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祥瑞”:王莽的野心和西王母的天堂

西王母的信徒

许是近暮年了,近来,他时常沉溺于同一个梦境里。

他的身子轻了,继而飘飘然起来,飞升徘徊于苍冥之间。有御者驾四螭而来,一个眼神,他上了云霓之车。四望,仙人骑鹤于左右,皆往西天去。遥遥可见前尘中有驾鹿车、鱼车者。御者加鞭,追逐而上。他鸟瞰身下,大水浩荡无垠。

不知几时后,前方赫然有高山巍峨,仙草烂漫,三天柱立地参天。有仙乐传来,定睛时,见文豹、白虎、玉象之属鼓琴吹箫,神龙腾跃作盘舞。正谛听,有云舟荡漾而来,下车登舟,云舟直上天门之前。方见有神白发戴胜,端坐天柱上,二玉女为胁侍,羽人撑华盖,三足乌立其间,更有蟾蜍、九尾狐捣药不已。羽人献上仙药,服之,恍然若脱胎换骨,返老还童……

这是一场两千年前的幻梦,造梦者没有留下他的姓名和生平履历。直到2003年,他的墓被发掘之后,壁上之画才让我们些微知晓他曾经的生活和幻想。

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姑且称他为赵千秋吧。

赵千秋墓出土于陕西定边郝滩,在他曾经生活的两汉之交,这里属于上郡奢延县。因其墓处于一片家族墓地中 ,故可推测他是本地人氏。

上郡属朔方刺史部,地处偏鄙,田地贫瘠,人民稀少,在湖北江陵出土的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当为吕后二年,即前186年)之《田律》中便特别提到“上郡地恶” ,以至于当地可以享受少纳刍藁的税收优惠。汉武帝经略北地,曾多次徙民实边,仅元朔二年(前127)便“募民徙朔方十万口” ,故猜测赵千秋的先辈或是此时由内地徙来。

奢延县稍往西去,便是匈奴牧马之地。汉武帝时频频对匈作战,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取得对河西匈奴的一系列胜利,俘获匈奴三万余人,并迫使浑邪王率数万人归降,这些降人被安置在北方五郡边地,“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 ,其中上郡便接纳了不少。故汉朝在奢延县西置匈归障,设匈归都尉,以管辖那些归附的匈奴人。甚至一些西域人也迁徙至此,奢延县东北有龟兹属国,便聚集了来自龟兹等国的西域移民。种族杂处,也使得此地颇染胡风。

到赵千秋这一辈时,赵家经过数代的经营,赫然是当地的殷富之家了。其庄园俨然,庭院四合(图1),土地连绵,耕者犁其地,牧者放其畜,闲暇之时,主人亦可驰骋山林间,游猎为乐(图2)。

图1 宅院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图2 游猎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赵千秋墓壁画上留下了他和妻子的画像(图3),他头戴乌帻,身着右衽乌缘朱衣,他的妻子则挽髻,着左衽素缘绿衣,看起来十分般配。赵千秋的身份或许是富民,或许是当地小官。不管怎样,看起来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夫妻和睦,家产丰足,在奢延县这个地方,算得上是有头有脸了。

图3 墓主人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人心总是不会满足的。有了现世安稳后,他总是想着,这样幸福的人生能否延续得更长一些?

秦皇汉武自可以邀方士寻长生不老之方,炼仙丹求羽化登仙之术。而帝王之外,普通人的这个小小幻梦将寄托于何处呢?

有。在赵千秋的时代,人们纷纷传说着一位慈祥的西王母,她居住于昆仑山,拥有着不死的仙药,能赐人长生,免人灾祸。

一部由汉代焦延寿编撰的《易林》记录了汉代的4096条卜辞,人们对西王母赐福的热望,可见一斑:

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善子。(《坤之噬嗑》)

患解忧除,王母相予,与喜俱来,使我安居。(《蒙之巽》)

引船牵头,虽拘无忧。王母善祷,祸不成灾。(《讼之需》)

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老,与天相保。(《讼之泰》)

中田膏黍,以享王母,受福千亿,所求大得。(《小畜之丰》)

王母多福,天禄所伏。居之宠光,君子有福。(《剥之观》)

如此者,不胜枚举。

无意外的,赵千秋也成为西王母的信徒。

从西汉末至东汉的两百年,将是西王母的时代,这位女神居于神界巅峰,在汉代图像中,常有她端坐天界的形象,连伏羲、女娲这样的上古大神,都只能屈居陪侍。

那么,西王母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她是如何一步步成为至高无上的神祇的呢?

谁是西王母

如果赵千秋读过《山海经》,他就能看到西王母的前世面目,“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看起来,这是一种半兽半人的怪物,还保持着野性未脱的原始模样(图4)。或许,她是遥远西方一支以虎豹为图腾部落的女首领,在传说的以讹传讹中,变成了这个样子。

图4 西王母东汉山东滕州西户口出土画像石山东博物馆藏

当然,若赵千秋同时留意诸子杂史的话,他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西王母。在《竹书纪年》中,西王母曾不止一次地踏足中原的土地,早在圣王舜的时代,她便已来朝,“九年,西王母来朝,西王母之来朝,献白环、玉玦” ,当然,更著名的一次是在周穆王时代,“十七年,王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西王母来朝,宾于昭宫”

关于周穆王和西王母的会见,《穆天子传》留下了更多细节。周穆王西行,到达西王母之邦后,择吉日,“执白圭玄璧”,前去拜访,并“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 周穆王礼数如此周到,想来西王母之邦绝非蕞尔小邦,而是一个足以和周分庭抗礼的大邦国。与之对比的是,周穆王经行他处,往往是当地小邦献酒献食,献宝献玉,以奉天子。由此可知西王母之邦的不寻常了在接受了周穆王的礼物后,西王母于瑶池宴请穆王。宾主尽欢之时,西王母作歌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周穆王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西王母又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於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

