的盛宴。

宾客的名单是侯霸花了几日时间细细敲定的,既要照顾耆旧,又不可忽视了新贵,还要考虑他们之间的亲疏关系,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完了,侯霸便以令君做寿的名义写下了请柬,派人一一送去与诸府夫人。不日,收到回复。令君便开始着手这场盛宴的准备了。

令君明白,丈夫虽然现在位高权重,但政坛险恶,伴君如虎,立于中流,务必要笼络人心,但又不可过于明目张胆,这其中的尺度,她需要自己琢磨。这几日,她忙碌于调度、布置、采买,可谓殚精竭虑了。

但是,她相信这场盛宴将是她生命中的灿烂时刻,除皇族外,帝国最有权势者的眷属将汇于她的堂上,为她举杯祝寿,这不是无比的荣耀吗?

令君对那个即将到来的日子,又多了一份期待。

迎宾

令君百年后,那场盛宴的场景被绘于她的地下居所中室的位置,这个位置对应着人间府邸的正堂。在中室东段的南北壁上,分别以7米余的长幅表现了从嘉宾盈门到华宴开启的盛况。

中室东段南壁为迎宾图,可见车水马龙,这是贵女及其从属的车马络绎于道,其中被车马簇拥且规格最高的一辆车即为贵女的乘驾(图3)。汉制,贵女乘軿车 ,軿车者(图4),四下屏帷可为遮蔽,故为妇女所乘驾。 《后汉书·舆服志》中对各级贵女乘的軿车有规定:“太皇太后、皇太后……非法驾,则乘紫罽軿车……大贵人、贵人、公主、王妃、封君油画軿车”,至于“公、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得乘漆布辎軿车,铜五末。” 图3中贵女之车,以黄马奋蹄前驱,车舆为乌黑色,前帷有朱画为饰,该车可能属于油画軿车,至少属于漆布軿车,可见其主人身份尊贵。

图3 軿车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5册《河南》)

图4 軿车山东沂南北寨东汉墓画像石(拓片)

贵女軿车前后,各有红衣者翩翩马上,为之前导后从,又前方有一皂盖轺车,二人御之。轺车无屏障,所谓“四向远望之车” ,它轻快迅捷,又称“轻车”,是汉代最流行的代步工具,在汉代图像中颇为常见。再前方有一红衣骑者。他们构成了贵女出行的从属团队,起到警戒保卫的作用。

在东汉的都城大邑,车马辏集,甚至会出现“千乘雷动,万骑龙趋” 的情况,导致道路拥堵。因此,为了保证车骑顺利行进,需要有伍伯疏导交通。 画中,道路左右有二人,平帻皂衣,腿作弓箭步状,就是负责导引当道的伍伯(图5)。显宦出行可自备伍伯(图6),且伍伯数量与官阶相关,“璅弩车前伍伯,公八人,中二千石、二千石、六百石皆四人,自四百石以下至二百石皆二人” 。这次盛宴声势赫然,半城为动,车马如流,以至于需要出动伍伯来维持交通了。

图5 伍伯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图6 执戟伍伯河北安平逯家庄东汉墓壁画

侯府门外,主人已亲候多时了(图7)。虽是女眷的宴会,因来者皆为贵胄,故主人亲为迎迓。按古代绘画的惯例,他被表现得比旁人高大一些,以显示其地位。主人头戴巾帻,身着朱衣大袍。巾帻乃包裹鬓发之物,原为卑贱执事者所戴,但因为汉元帝的缘故,巾帻身份一变,“元帝额有壮发,不欲使人见,始进帻服之。群臣皆随焉”。又“王莽无发,乃施巾” 。皇帝带了头,群臣自然以为风尚。故主人在非朝堂公会的场合,无须穿戴严肃的冠冕,如此打扮,既亲切又得体。

