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史”在史学界已被关注和讨论了许多年,这本书是我的小小尝试。
图像,是比文字更古老的记录形式,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六七万年前的莽荒时代。从被绘制的那一刻起,图像就被赋予了象天法地、状物拟人的功能,是它,最早叙述了先民们眼中的大千世界。
而世界,并不限于当下,或此生。当灵魂抛下形骸,离开此岸后,将奔向一个更辽阔且更恒久的世界,这是先民们的广泛共识。于是,安放形骸的墓葬既是此岸生命的终点,也成为新航程的起点。故先民们在墓葬中绘制的图像,也往往具有双重的意义,它是对此生的回顾,亦是对来世的展望,现实与幻想、凡间与仙境于其间交融如水乳。
先秦之世,墓葬多为竖穴式,空间既窄,故图像多绘于棺椁及陪葬品上,画幅有限。自汉代始,砖石墓室流行,宽阔平整的壁面为图像提供良好载体,而壁上之画,或彩绘,或雕刻,或模印,皆可统称为壁画。汉人尚厚葬,故绘图于壁、画像于石蔚然成风,此为一兴。魏晋之时,战乱频仍,盗墓猖獗,故丧事尚简薄,此为一衰。北朝直至唐五代,厚葬之风再起,墓葬壁画特受重视,乃至丹青名家亦为冥宅绘画,此为二兴。至宋代,士大夫提倡薄葬,然而民间富家犹为装饰冥宅不惜千金,契丹辽国亦续前朝豪奢。金、元为其余响,此时墓葬壁画绘制粗鄙,不复前朝风流,至于明清,遂无可观,此为二衰。故墓葬壁画的繁盛期,自汉至宋辽,一千余年耳。
综观此千余年间墓葬壁画的形式:在北方,以彩绘壁画为大宗,间有画像石、画像砖、浮雕等;在南方,因地气卑湿,彩绘壁画不易保存,故石刻砖印大行其道。
因墓葬壁画与墓主人的生命故事密切相连,故以图叙史时,回归司马迁的纪传传统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我于浩浩汤汤的图像之海中撷取十四座(组)墓葬的壁画,进而编缀出十四个故事。这十四个故事的主角(大多数是墓主人),虽然身份不一,但他们的人生起伏却能反映出更宏大时空里的壮阔波澜,而描绘他们生平与愿景的壁画也体现着那个时代艺术上的熠熠光辉。
本书名为《观我生》,该名源自《周易·观》,又北朝颜之推有《观我生赋》,不过,在此我用的就是其字面意思:“观看我的一生。”通过壁画,我们观看了十四种人生,人生虽渺微,但这十四颗星辰,或许能在历史的天空串联起一段千年轨迹。
不过,以图叙史并非简单地相信图像告诉我们的一切。事实上,墓葬壁画作为一种形式化的记录体裁,它同时具有写实和虚构的特质,而这种虚构,不仅是溢美夸大,还受到当时已形成的墓葬图像程式的巨大影响,于是,同时期的墓主人可能会采取同一套图像叙事方式,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完全相同的经历。因此,在行文中,我不得不谨慎控制着壁画可以扮演的角色,有时候,它们作为主角登场,直接告诉我们过去发生的种种;有时候,它们不过是配角,提示着墓主人跌宕生命历程背后的时代风貌。当然,对一部宏大戏剧而言,这两种角色都是不可或缺的。
现在,就让戏剧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