西王母与周穆王的往来酬唱,非独表达了四美具二难并的颐乐与流连,也揭示了关于西王母的一些重要讯息:歌谣中的“西土”与“东土”并列,进一步显示西王母之邦可与周并称;“虎豹为群”,与《山海经》中西王母的虎齿豹尾似有呼应,可见西王母之邦亦重视这些大型猫科动物;“帝女”一名,表明了西王母的高贵身份,为天帝之女,故而周穆王如此敬重之了。

此次会面应当非常知名,太史公的《史记》亦有言及:“(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 太史公虽未以此为信史,但此故事流行于彼时,当无可疑。

西王母之邦究竟何在,道里悠远,时光久长,已难以考证,且《山海经》之西王母与《穆天子传》之西王母未必为一人,真耶伪耶,众说纷纭。西王母之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给中原人留下了缥缈且神秘的印象:西方、高贵的女性、与虎豹类大型猫科动物有关。两位西王母都有足够吸引人的地方,或是奇异怪诞,或是端庄多情,令后世人向西方遥望时,仍然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她。

来自草原的讯息

远方的身影在凝视中渐渐成为神话。至晚在战国时,西王母最不可思议的性质开始成型。在1993年出土于湖北江陵的王家台秦简中,有一部分属于古易书《归藏》之《郑母经》,据考证,应为战国后期的抄本。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昔者恒我窃毋死之□ □□奔月” 。而传本《归藏》作“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

此事在《淮南鸿烈解》中有更详细的描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此时,西王母拥有了一种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奇方药,能使人长生不老。由此,她的性质完成了一次超越,由远方的部落或邦国女主一跃成为能战胜生命局限的神仙,这为其日后广受崇拜奠定了基础。

先秦方士虽已言长生,但方士多为燕齐之人,仙药也往往于东方海外仙山求之,如秦皇派徐福东渡蓬莱。东方的方士们并无必要、也不太可能将长生的传说加诸一位西方神仙身上。那么,西王母是如何突然拥有了不死之药的?或许,是因为西王母在史籍中跨时代地出现,使人们觉得她似乎长生不死?或许,是因为西王母所居的昆仑山产玉,这种美丽的石头被视为有延年益寿之效?或许,这其中有域外的影响?

20世纪20年代,苏联考古学家在南西伯利亚巴泽雷克谷地发现了一批公元前5至前4世纪的阿尔泰地区游牧人的墓葬,其中5号墓出土了一块挂毯(图5),毯上图案为:塔比提(Tabiti)女神坐在椅子上,手持生命树,前面是一位骑马的贵族。

图5 骑马贵族谒见女神前5—前4世纪俄罗斯阿尔泰巴泽雷克5号墓出土挂毯(摹本)

塔比提女神是以斯基泰人为代表的诸多欧亚草原游牧人最崇拜的女神,地位尊贵,其所持生命树,具有生命不息之意义。她有时呈站立姿势,手握双狮。林梅村先生指出,塔比提被武士谒见的图像在斯基泰人的文物中十分流行。例如在克里米亚的库尔·奥巴(Kul-Oba)公元前4世纪的斯基泰人墓中出土的金饰牌便展现了这样的场景:塔比提女神坐在椅子上,左手持有柄铜镜,右边是站立的武士,头戴尖帽,右手持来通杯作饮酒状, 而来通杯中可能盛着被视为不死甘露的豪麻汁液。相似的图景亦可见于乌克兰切尔卡瑟(Cherkasy)萨克尼夫卡(Sakhnivka)2号墓出土的金饰牌 。可见,塔比提、武士、长生符号(生命树、豪麻汁)的主题常为草原游牧艺术所表现。

巴泽雷克毯中的塔比提女神的头饰看起来有些怪异。恰好,考古学家在同属巴泽雷克文化的阿克——阿拉哈(AK-Alakha)3号墓地1号墓中发现了一具公元前5世纪贵族女性的遗体,其头发被剃光,头上戴着高耸的假发套,而类似的假发套在巴泽雷克墓地也有出土。以之观照毯中女神,可以推测她也戴着类似的假发套。而光头戴假发套的女性可能就是象征塔比提女神的女祭司。

西方,地位崇高的女性,与大型猫科动物有关,戴着特殊的头饰(戴胜),塔比提的诸多特征可以与西王母相合。那么塔比提女神的故事是否流传到中原,并影响了西王母神话的形成呢?

答案是,很有可能。线索就在草原游牧人崇拜的一种瑞兽——格里芬(griffn)身上。

格里芬是一种广泛分布于欧亚文化中的神兽,具有多种形态,在阿尔泰地区的游牧人中,鹿角、鹰嘴、马身的格里芬是最流行也最具地方特色的。如巴泽雷克2号墓墓主人臂上,就纹有这种格里芬的形象(图6),它后腿外翻,特征十分明显。又巴泽雷克文化墓葬中殉葬的马匹也多被打扮为这种格里芬的形象。

图6 格里芬前5—前4世纪俄罗斯阿尔泰巴泽雷克2号墓墓主臂上的纹身(摹本)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在其《历史》中转述了古希腊诗人阿利司铁阿斯(Aristeas)的描述,称“在阿里玛斯波伊的那面住着看守黄金的格律普斯” ,“阿里玛斯波伊”的字面意思是独目人,或许因他们戴独目面具而得名,而看守黄金的格律普斯(Gryps)很可能即崇拜格里芬的阿尔泰地区游牧人(格里芬一词即源自格律普斯,故该词或许就是游牧人对这种瑞兽的称呼,又阿尔泰地区盛产黄金,有“金山”之称),可见独目人与格律普斯人比邻而居。

无独有偶,《山海经·海内北经》中也提到了一目人,“鬼国在贰负之尸北,为物人面而一目” ,其一目的特征与独目人一致。鬼国之旁是犬封国,该国有一种瑞兽,“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 ,此文马很有可能就是马形格里芬,“吉量”,在其他古籍中又作吉良、鸡斯,或许即格里芬之音译,那么犬封国可能即阿利司铁阿斯所说的格律普斯人。

而《海内北经》又提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有人曰大行伯,把戈。其东有犬封国” 。按其叙述方式,《海内北经》当是对一幅早已亡佚的图的描述,犬封国以西的把戈大行伯(可能是游牧武士形象)和西王母,可被认为还是对这个区域的图像表达,那么“梯几戴胜”的西王母,就在犬封国一带,也许就是坐在椅子上、戴着特殊假发套的女神塔比提。