图7 主人迎客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适才刚有贵客进门去了,然其侍从与辎车尚在门外。辎车亦为有屏障之车,与軿车相似,但多为载物之用,所谓“辎车,载辎重卧息其中之车也。辎,厕也,所载衣物杂厕其中也” 。此处的两辆辎车皆以一人为御,乌篷为顶,体量不大,当是用来装载贵客带来的礼物的。其中一些礼物已呈至主人面前:三个敛口鼓腹的壶或许盛着玉液佳酿,一个牵羊人奉上两尾肥羊。羊酒是汉代流行的贺礼组合,《史记·卢绾列传》载:“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 又《汉书·昭帝纪》:“令郡县常以正月赐羊酒。” 而在河北望都所药1号东汉墓的壁画里,墓主人也收到了羊酒的贺礼(图8),其酒壶形制与此壁画所绘如出一辙,可见羊酒在当时的礼尚往来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图8 羊酒河北望都所药1号东汉墓壁画

主人吩咐僮仆将这些礼物验看登记后,收纳入库,而随贵客而来的侍从们也将被接至府中休憩。

府门之内,侍女们忙碌非常(图9)。她们看来是稍加打扮过,有人头上插有发笄,有人还以红头绳为饰,外衣虽素雅,但裙下露出的大红的袴脚却显出女子的爱美之意。因有主母严令交代了,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不容出错,故她们来往匆匆,有人手持朱漆托盘,盘中有耳杯之属;有人手持红色囊袋,皆往正堂去,前方人还回头对后面人嘱咐着什么。盛物处为一曲腿方木几,木几上又叠小几,几上有碗、盘、豆之属,应是宴席上要用之物。这时,一位侍女过来催促,宾主皆已在堂上安坐,盛宴就要开启了。木几旁的侍女忙端起盘碟去了。

图9 忙碌的侍女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让我们的目光随着侍女的脚步转向中室东段的北壁上。当侍女端着杯盘,进入正堂时,她所见的是一座华美无比的宴会厅,原本因空旷而显得冰冷的大厅里悬着朱红色的帷幔,帷幔又以绶带卷起,鲜明的色彩顿时使室内生出暖意。

在汉代的宫室厅堂中,帷幔是重要的室内软装构件。“帷,围也,所以自障围也。……幔,漫也,漫漫相连缀之言也。” 在以木为骨架、以砖墙为边界的中式建筑空间内,悬之以帷幔,即可围合出不同的活动空间,使厅堂满足不同的功能需求。壁画里,在高堂巨室中,通过帷幔,标识出一个相对狭长的宴会空间,主居一端,宾列两席,中间又留足了百戏表演的位置,使居其中的人,既感到彼此亲密,又不局促,可见主母用心所在。

朱帷之中,又起方帐(图10左侧)。这顶方帐以帐架支撑,帐顶为大红底,饰云气鸟兽纹,华贵非常,四周垂下大红色帐幔,帐后扬有四杆玄色云旗。这耀眼的方帐自然成为注目的中心,也是主人与主母的座席所在。

图10 主人坐帐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帐,张也,张施于床上也。” 它像是帷幕的缩小版,往往与床、席搭配,在厅室中营造出一个更个人的空间,亦可起防风挡尘保暖之用。在满足实用性的同时,帐也标识着主人在家居空间中的位置。故汉代壁画常表现主人坐帐场景。在距新密不远的河南洛阳朱村2号墓壁画里,男女主人便坐于帐中享受欢宴(图11)。

图11 主人坐帐河南洛阳朱村2号东汉墓壁画

而河北满城陵山汉墓曾出土一顶属于中山靖王的帐(图12),它在两千年间张于象征着正堂的中室之中,帐前陈列着供主人享用的食具和酒器,它是主人生前的位置,也是主人灵魂栖止之处,这以实物印证了帐在室内陈设中的核心地位。

图12 四角攒尖式方形幄帐(复原)河北满城陵山1号西汉墓出土河北博物院藏

主人和主母已在方帐中坐下,众嘉宾也安坐于两列长席之上。贵女们俱是华服严妆,争奇斗艳,从中可一瞥时尚风向。

与西汉时女子发髻低垂不同,东汉时流行的是高髻崔嵬。汉章帝时,长安有民谣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可见当时竞以高髻为美。壁画里的贵女最常见的发型是高耸单髻,髻上饰以珍笄五枝,显得端庄大气。发笄是东汉女子偏爱的首饰,刘桢在其《鲁都赋》中描述女子时就说“插曜日之珍笄,珥明月之珠珰”

