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视世界的一切运动都是物体的运动,在这种运动中,人们对运动性质(速度、方向、轨迹)的感知完全被淹没在对物体完整的视觉印象中,只有当物体能够被大大简化时,我们才能对运动性质留下清晰的印象。例如高空中飞行的喷气式飞机,在视觉中成为一个小点,它喷出的高速气流在空中留下的痕迹刻画出这个点的轨迹。不过我们已无法看见飞机更细微的动作:翻侧、旋转、振动等等。 (1)
对书法作品线条运动特征的考察也遇到相似的情况。
我们可以把线条的运动分成两个部分来观察。
一个部分是线条顺着轨迹——可以设想为点画中央一条极细的线——推移的运动。它包含两个要素:轨迹形状与推移速度。通过对轨迹形状的控制,运动把时间与空间联系在一起。这两个要素都能比较方便地加以观察。轨迹形状与字结构重合,而推移速度可以通过书写时墨色的自然变化、线条边廓的细微变化而观察到。另一个部分,是线条推移时笔毫锥体同时进行的提按、使转等不同形式的空间运动。这种运动造成了线条边廓形状的各种变化。这种运动观察起来比较困难,但是我们能够通过作品线条边廓的变化来推测书写时的运动方式。由于历史的变迁,书写姿势和用笔方式的改变使我们无法重现前人的操作,判断很不容易准确,但通过仔细观察,通过使用各种笔法写出的线条与前代作品的比较,至少可以对历代作品线条内部运动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获得足够清晰的印象。
我们可以把前一部分运动称为线条的推移,把后一部分运动称为线条的内部运动。前一种运动,使用任何书写工具、书写任何文字都不可或缺,但后一种运动却只与中国书法特殊的书写工具有关。
中国书法使用毛笔,毛笔圆锥形的笔头用兽毫制成,柔软而富有弹性。“唯笔软则奇怪生焉” (2) ,只有使用这种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笔头,才能在书写时进行各种提按、环转的运动,从而使线条边廓产生复杂的变化。
控制笔的基本运动形式是比较简单的,例如我们可以用平动、提按、绞转来概括所有的笔法运动形式,但是每种运动形式都包括各种可能出现的细微变化,而不同运动形式的各种细微变化之间,又可以进行各种组合,这样在实际书写中便可能产生几乎不可穷尽的节奏样式。此外由于受到笔毫弹性、墨水浓度、纸张摩擦力等因素的影响,笔毫之间的相对运动在每一次挥写中都对节奏样式有不同的影响。于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中国书法积累了无以数计的线条内部运动样态。
需要指出,线条的推移是一切书写线条都具备的运动特征,它具有表现力(速度变化所致),但不是哪一种线条的专利;然而,线条极为复杂的内部运动却只为毛笔书法所独有,其他任何一种书写工具所作出的线条都不可能形成如此复杂、如此丰富的内部运动。这种内部运动是使中国书法发展为一种含蕴深厚的独立艺术的最重要的构成因素。 (3)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古典书法理论中关于笔法的论述所占比例相当大,而关于笔法的众多理论中,绝大部分篇幅又是讨论有关线条内部运动的问题(例如中锋、藏锋、“永字八法”、“始艮终乾”等等),而对线条的推移(书写速度与此有关)就谈得很少。线条的内部运动是书法之所以能成为独立艺术的关键之一,它使线条产生无穷无尽的微妙变化,而人们所书写的字迹正是凭借这种微妙变化,才得以收容那么丰富的文化内涵,从而确立自己在民族精神生活中的位置。
西方现代绘画也有重视挥写节奏的趋向,不少画家作品中的笔触富有感染力,如马蒂斯、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等 (图12a、12b) 。
图12a [西]委拉斯开兹 宫娥 1656年
图12b [西]毕加索在一年中画了几十幅委拉斯开兹《宫娥》的变体画 1957年
在毕加索为《宫娥》画的一幅习作中,有一块三角形的色斑代表着西班牙公主的一个侍女的头发。这里面存在的惹人注目的美点,仅仅是由绿色颜料产生的,这一笔抹得很薄,在白色的画布上弯曲地一扫而过。包含在这一笔里的神秘的深度和运动,是由机会和毕加索对自己所用材料的可能性的知识这两者的结合而达成的。 (4)
或许在中国的书法家看来,这里笔触的内部运动还是过于简单,同时这种构成原则也并未贯彻到一切笔触中去。
《点·线·面》是西方对绘画构成元素进行研究的经典之作,康定斯基以其出色的敏感和洞察力提出了许多重要的见解,但是在对线条进行分析时,对线条边廓的讨论仍然非常简略,而且根本没有涉及线条的内部运动。 (5) 注意,这正是一位认为“艺术就是运动”的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造成这种疏忽的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在创作还是在审美中,有关现象从来没有复杂到使他觉得有加以关注的必要 (图13) 。
图13 [俄]康定斯基 即兴31号(海战)
这里有工具的差别,也有对书法中线条运动感悟的指向问题——西方艺术家对线条内部运动的敏感从未受到过明确的引导或暗示。感受线条的内部运动,对中国艺术家来说,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它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和培养。
在中国书法史上,人们很早便对线条内部运动的复杂性有所认识。如孙过庭《书谱》所称:“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6) 人们称孙过庭的作品能传晋人法度,而他的草书显示出他对王羲之系统的用笔方式确实深有领会。这段话正是他对王羲之行、草书线条内部运动出色的解说。
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中有一段与此有关的论述:
古帖之异于后人者,在善用曲。“阁本”所载张华、王导、庾亮、王廙诸书,其行画无有一黍米许而不曲者。右军已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师,则非使转处不复见用曲之妙矣。 (7)
所谓“曲”,即指线条边廓复杂的变化,这是微妙的内部运动所留下的痕迹。包世臣指出了从东晋到隋代线条内部运动逐渐简化的趋向。“阁本”指《淳化阁帖》,其中所载王羲之(右军)作品大部分与《频有哀祸帖》等摹本风格不同,线条边廓形状不那么复杂,所以包世臣有“稍直”之说,但他对所提及的作品的观察,是细微而准确的。
包世臣着眼于形态的刻画,孙过庭着眼于操作的记述:他们正好从两个不同的侧面揭示了线条内部运动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