至此,我们是否可以猜想,先秦时代,在中原与北方草原的交往中,塔比提女神的故事已进入中原,中原人将其认为是西王母,并绘于《海内北经》,与目若黄金的马形格里芬绘在一起。而她掌握生命树或豪麻汁这一特质,也被中原人加诸西王母身上,由此产生出西王母拥有不死药的传说。草原游牧艺术中武士谒见塔比提女神饮豪麻汁的画面,与后羿谒见西王母求不死药的场景,真是如出一辙。

战国至西汉早期,中原与草原的交往已十分频繁,草原风格的文物往往可见。如河南永城保安山2号西汉墓1号陪葬坑出土的鎏金铜当卢(图7)上有后腿外翻的神马形象,明显具有草原因素。又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墓朱漆彩绘棺(图8)上绘有昆仑山,又有虎、鸟等西王母随侍动物,而一只类似于草原格里芬的后腿外翻的瑞兽(图9),表明汉代人在向西遥望昆仑时,确实接收到了来自草原的讯息。格里芬形象尚可以翱翔千里,草原西王母情节之传来,料想并非无稽之谈。

图7 鎏金铜当卢河南永城保安山2号西汉墓1号陪葬坑出土永城市博物馆藏

图8 朱地彩绘漆棺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图9 朱地彩绘漆棺(局部)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张骞的打探

中原人与草原西王母邂逅的过程,已无法确证,而汉人确实比附过的,还有另一位西王母。

当大汉帝国向西方张开臂掖时,人们对西王母的兴趣被撩拨起来。博望侯张骞本人就是例证。在西域时,除了致力于鼓动大月氏联汉抗匈的公务外,张骞还不忘打探西王母的踪迹。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当张骞通过翻译向来自安息的长老探听西王母时,结合《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西王母的特征,他可能会如此描述这位高贵的女神:“她住在遥远的西方,身份尊贵,是天帝的女儿,她戴着特殊的头饰(戴胜),与虎豹,对了,还有鸟为伴。”

安息老者听了后,极力在脑海中搜索哪一位西方女神符合这些条件,最后,他恍然大悟,原来是她!于是,他告诉张骞:“在西方的条枝国,有浩荡汹涌的河流,那里就有这样的一位女神。只是我没有见过。”

当张骞回到中土,向汉武帝汇报西方风物时,自然也提到了条枝西王母之事,至于那条大河,张骞将其指认成了弱水,因为在《山海经》的另一则关于西王母的叙述中,西王母就住在弱水边

于是,曾听过张骞绘声绘色汇报的太史公在《史记·大宛列传》中记下:“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

安息长老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在安息以西的条枝,真有一位符合张骞描述的女神。

条枝,即定都于安条克(Antiochia,今土耳其安塔基亚)的塞琉古帝国,原是一个地跨欧亚的强大王国,美索不达米亚原在其治下;安息强大后,与塞琉古国争夺美索不达米亚。张骞向安息长老探听西王母消息时,或许正值双方鏖战,最终,美索不达米亚被安息纳入囊中。

美索不达米亚有两条著名的大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其汪洋浩荡,很有可能就是安息长老所说、被张骞理解为弱水的大河。美索不达米亚有位古老的女神——伊南娜(Inanna),又名伊什塔尔(Ishtar),对其的崇拜可追溯至苏美尔文明,一直延续到公元后的基督教时代。伊南娜之名,可拆解成nin(小姐)-an(天、天堂或安神)-na(的),即天之女,在乌鲁克传统中她被认为是天神安的女儿,与《穆天子传》西王母的“我为帝女”描述相符。伊南娜(图10)头戴特殊宝冠(戴胜);有狮子为伴,或立于双狮上,或牵引狮子(狮子与虎、豹均为大型猫科动物);伴有鸟(三青鸟),甚至自身可生双翼。这些特征均可与张骞的描述相符,故安息长老将其指认为西王母,亦是情有可原。

图10 伊什塔尔浮雕前19—前18世纪大英博物馆藏

此后,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越来越多西域方物来到中土,我们猜想随着条枝大爵卵(鸵鸟蛋)和黎轩善眩人进入中原,被激起的不止有人们对西方的兴趣,还有对西王母的热望。

人人皆知,汉武帝热衷于求长生。于西王母,他未必没有动过心。司马相如之《大人赋》,描述了大人驾应龙、骖赤螭,翱翔苍冥间,终于见到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虽然司马相如本欲表达“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的讽谏之意,但汉武帝览之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想是沉浸于那浪漫无羁的游仙幻想中了。

救世主西王母

汉武帝一定不曾料想,当他的王朝走向衰败时,他曾遥遥骋望过的西王母,将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人世。

那时,西汉王朝已经行至强弩之末,“汉世衰于元、成,坏于哀、平。哀、平之际,国多衅矣” 。汉哀帝时,正是多事之秋,日食月亏,星辰失序,山崩河决,饥馑遍行,盗贼蜂起。关于汉家中衰的谶语比比皆是,有的还给出了具体的时间表,“三七之厄”“百六之灾阸” 即将来临。

皇帝自然是焦急的,汉哀帝下罪己诏 ,罢免宰辅 ,以当其祸,建平二年(前5)曾一度易号而“再受命” ,但这些举措在溃败的时局中无济于事。

在民间,为旱涝、饥荒、盗贼、盘剥所折磨的百姓,在现世无望后,选择拜伏在西王母脚下。

建平四年(前3)的春天,关东遭遇了持续大旱,随之,一场浩浩荡荡的传诏筹的群体性事件爆发。民众仿佛着了魔一般,四方奔走,手持木条或麻秆,互相传递,称为“行诏筹”,并且纷纷往长安奔走,路上相遇可达千人,他们披发赤足,行色匆匆,有的连夜冲击城关,有的翻墙而入,有的驾车骑马奔驰,无可阻挡。经郡国二十六,在夏季来临时,赶到京师长安。在长安,西王母的信徒们在街巷阡陌间举行祭祀,设博局,行乐舞,来拜祠西王母,甚至有夜晚持火上屋、击鼓呼号者。此外,他们还传递符书,称“佩戴此符书者,可以不死,如果不信,在门枢下可以看到白发”。如此这般,纷纷攘攘,直到秋天,事件才平息下去。