发笄的数量似乎与身份有关,在晋代,“蚕将生,择吉日,皇后着十二笄,步摇,依汉魏故事” 。看起来十二笄是皇后的级别,且这个规矩传承自汉。但实际上,东汉时,对发笄数的等级限制或许并不严格,在山东沂南北寨东汉墓画像石上,便绘有头插十笄的侍女(图13)。故插几笄,妆台前的事可能只关乎审美。

图13 侍女山东沂南北寨东汉墓画像石(拓片)

当然,在发型上,有些贵女玩出了更多花样,如将秀发挽成二到三个高髻,如叠云耸翠,别有风致。这种类型的多起大髻,在史书中也有记载,如汉明帝的马皇后拥有一头秀发,“为四起大髻,但以发成,尚有余,绕髻三匝,复出诸发” ,皇后的头发挽四个髻尚有余,其发量丰沛令人艳羡。若发量不足,也无须伤感,此时的贵女们已有了以假发制成的假髻,云鬓高耸不再是梦想。

除了贵女,宴会中的女伎亦为时尚中人。如有一女梳三鬟髻,即结发如环,妖娆生动。这种三鬟髻有空灵飘摇之感,仿佛仙子,它将在三百多年后的南朝再次风靡,并被加以飞天紒的美名,宋文帝元嘉六年(429),“民间妇人结发者,三分发,抽其鬟直向上,谓之‘飞天紒’,始自东府,流被民庶” 。时尚之轮回,此之谓也。

端详了发型之妙,再看华服之美。

西汉女子多着曲裾深衣,宛转束裹,有拘束之感,而东汉风气一变,女子多着宽袖大掖之衣,流风回雪之裙。壁画里的贵女便以上衣下裙的衣着为主。上衣者,或以石榴红,或以鸦雏色,广袖翩翩,衣缘宽博。这种大袖衣,可能就是史书中所称的诸于。当年,王政君就是因为穿一身绛缘的诸于,被时为太子的汉元帝相中的,“是时政君坐近太子,独衣绛缘诸于”。颜师古注曰:“诸于,大掖衣。” 诸于服之在身,翩翩然若神仙。日后王政君成为皇后、太后,这幸运的诸于衣想必被宫中女子们一再追仿吧。

贵女们的下裙,系于腰间,逶迤于席上,可知裙摆颇大,或许已采用了襞褶的工艺。传说中,汉成帝宠后赵飞燕曾衣南越所贡的云英紫裙歌舞《归风》《送远》之曲,侍郎冯无方吹笙。忽然有风大起,似乎要将身轻如燕的赵飞燕吹去。这条让人飘飘欲仙的裙子成为宫中爆款,“他日宫姝幸者,或襞裙为绉,号‘留仙裙’” 。这虽然只是后人托名汉人的小说家言,却可能也留下了一些历史讯息。在争奇斗艳的汉宫中,为与广袖之衣相称,大摆褶裙应运而生,如此才能在风中翩然,更引君王注目。风靡之下,雍容华美的宽袖大裙成为东汉贵女时尚的主流。

与贵女们的华服相比,侍女们因要劳作,故其衣装更显简朴,有着深衣者,有着上衣下裙者,但裙摆稍短不及地,往往要露出下袴的一小截来,如此才便利行动。

开宴

宾主既皆已安坐,侍女鱼贯,奉上佳肴来。主人帐前有一长案,上列漆盘漆杯数十,杯盘中当有羹肴。

至于此宴席上究竟有何珍馐美味,在壁画里难以辨认。但据打虎亭1号墓画像石上的庖厨图,或可一窥。

在1号墓东耳室壁上,侯府庖厨的景象清晰在目。长横杠上悬有各类肉,如鸡、鸭、牛肉、牛心、牛肝、鱼等,可见食材之丰。烹饪方式也很多样,把肉插进铁钎在炭火炉上炙烤,或投入敞口铁釜中炖煮,亦可在甑中蒸。(图14、15)厨房里肉香弥漫,令人食指大动。

