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形态与阐释》汇集了十三篇关于中国书法的专论。这些专论的写作历时十年以上,但在确定每一选题时,便已考虑到它们在一组系统的研究中的位置。
中国书法是一种复杂的艺术现象、文化现象。它是唯一超越了装饰艺术阶段而收容巨大精神含蕴的书法艺术;它的杰作受到后人的顶礼膜拜,产生神话般的影响,从而成为某些时代文化的象征;它通过语言而与整个民族的精神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它建立了一个复杂的意义体系,每一时代都为扩展这个体系而竭尽全力,同时它几乎从未受到近现代思想的触动,因而为研究中国文化中的阐释机制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不可多得的研究对象;它是与语言最切近的艺术,同时又是中国最具抽象性质的艺术,因此在阐释中出现了不少特殊的语言现象……所有这些,使书法研究有可能为艺术史、文化史,甚至哲学史提供许多有价值的材料。然而,在深入进行这些研究之前,首先要解决以下几个问题。
一、形式构成分析。
书法作品是一种纯粹的抽象构图,但它所有的技巧、内涵都建立在“字”的基础上,这是一个难以拆解的构成单位;此外,作品中时间与空间的共生,使它与所有造型艺术都有质的区别。各种视觉艺术的构成分析法都无法深入到书法形式的深层结构中去。必须为书法的构成分析建立一套新的分析工具。
为每一问题寻找贴切而有效的分析方法,是个艰难的过程。原则上说,可以在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方法中选择,但最有效的方法总是与具体现象生长在一起的,方法的寻求首先是整个心智与现象的交融。只有真正融入心智的方法才可能融入现象中。我往往在问题解决了一段时间以后,才突然意识到当初所使用的方法的归属,如分析甲骨文章法时所使用的覆盖法。
深入书法构成的时空特征,能够发现中国书法与绘画的深刻联系。绘画中的许多要素,如线条的运动特征与潜意识中抽象形体的组织,都是首先在书法中发展成熟的。离开书法研究的中国美术理论,肯定会留下一些空白。对书法与绘画进行深入的形态分析,可能导致建立一门统一的中国艺术形态学。
构成分析并不仅仅具有美学意义。艺术现象的核心是作品,构成分析在历史文献和各种现代理论之外,为不同学科对艺术的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支点。历史文献提供的是某些史实,前人的审美心态、价值标准,以及他们所归纳的某些法则;各种现代理论提供的是从其他现象或思路中生长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律;而构成分析则是动用各种理性手段对文本第一层面的解读,这是一切独立思考基本的出发点。
二、书法现象与当代学术的联系。
当代哲学、语言学、心理学等领域取得了重要成就,这使所有人文学科的研究都可能在一个新的基础上进行,并由此获得前所未有的深刻认识。然而一种艺术现象、文化现象毕竟包含许多特殊问题,将其他学科的成就运用于这些现象的解释,比人们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常见的情况是,依据某一理论而生发的议论,与理论并没有令人信服的联系。因此,在将一种既有理论(古代论说同此)与现象联系在一起时,一定要严格而审慎地检查联系的可靠性,否则此后的思考可能毫无价值。
寻找理论与现象的接点,几乎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因为每一种联系都取决于那些具体的、永不重复的境况,唯一的依凭是研究者对现象和各种理论尽可能细致的体察、思考。这里也许特别需要那种“理论的直觉”。
一个重要的接点的发现,能把理论引向一个广阔的思想领域。例如,中国书法是在汉语的日常使用中不断发展起来的,人们之所以往汉语的视觉形式中倾注那么丰富的含蕴,与人们的语言观念具有密切的关系。书法与语言的这种联系一旦确立,现代语言学、语言哲学便成为研究书法深层性质的基础理论。书法与哲学的联系,人们一直据阴阳、太极而立说,从来不曾超出古人的思想范围,而书法与语言的联系,使书法在现代哲学层面上的讨论得以实现。
三、文献解读。
任何人文学科的研究都离不开古代文献,文献解读成为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书法文献与其他领域的文献相比,解读有其特殊的困难。书法文献中包括大量对感觉的描述、未经证明的意蕴,以及各种操作规范等,如果仅仅运用传统的训诂-语义归纳方法,其中大部分内容难以被现代研究所利用。
必须寻找新的解读方法。
任何陈述中都隐藏着一定的感觉-思维方式,当感觉-思维方式发生变化以后,前人安之若素的陈述方式,对后人来说往往失去其重要意义——这些陈述所包含的逻辑结构过于松散,以至未能达到现代思维的最低要求。从内容来看,这些陈述已无法作为依凭,然而把它们看作语言现象,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任何一类陈述(如以人名为主语的简单描写句),都有它产生与使用的历史。考察这一历史,进而分析人们使用时的心态变化,能够得到许多新的发现。
把一类陈述当作一种语言现象来解读,还能引出美学、阐释学与语言学中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
以上三点是本书的主要目标。
面对一个问题,我总希望了解它在整个思想领域中的位置。还没有人对现代书法理论做出过总体的描述。我不得不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思考,以探测这个领域的边界和深入的可能。因此,大部分论述只是为这门学科的创立做一些准备。
我相信书法理论对于当代文化的重要意义,但需要证明。我希望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邱振中
1991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