在山东滕州西户口东汉墓出土的一块画像石上,有人们以击鼓(图11)、舞蹈(图12)、博局(图13)娱乐西王母的图像,由此可以想见建平四年的场景。

图11 击鼓东汉山东滕州西户口出土画像石山东博物馆藏

图12 舞蹈东汉山东滕州西户口出土画像石山东博物馆藏

图13 博局东汉山东滕州西户口出土画像石山东博物馆藏

于此,赵千秋必定听闻过。虽然奢延县距长安有千里之遥,身居北地的他,未必曾侧身其间,但这件震动全国的大事,或许也曾令上郡的西王母信徒蠢蠢欲动。

这仿佛是民间自发的宗教狂热,细究之,却是一场组织严密的政治运动,关东二三十个郡国(约占全国郡国数的三分之一)百姓忽然间为同一个信念所驱动,以传诏筹的形式迅速串联,千里奔驰,甚至能动用官家的驿站传行,齐聚长安,在天子脚下,歌舞祭祀,击鼓喧哗,闹腾达数月之久,竟然无国家机器出动遏制?若无系统组织和资金支持,若无幕后主使的强大势力,难以想象,平民可以掀起如此浩大洪波。

后世亦有相似情形,如东汉末张角诸人,以道术聚天下众,转而为政治暴乱。奇怪的是,这场运动却倏而来忽而逝,秋后事去无痕迹。那么,问题就来了,谁是幕后主使呢?他为何要操纵这样一场运动呢?

史书的记载于此晦涩不明。若观察汉哀帝建平四年前后的政治形势,或许就能寻出幕后主使的蛛丝马迹。

在整个汉成帝时代,因为孝元太后王政君的缘故,外戚王家摄控权力,“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诸曹,分据势官满朝廷” ,继王凤、王音、王商、王根之后,后起之秀王莽成为这个家族的带头人。

但是时局变易了。汉成帝驾崩而无子,侄儿汉哀帝即位。哀帝自然亲近自己的母家,傅、丁外戚崛起,试图挑战王家。王莽不得不下野。三年间,他杜门自守,等待时机。其间官吏上书为王莽鸣不平者仍数以百计,可见王家势力的根深蒂固。

传诏筹事件发生时,王莽在野,看似无关。

该事件后数月,元寿元年(前2),天空显示了日食的异象,哀帝下诏罪己。周护、宋崇趁机大力颂扬王莽的功德,于是,一道诏令下,王莽又回到了权力的中心。

可见,在时间轴上,传诏筹事件正坐落于王莽否极泰来的转折点上。那么,此事真的与王莽无关么?

在传诏筹事件中,有一个人的感受非常重要,那就是汉哀帝。在建平四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感到无形的压力正在步步紧逼:郡国众人能在短时间内被号召起,破关逾墙无人敢挡,显示了主使者的强大组织能力,足以一呼百应,撼动江山;信徒在长安闹腾数月,祠舞号呼,全不顾忌京师体度,想必夜夜火光呼声,汉哀帝见之在目,闻之在耳,而执金吾者竟不敢约束之;更甚者,秋八月,定陶的恭皇园起火,恭皇园是汉哀帝父母的陵园,对汉哀帝的震动可想而知。

在第二年,被恐慌折磨的汉哀帝诏令王莽回朝。显然,在这场政治的角力中,他败下阵来。那么谁是此事件最大的受益者,谁就可能是事件的制造者,答案就是:王莽。

在野的王莽,绝不安于闲云野鹤,他一定极力寻找机会重新夺回权力。组织官吏上书鸣不平是一例,但是看起来效果并不明显。于是,民众对西王母的崇拜,成为王莽野心的助力。

从后来的作为来看,王莽是很善于组织和利用民众的,他不方便明确表达的欲望,就靠发动民众表达出来。汉平帝时,王莽想让女儿成为皇后,但他假意谦虚,不让女儿参与采选。此皇帝家事,竟然招来了大规模的上书言事,“庶民、诸生、郎吏以上守阙上书者日千余人” ,于是乎,王莽如愿以偿。王莽假意推辞新野的封地,其实所谋者更大,“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 ,于是乎,王莽获得了加九锡的荣耀。此动辄成千上万人的上书,并不代表民众的政治参与热情真的有如此之高。事实上,可能在王莽下野期间,他就开始利用王家遍天下的人脉,经营起一张遍布全国的网络,如他需要,便可号令天下。

建平四年春,大旱,王莽的时机到来了。

大旱之年,民不聊生,稍以利诱,最易煽动。于是,霎时传诏筹成燎原之势。

尽管传诏筹事件如野火蔓延,但王莽仍然能控制局势。在适当时候,便可收手。秋后,众人各自散去。若非究其原因,该事件就如流星划过。

传诏筹事件让王莽重回权力中心,也使他认识到西王母在民间的强大号召力,必须善加利用。当汉哀帝驾崩,汉平帝即位,王莽为了进一步巩固权力,策划了对太皇太后王政君的形象包装。

太皇太后王政君是王家这棵大树的根基。在经历了下野危机后,王莽意识到,必须要让太皇太后在国民心目中地位至高无上,令皇帝无法动摇,才能保证王家安稳。于是,他开始刻意营造王政君的形象,沙麓之兆、怀月之梦 ,由是而生。而针对民众对西王母之虔信,王莽“令太后四时车驾巡狩四郊,存见孤寡贞妇” 。此时的王政君,已是七旬老妇,虽鹤发,精神犹矍铄。她在民间行走,访寒问苦,广施普惠,在百姓眼中,恍若西王母降临人间。