图14 庖厨河南新密打虎亭1号东汉墓画像石(线描,采自《密县打虎亭汉墓》)

图15 庖厨河南新密打虎亭1号东汉墓画像石(线描,采自前引书)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汉代人在烹饪上已是造诣精深,天上地下的食材皆可经一番炙烤蒸煮后端上食案,《盐铁论》描绘“今民间酒食,肴旅重叠,燔炙满案” ,并例举了几种珍馐,如臑鳖(煮烂的甲鱼)、脍鲤(细切鲤鱼片)、麑卵(鹿胎)、鹑鷃(小鸟,也可特指鹌鹑)、橙枸(以橙、蒟酱所制的调料)、鲐鳢(鲐鱼、黑鱼)、醢醯(肉酱),见此,或许可以驰骋我们对贵女的盛宴上美味的想象。

有佳肴,则必以美酒佐之。壁画里,室中铺一方席,席上有大腹敞口之樽数只,樽中可能分别盛有不同的美酒(图16)。汉代已有黍酒、稻酒、蘖酒、甘醪等酒, 又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遣册中记载了米酒、白酒、温酒等酒(图17),名目繁多的美酒足以醉人。有侍女以勺从樽中舀出酒来,再分别奉给嘉宾们。酒勺饰有花纹者被称为“华疏”。乐府《陇西行》曰“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所描述之景正与画里相应。嘉宾面前席上有漆盘耳杯。耳杯是汉代最常见的饮酒具,因两侧有执耳得名。画中耳杯,内朱而外黑,故推测当为漆杯。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曾出土漆耳杯(图18)若干只,多有“君幸酒”款,昔人饮酒之乐似在眼前。

图16 酌酒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五册《河南》)

图17 遣册(酒)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图18 “君幸酒”小漆耳杯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3号西汉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既为宴饮,岂能无娱目骋怀之乐?比起轻歌曼舞的优雅,杂戏幻术的惊悚显然更能抓人耳目、摄人心魂。

杂戏之属,中国古已有之,传说中的暴君夏桀“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之于旁,造烂漫之乐” ,这里所谓的奇伟戏可能就包含了奇绝惊怪的杂技幻术。汉武帝曾举办过一场盛会,“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 ,作为重头戏的中土奇戏,令外国宾客们大为惊骇。而西域的奇士眩人也被贡入宫廷,他们的奇技魔术也丰富了中土艺人的想象力。到了东汉,杂戏幻术已成为民间重要且喜闻乐见的娱乐,在佳节盛宴中大放光彩。在张衡《西京赋》所描述的长安胜景中,以百戏最聚人气,“临迥望之广场,程角觝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 ,那些扛鼎、爬杆、从布满剑刃的席中穿过、跳丸、飞剑、走钢丝,惊险刺激的表演曾一次次令观众屏住呼吸。

在贵女的盛宴上,酒半酣之时,百戏也将上演了。

填然鼓之,发而应节。两位跽坐于席上的鼓手敲响了鼓,在铿锵的节奏中,两位舞者翩然起舞。舞者身着短袍长裤,舞长袖,蹑足欲踏于鼓上。因此,这段舞蹈很可能是东汉蔚为流行的盘鼓舞(图19)。三国魏卞兰《许昌宫赋》曾有对盘鼓舞的描写:“进鼓舞之秘伎,绝世俗而入微。兴七盘之递奏,观轻捷之翾翾。振华足以却蹈,若将绝而复连。鼓震动而不乱,足相续而不并。婉转鼓侧,蜲蛇丹庭。” 可以想见舞者在鼓声的伴奏下,于盘鼓上跳踏的轻捷灵动。而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位舞者的脸似乎还被画成了猴面,可见此舞又有诙谐的调子了。

图19 盘鼓舞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如果猴面人的盘鼓舞让人忍俊不禁的话,接下来的表演就使人目瞪口呆了。一位魔术师,着黑袍红袴,蹬长筒靴,持一细长杆喇叭口的吹火器,只见他鼓起腮帮,猛地一吹,喇叭口竟然喷出了熊熊烈火,着实令周围的贵女一惊。魔术师表演的是吐火的把戏(图20)。

图20 吹火和平衡术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这种把戏,以大秦国眩人最为擅长,“大秦国俗多奇幻,口中吐火” ,大秦即汉朝人对罗马帝国的称呼。东汉安帝永宁元年(120),掸国进献的一位魔术师,在朝堂上表演了吐火,令汉安帝龙心大悦,这位魔术师来自海西,也即罗马帝国。 不知这位在贵女的盛宴上表演的魔术师是否也来自遥远的西方,或者曾受域外高人的指点?

吐火或许曾是最受人们喜爱的魔术表演之一,在令观众大呼刺激过瘾的同时,自然引发了他们的好奇。到东晋时,这个魔术的奥秘被破解了,“其吐火者,先有药在器中,取一片,与黍糖合之,再三吹吁,已而张口,火满口中” ,即道具中先藏有易燃物,取一片,用黍糖包裹起来,含在嘴中,反复吹气,火便腾地燃烧起来,然后观众看到的火,就像是从口中喷出的一样。

魔术师旁边女子,在表演一种平衡之术。她跽坐于地,手指轻捻一截小木棍,然后在木棍一端顶上另一截木棍,如此,竟然曲曲折折顶了四截木棍。贵女们的眼眸不觉睁大了,注视着那似乎颤颤巍巍的小木棍,而女子顶着它们,变换姿势,小木棍竟然岿然不倒,着实令人拊掌赞叹。

在笙乐奏鸣声中,两位红衣短裙的杂技师在进行跳丸(图21)。有丸球十数被抛掷空中,杂技师眼疾手快地接住落下的丸球,又继续抛起,如此,在眼花缭乱中,十数丸球竟然无一坠地!

图21 跳丸河南新密打虎亭2号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前引书)

跳丸也是汉代颇为流行的杂技,其图像在汉画像石上频频可见(图22)。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庄子》曾经记载了一位跳丸达人,“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 。而大秦来的杂技师也对跳丸很在行,据说可以同时“跳十二丸,巧妙非常” ,从跳丸的数量上来说,是技高一筹了。

图22 跳丸汉代山东嘉祥随家庄出土画像石(拓片)山东省博物馆藏

绝伦的表演激起了贵女们的热情,也将盛宴的欢悦氛围推向高潮。在鼓乐交作中,宾主一再举杯为寿。她们的丈夫在朝堂上可能有过的隔膜和误解至此似乎都烟消云散了,笑靥、欢语在觥筹交错间显得真诚如斯。令君明白,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在许多年后,令君还会回忆起那日的盛宴,清酒在耳杯中的微颤,珍笄在灯光中的耀眼,吐火魔术师喷出的熊熊烈火,跳丸杂技师抛起的历历丸球,还有猴面舞者的诙谐引发全场的捧腹大笑,想到这些,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

而此时此刻,她生命中的波澜都已平息了。她的丈夫已于数年前去世了,在他生命的尽头,获得了人臣所能获得的极高殊荣,光武帝亲自吊唁,追封其为则乡哀侯,食邑二千六百户,其子昱嗣侯爵,而她自己也被赐予高贵的封号,受到满朝举家的隆重礼遇。此生,她想,恐怕也再无遗憾了。

后来,在偶然的听闻中,她得知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惊涛恶浪依旧,继侯霸之后为大司徒的韩歆、欧阳歙、戴涉相诸人,要么因罪自杀、要么下狱论死了,“自是大臣难居相任” 。闻此,她也只能长叹。

众人所不知道的是,那日盛宴散后,她单独留下了表演平衡术的女子。在鎏金高足灯台漾出的昏黄灯光中,女子再一次将纤细的木棍一截一截地顶上。

令君凝视着那仿佛颤颤巍巍的小木棍,不觉中,竟然泪下潸然。 wS70NieCGN1eN0dwZAwDhXU0/eUMSTCBSzhkcN/X6ponMTio2DTq5HU5RckQ5K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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