居摄二年(7),王莽发布《大诰》,王政君被明确地与西王母联系在一起:“太皇太后肇有元城沙鹿之右,阴精女主圣明之祥,配元生成,以兴我天下之符,遂获西王母之应,神灵之征,以佑我帝室,以安我大宗,以绍我后嗣,以继我汉功。” 篡汉后,王莽将王政君尊为新室文母太皇太后,下诏将传诏筹事件定性为祥瑞,“哀帝之代,世传行诏筹,为西王母共具之祥”,而王政君“当为历代母,昭然著明”

当王政君成为西王母的化身时,西王母亦上升为国家信仰。《汉旧仪》曰“祭〔西〕王母于石室,皆在所二千石令长奉祠” ,各郡国县皆祭祀西王母,应该就是王莽执政时期的制度。由是,江山处处奉祀,人人崇拜,这位女神的荣耀,在王莽的野心的推动下,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巅峰。

天堂图景

皇命传下,一座西王母祠在奢延县建立起来。祠如石室,内奉西王母像,四壁皆画神兽瑞草之属,以现昆仑胜境。祠祭之日,县长为首,三老耆旧,皆礼敬参拜如仪,赵千秋便是其一。

有时候,赵千秋会遇见一些匈奴人或西域人。赵千秋惊讶地发现,在他们心灵的万神庙中也有西王母的尊贵位置,那或许是草原西王母、条枝西王母等大女神的精神余响。在与他们的交谈中,赵千秋了解到关于迢迢西方王母之境的更多细节,这些都最终幻化在他的梦里。

江山变了颜色,那位在世的西王母——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取代了汉朝皇帝,坐上了皇位。赵千秋明白,祠堂里的西王母像,便是按这位新室文母的形象绘制的,但这不打紧,因为他心目中的西王母,就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朝堂上的心计于他何干呢?他只愿,能在西王母的天堂梦里多徜徉一会儿。

近来北风紧,赵千秋感到自己的身体愈发沉重了。他意识到,在此生的时间或许不多了。子孙早已在他的授意下,于祖茔之地为他卜占吉宅。而赵千秋心里放不下的,还有一桩事。

这一天,门房报告,画师已在门外了。赵千秋扶杖而出迎迓。在宾主寒暄后,赵千秋请画师将他的梦境画出来。

画师详细听着赵千秋的描述,不时地询问一些细节,最后,画师表示,他可以一试。

一个月后,画师大功告成。当赵千秋在儿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摸索入他的永生之穴时,烛光照出了西壁上的那幅画。赵千秋浑浊的眸子立刻晶亮了。他确信,这便是他梦中所见,温热的泉竟然盈满了眼眶。

两千年后,当这幅壁画再现于世时,那被尘封久远的梦境似乎再度鲜活。

赵千秋的梦被画在墓室西壁的红色栏框内,栏框长2.68米,高1.03米,面积2.76平方米。于此,赵千秋曾经神游的西王母天堂(图14)赫然在目了。

图14 西王母的天堂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西王母的天堂,在昆仑山上。壁画之左下方五峰耸立者,就是昆仑之山(图15)。据传,昆仑山上可通天,登之则成仙成灵,《淮南鸿烈解》曰:“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故昆仑作为西方名山,对其的崇拜,在战国至西汉初年便已兴起了,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墓朱漆彩绘棺上绘有三山,中峰高耸,左右略低,即是昆仑形象。

图15 昆仑山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山海经·大荒西经》曰“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 ,即西王母居于昆仑山附近,与人面虎身神人相距不远。又按《山海经·西山经》的说法,西王母居住的是玉山,在昆仑山西千余里之外。而昆仑山上另有神居,“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 。昆仑之神与西王母印象相似,皆与虎豹相关,又昆仑山与玉山亦皆产玉,二者易混淆。后该神人与玉山较少提及,昆仑山便专为西王母居了。

昆仑山上有瑞草异树,《山海经·西山经》述:“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 壁画中,昆仑山间生出赤茎黑蕊者,便为仙草之状。

昆仑山上又有天柱(图16),《海内十洲记》称之为“三角”,“方广万里,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名曰昆仑山三角”,天柱是天地的中心,所谓“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 ,而西王母居其上,正体现了西王母至尊之地位。

图16 西王母居天柱山东苍山城前东汉墓画像石(拓片)

壁画中,三根蘑菇状的天柱摇曳而出,柱顶为圆台,此便是“昆仑山三角”。中央最高者,西王母坐焉,两侧有青衣玉女为胁侍(图17)。西王母白发皬然,为老妇人状,着朱缘深衣。

图17 西王母及侍从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值得注意的是,西王母头上有一横杆状首饰,两端插以圆盘状物。《山海经》中称西王母为“蓬发戴胜”,蓬发指发蓬松,戴胜义为何?一般认为,汉代人以“胜”(勝)为“榺”,《说文解字·木部》释为“机持经者” ,即织布机上的卷经轴,故而在汉代图像中,以两端带机牙的卷经轴状首饰来表现西王母之戴胜。但此说法是可疑的,因为《山海经》中西王母形象相当原始,虎齿豹尾,怎会有机杼之物为头饰呢?故怀疑胜当为一种特殊头饰,但因时间久远、字义变化,难以确证了。而条枝伊南娜之宝冠、草原塔比提之假发套都是特殊头饰,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想象空间。

不知王政君是否戴过这样的胜。到了东汉,胜成为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礼仪之饰,《后汉书·舆服志》载:“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簪以瑇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 看来东汉的太后们亦有仿西王母之意。

西王母两侧,有二羽人,一人立于天柱台上,手擎华盖;一人立于云端,将漆豆奉于西王母身边的玉女,漆豆所盛可能就是不死药。

羽人有翼,翱翔自在,跳脱凡尘,被视为不死之民,《楚辞·远游》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吕氏春秋·求人篇》曰“羽人、裸民之处,不死之乡” ,可见在先秦之时,羽人不死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故羽人多出现于升仙图景中,河南洛阳浅井头西汉墓壁画中有羽人(图18),裸身,长发后飘,肩生双翼。而当西王母信仰兴起后,不死的羽人便出现在西王母天堂里,被安排为西王母之侍从,以奉不死之药,也甚是贴切。

图18 羽人河南洛阳浅井头西汉墓壁画

壁画中的羽人有着奇怪的相貌,长耳高于顶,长发后撇。长耳羽人于出土文物中亦可见,河南洛阳东郊出土之东汉青铜羽人(图19),就有着夸张的大长耳,高鼻,发后撇,与壁画中的羽人颇相似。又乐府《长歌行》曰“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 ,看来长耳是羽人的一个典型特征。

图19 鎏金铜羽人河南洛阳东郊东汉墓出土洛阳博物馆藏

西王母天堂中的带翼者非独羽人,在河南偃师辛村的新莽墓壁画中,西王母身边的玉兔、九尾狐皆生有双翼(图20),使这些走兽也似乎翱翔于苍冥间。

图20 王母和兔子河南偃师辛村新莽墓壁画

而张骞听闻过的条枝伊南娜,本身就是羽人,在伊南娜的一些浮雕形象中,她身生双翼,甚至足亦作鸟爪。其实将人与动物的形象拼合是西亚神怪造型的一个传统,而带翼被认为具有天空的力量,往往用来表现力量强大者,如人首带翼的公牛(图21)常常守卫在古亚述王的宫殿门口,埃兰和波斯人偏爱半狮半鹫的神兽(图22),而祆教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图23)亦有一双舒展的巨翼。因此,有奇怪相貌的羽人是否受到异域文化的启发,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图21 人兽翼牛像新亚述帝国伊拉克摩苏尔杜尔——沙鲁金(Dur-Sharrukin)古城出土法国罗浮宫藏

图22 狮鹫形柱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伊朗法尔斯波斯波利斯

图23 阿胡拉·马兹达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伊朗法尔斯波斯波利斯阿塔薛西斯三世(Artaxerxes Ⅲ)崖墓浮雕

羽人所擎华盖,轻盈若羽,两端生花。华盖为仙人之物,传说黄帝建华盖以登仙。王莽好言神仙事,曾仿造一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 ,比壁画中的华盖更为华丽,并载之以车,让輓者皆呼“登仙”,可见王莽于登仙之汲汲以求。

华盖下有一三足乌,乌黑色,三足清晰可辨。西王母之侍从原为三青鸟,《山海经·海内北经》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 三青鸟的形象为“赤首黑目”,且各有名字,“一名大鵹,一名少鵹,一名青鸟” 。而三足乌是太阳神鸟,《山海经·大荒东经》称:“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又东汉张衡《灵宪》:“日者阳精之宗,积而成鸟,象乌而有三趾。阳之类,其数奇。” 今人研究,古人或因观察到太阳中有黑子,故想象为日中有三足乌。

三青鸟与三足乌,形态各异,执掌不同,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汉代开始,人们便将二者混淆了,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称“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已经将西王母使者的角色加诸三足乌上。汉人的讹误使唐人愈发弄不清,张守节为此句作“正义”时,干脆认为“三足乌,青鸟也。主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三青鸟与三足乌的角色混淆,可能是因为三足乌闯入了西王母天堂的图景里。仙人飞升而上天,天上有日月,故升仙主题的绘画中少不了日月。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墓出土的非衣帛画中,最上层天界中日月双悬,日中有乌,月中有蟾蜍和兔(图24)。又河南洛阳烧沟西汉卜千秋墓中,除了日轮中有乌(图25)外,乘三头鸟飞升的女主人手中亦捧有三足乌(图26),可见其神鸟地位。

图24 日轮与月轮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出土T形帛画(局部)湖南省博物馆藏

图25 日轮河南洛阳烧沟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图26 男女墓主河南洛阳烧沟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西王母之天堂既然与升仙有关,按理说也应该有日月双悬。但在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墓壁画中,日月并未直接表现为日轮月轮,而是以三足乌、蟾蜍为象征,以动物的欢脱,使整个图像更具动态和活泼感。西王母身边有了三青鸟和三足乌两种鸟,难怪让人傻傻分不清了。

当三足乌成为西王母的陪侍时,兔和蟾蜍自然也随之而来。兔被视为月之精灵,而蟾蜍是月中嫦娥的化身,张衡《灵宪》称:“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 在汉代图像中,蟾蜍和兔(有时只有其一,有时两者皆有)常在月轮中出现。和三足乌相较,西王母身边的蟾蜍和兔子多了一项职责,便是捣不死之药。此壁画中,蟾蜍与九尾狐在昆仑天柱上捣药不已(图27)。而河南偃师辛村新莽墓壁画中,手按漆豆的兔子仿佛刚完成了这项工作,正将不死药献给西王母。

图27 蟾蜍与九尾狐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月亮之所以更紧密地与不死药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月之阴晴圆缺,仿佛死而复生。传说中,服了西王母不死药的嫦娥所投奔的地方就是月亮。无论月中是美貌的嫦娥,还是丑陋的蟾蜍,不死药与月亮的渊源就此结下。

巧合的是,在印度——伊朗神话中,月亮也与不死药密切相关。饶宗颐指出,在波斯《阿维斯塔》经中,不死之甘露“Haoma有许多地方简直是代表月亮” 。Haoma(或作Hauma),在梵文中作Soma,印度神话里,Soma除了是不死甘露外,也为月神之名。看来不同地域的人们对明明之月和不死甘露有着相似的美好联想。

西王母之不死药的成分为何?也许屈原曾给出过答案,《涉江》中提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可见产于昆仑的玉本身就可以用来制作不死药。至于昆仑山上各种具有神奇功效的仙花瑞草,应当也陆续被加入不死药的成分表。河南洛阳烧沟西汉卜千秋墓壁画中,一只兔子口含仙草(图28)的形象,表明不死药应含有草木成分。正因为不死药成分复杂,故需要蟾蜍、兔子等辛勤捣药不已,才能淬炼出来。

图28 兔河南洛阳烧沟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不过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墓壁画中没有出现兔子,九尾狐成为与蟾蜍一同捣药的同事,它也跻身为西王母的主要陪侍。《逸周书》和《山海经》中都提到过青丘国有狐九尾 ,这种九尾狐,“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看来并非善类。但是,九尾狐在西汉时便已进入升仙图景中,如河南洛阳烧沟西汉卜千秋墓壁画中,男女主人升仙的路途中,就有一只奔跑的九尾狐为伴。河南偃师辛村新莽墓壁画中,西王母仙界的云气缭绕里,也有九尾狐。九尾狐与升仙相联系,或许是因为其长寿,《抱朴子》曰“狐狸狸狼皆寿八百岁”

事实上,这种罕见的狐狸也被视为一种祥瑞,《白虎通》曰:“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乌下。”九尾狐何以为祥瑞,汉人的解释则充满儒家道德化气息,“狐九尾何?狐死首邱,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 。显然,这是将人们对九尾狐的朴质崇拜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重新包装了。

九尾狐的加入,恰好弥补了日月神兽的不对称性,东汉人开始将九尾狐作为一种代表太阳的神兽,以形成“三足乌+九尾狐vs蟾蜍+玉兔”的组合,如山东枣庄西集东汉早期墓画像石上便绘有九尾狐和三足乌奔跑于日轮(图29)中,与月轮中的蟾蜍玉兔(图30)势均力敌。

图29 日轮山东枣庄西集东汉早期墓画像石(拓片)

图30 月轮山东枣庄西集东汉早期墓画像石(拓片)

以上诸元素构成了昆仑山的神界日常,西王母高高在上,玉女为侍,羽人劳碌其间,三足乌、蟾蜍和九尾狐为伴,不死药的生产也在正常运行。天堂的图景令人向往不已。那么,作为一名信徒,很自然的问题是,他将如何跳脱尘俗,飞升苍冥,莅临这永恒天堂之境呢?

升仙之旅

昆仑山是升仙者的目标,因为天界的大门便展开于高山之上,“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 。但昆仑山并不容易到达,它居于西极,上抵苍穹,百川围绕之,路极远,不可行;渊极深,不可渡。故凡人欲往昆仑,则需乘驭灵兽。

龙,是最常规也是最受欢迎的驾兽。这种具有神力的灵物能翱翔于天,亦能深潜于渊,故是神人的座驾。屈原在其充满瑰丽幻想的楚辞中,便不止一次地表达了乘龙升天的快感:“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更令汉朝人印象深刻的应当是黄帝乘龙升天的神话,在故事中,“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至少从战国时起,龙便已经出现在死后升仙的图景中,湖南长沙子弹库1号楚墓出土的一幅引魂升天的铭旌,便表现了一名峨冠男子御龙而行的场景(图31)。而在赵千秋墓壁画中,逶迤向昆仑而去的最右边一辆云车,便以四赤龙为驾(图32)。按《后汉书·舆服志》“所御驾六,余皆驾四”,注引许慎“以为天子驾六,诸侯及卿驾四,大夫驾三,士驾二,庶人驾一” ,这里说的虽然是马,若换为龙亦当循此规制,故汉武帝欲以六龙为驾 。而以赵千秋的级别,赫然驾四龙,恐怕他是悄悄地僭越了。

图31 人物御龙帛画湖南长沙子弹库1号楚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图32 龙车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云车上载有四人,前一青衣人为御者,中有一朱衣者,戴山形冠,些有髭须,与赵千秋的画像颇为相似,应是赵千秋本人。山形冠像仙山,为仙人所戴,可见赵千秋已意气满满地欲忝列仙班了。后有一白衣人,执吾。吾状若大棒,为防御之物,为侍者所持。内蒙古鄂托克旗凤凰山1号东汉墓壁画中,门吏所持者即为此物(图33)。至于皇家侍卫所持的金吾,则是“以铜为之、黄金涂两末” 的升级版。与赵千秋几乎同时代的刘秀,曾感叹“仕宦当作执金吾” ,便是他见执金吾(前身为军中尉,汉武帝时改名)的赫赫威仪时有感而发。

图33 持吾者内蒙古鄂托克旗凤凰山1号东汉墓壁画

在奔赴昆仑山的升仙道路上,赵千秋并不寂寞。龙车后有二人驾鹤,翩翩而行,一人执戟,当为后卫。鹤为仙鸟,昔王子乔乘鹤登仙 ,故可为仙人坐骑。龙车前又有鹿车和鱼车(图34),上皆有升仙者御之而西去。鹿被视为“纯善之兽” ,驾鹿车尚可理解,为何鱼也能成为驾兽呢?

图34 鱼车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鱼为水族,之所以乘鱼车,是因为升仙者接近昆仑山时,会遇见茫茫大渊。《山海经·海内北经》:“昆仑虚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 冰夷者,河伯也。此大渊者,被人们认为是黄河源头,《史记·大宛列传》引《禹本纪》云:“河出昆仑。” 因此,升仙者乘鱼车溯河而达昆仑,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当然,升仙者还有更多座驾选择。在离赵千秋墓不远的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中,还展示了兔车(图35)、雁车、龟车(图36)、鹤车(图37)、象车(图38)和虎车(图39)等种类丰富的云车,升仙者可依循自己的爱好择而驾之。正是凭借着这些驰骋于天地间的灵兽,升仙者得以超脱沉重的大地,纵千里,越万仞,升入轻盈之空界。

图35 兔车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

图36 龟车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

图37 鹤车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

图38 象车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

图39 虎车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

于极高极轻之境,天门在目,此时,无须驾灵兽以疾驰了,升仙者改乘云舟(图40),欲入天门而悠游星汉。云舟两翼宛转摇曳如水草,同款云舟亦见于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图41)。

图40 云舟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图41 云舟陕西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壁画

由车改舟,速度感被降低,也昭示着升仙者就此到达一个新的阶段,漫长的升仙跋涉结束了,他已经来到了梦寐以求的西王母的天堂。

此时,一场盛大的乐舞盛会正拉开帷幕,以为初来乍到的升仙者接风洗尘,当然,也为了愉悦那高居昆仑之上的西王母,祈求她赐福,降下那长生不老的仙药来。

乐舞是娱神之作,这是从久远时代起巫师们就达成的共识。《礼记·月令》中表述的仲夏之月的雩礼就洋溢着乐舞之韵,“是月也,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竾簧,饬钟磬柷敔。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 ,由此可见鼓瑟齐鸣、戈羽并舞的盛大场面。

很显然,西王母也是乐舞的爱好者。在建平四年传西王母筹事件中,千里奔波而来的信徒们到达长安后,便是“聚会里巷仟佰,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 。而那一场隆重的祠西王母活动,其中的载歌载舞估计让许多人印象深刻。

不知画师在绘制壁画时,脑海中是否曾浮现出建平四年的情景,但显然,他蓬勃的想象力使这场欢宴的表现力更加出色,因为鼓琴吹箫的不再是人,而是天堂里的诸灵兽。

填然鼓之,宴乐开启。执桴击鼓者为一白虎(图42)。虎豹之类,与西王母渊源最深,从《山海经》中的虎齿豹尾,到《穆天子传》中的虎豹为群,草原和条枝西王母皆有狮子为伴,可见此类大型猫科动物,作为力量的象征,为人所崇拜,并被附于尊贵的女神身旁。

图42 击鼓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白虎所击,为一建鼓,鼓上有朱缨葆羽之属,装饰华美。《仪礼·大射礼》注曰:“建犹树也,以木贯而载之,树之跗也。” 故建鼓的特征是以木柱贯穿鼓身,使鼓可悬空而立(图43)。建鼓橐橐之声如雷贯耳,常于征伐、祭祀、宴乐时鼓之。

图43 建鼓山东临淄山王西汉兵马俑坑出土

“掌金奏”的钟师是乐队的灵魂人物,如今承担这一角色的是灰狼(图44),它正双举木槌,击奏着朱红色的钟架上悬挂着的钮钟。钟为金声,专为尊贵者所有。《周礼·春官宗伯下·大司乐》中记载的各种乐仪,往往以钟为宗,“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乃奏大蔟,歌应钟,舞咸池,以祭地示” ,可见钟声承载着震天鸣地的宗教意义。

图44 敲钟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钟鼓之外,又有白象鼓琴、青猪击铙、赤龙吹箫(图45),还有击磬者,惜已残缺。这些灵兽组成的天宫伎乐,比之曾侯乙或海昏侯的乐队亦不逊色。它们演奏着钧天广乐,令初来乍到的升仙者如痴如醉。

图45 奏乐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仙乐如此动听,须舞之蹈之。主舞者为神龙(图46),其身姿摇曳、舞律灵动。那么,神龙跳的是什么舞呢?

图46 龙舞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神龙边有一蟾蜍,正手持漆盘欲掷出,神龙周身亦有漆盘若干,龙爪若将踏之而舞。考汉代有盘舞,即以盘置地,舞者腾挪舞蹈其上。因盘数多为七,以应北斗七星之数,另有一鼓以象征北极星,故又称“七盘舞”(图47)。东汉张衡便曾目睹一场人间的“七盘舞”,并以赋描述之。舞时,需以盘鼓布列于地,“(般)〔盘〕鼓焕以骈罗”,舞者“历七盘而蹝蹑”。而这种象形天象的舞蹈“以祀则神祇来格,以飨则宾主乐胥” ,当是一种飨神之舞,亦可娱人。神龙之盘舞,自然比人间更神奇,盘飞于空中,神龙撼首弄目,张牙舞爪,腾跃盘旋,竭尽宛转之态。

图47 七盘舞山东东平物资局一号新莽至东汉初墓壁画

赤豹亦起而伴舞,这种身材婀娜的灵兽,举足若应节拍,扭身似和韵律,沉浸于大和谐里,心魂俱醉。

这场仙界的灵兽乐舞,是对升仙者的迎迓,也是送别。欢宴中,他将获得不死之药,脱胎换骨,然后作为一位自由逍遥的仙人进入天界。天门,就是最后的阈界。

赵千秋墓壁画中,天门居昆仑山之上,二扇大门洞开,中有红幡书“大一坐”。“大一”即“太一”,湖北荆门郭店楚简有曰:“大(太)一生水,水反㭪(辅)大(太)一,是以成天。天反㭪(辅)大(太)一,是以成 (地)。天 (地)□□□也,是以成神明。” 可见太一具有原始创世之含义。及其为神,即为首要大神,屈原《九歌》中有《东皇太一》篇,王逸以为“太一,星名,天之尊神” 。汉武帝时,太一被视为最高天神,并立祠祭祀,“亳人薄诱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东南郊,用太牢具,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 。太一在天空中有其尊贵的位置,“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 。因此,在天门之中,为太一设座,以体现太一于天界的首领之位。

穿越天门,便是太一所统领的星汉灿烂的天庭了。在赵千秋墓顶部壁画中,它被表现为有着漫天的星宿、优游的仙人的高远玄冥之境(图48)。至此,赵千秋完成了升仙的全过程,他将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图48 天象陕西定边郝滩新莽至东汉初期墓壁画

这场幻梦并不只属于赵千秋,在东汉二百年间,对西王母天堂的憧憬曾经点亮了许许多多在世者的眸子。他们在梦里与那天堂相遇,并且将梦刻画于石,绘画于壁,希冀于幽冥长眠中往生梦境。

在他们的梦里,有建鼓填然,有长袖舞之,有博局百戏等等仙界之乐事,以娱西王母之心,而西王母,居昆仑山巅,龙虎座上,人首蛇身之伏羲女娲胁侍左右,玉兔捣药,青鸟取食,羽人常在。(图49)他们相信,慈悲如王母,将予虔诚者以不死仙药,使他们羽化成仙,升入莫知其终始的天堂。

图49 西王母山东嘉祥宋山东汉晚期墓画像石(拓片)

梦,终有破灭之时。二百年后,随着东汉王朝日落西山,历史将拉开大动乱的序幕,杀人盈野将人间的许多地方变为鬼蜮世界。被现世痛苦击打得清醒的人们意识到,“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不死的幻梦化为泡影,西王母的天堂也重新遥不可及。人们被迫再次去寻找能够安放灵魂的净土。不过,那是下一个时代的故事了。 MfFTR2qeWmp0q7/zmOxg2Rc5qScF3sH5DifVUU9T6NMNroM//nGhF1GmN40Rw/NY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