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说到的《李君莫高窟佛龛碑》把莫高窟的创立追溯到乐僔在鸣沙山前看到的奇迹:他离开了城中的寺院,“杖锡林野,行止此山”,目睹了沐浴于金色阳光中状有千佛的山崖,之后在此开凿了壁面上的第一个窟室。所有讨论莫高窟历史的文字都会征引这段记述,但鲜有人注意“杖锡林野”一语的特殊历史含义。特别是当后出的《莫高窟记》把“林野”二字换成“西游”之后,乐僔在人们的想象中越发成为丝路上长途跋涉的行脚僧人,隐隐含蓄着法显和玄奘西行万里的形象。但《李君莫高窟佛龛碑》所说的“戒行清虚,执心恬静”的乐僔——这两个十分重要的修饰语也在《莫高窟记》中消失了——明显是个禅僧,与同时的敦煌僧侣单道开、竺昙猷有许多值得重视的相似之处。《高僧传》载单道开俗姓孟,“少怀栖隐,诵经四十余万言。……初止邺城西法 祠中,后徙临漳昭德寺。于房内造重阁,高八九尺许,于上编菅为禅室,如十斛箩大,常坐其中。” 竺昙猷则是“少苦行,习禅定。后游江左,于剡之石城山,乞食坐禅。……后移始丰赤城山石室坐禅”。 有意思的是这两位敦煌僧人也都建造了“禅室”或“石室”,所在地也都在城市附近的山林之中。学者马德进而推测“昙猷所开凿的修禅窟龛,应该是宕泉河谷最早的佛教石窟,开莫高窟创建之先声”。 放到这个历史上下文里,乐僔的“杖锡林野,行止此山”和随后的“架空凿险,造窟一龛”显现为两个相互联系的行动,“忽见金光,状有千佛”则提供了二者之间的联系和造龛的直接原因。
碑文所说的“林野”亦非虚语。今日的莫高窟依山傍水,隔大泉河与对面的三危山遥遥相对。大泉河——即史书中记载的宕泉河——发源于莫高窟南15公里处的大泉,在莫高窟前冲击出一个50—80米宽、俗称大泉沟的河床台地,然后奇异地漫入沙碛之中。这条河的水量在百千年前要大得多,两岸的植被也远为茂盛。 研究河西地区自然生态史的学者们收集了大量材料,证实敦煌地区在唐代以后不断加深的沙漠化过程。在这之前,位于党河——历史上称为甘泉水——两岸的绿洲曾经是水渠纵横、丛林葱郁之地,在藏经洞发现的卷子中多有记载。如《敦煌古迹二十咏》(P.2983)中《半壁树》篇写道:“半壁生奇木,盘根到水涯。高柯笼宿雾,蜜(密)叶隐朝霞。二月含青翠,三秋带紫花。森森神树下,祇(祈)赛不应赊。”同卷《分流泉咏》云:“地涌澄泉美,还城本自奇。一源分异泒,两道入汤池。波上青苹合,洲前翠柳垂。况逢佳景处,从此遂忘疲。”《翟家碑》碑文(P.4640)描述莫高窟的景色时说:“溪聚道树,遍金地而森林;涧澄河[□],泛涟浞而流演。”《大唐沙州释门索法律义辩和尚修功德记碑》(S.0530、P.4640)载:“一带长河,泛惊波而派润;渥洼小海,献天骥之龙媒。瑞草秀七净之莲台,庆云呈五色之佳气……溪芳忍草,林秀觉花。贞松垂万岁之藤萝,桂树吐千春之媚色。”《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P.2762 + S.6161 + S.3329 + S.6973 + S.11564)记:“碧涧清流,森林道树。榆杨庆设,斋会无遮。”《节度押衙董保德重修普净塔功德记》(S.3929)说:“仙葩圣果,遍林麓以馨鲜;异兽祥禽,满溪峦而遨跃。”其他如《敦煌录》(S.5448)、《唐沙州龙兴寺上座马德胜和尚宕泉创修功德记》(S.2113)、《右卫军十将使孔公浮图功德铭并序》(P.4638)等文献也不断用“古林阴森”“万株林薮”“茂叶芬空”形容沙州地区佛刹周围的景观。如果说这些文学描写不可尽信的话,那么藏经洞中发现的武周时期撰写、开元年间增益的地理著述《沙州都督府图经》(P.2005)则可说是一篇地志性的纪实文字,在沿党河记述敦煌地区城乡地貌时,数次提到绿洲中的“美草”和“蔽亏日月”的林薮。
围绕着这片绿洲是广阔的大漠,其中也隐含了自然的神奇。古代作家反复提到的一处地标是莫高窟所在地鸣沙山。《沙州都督府图经》说:“其山流动无定,峰岫不恒,俄然深谷为陵,高崖为谷。或峰危似削,孤岫如画,夕疑无地,朝已干霄”。《元和郡县图志》写道:“其山积沙为之,峰峦危峭,逾于山石,四面皆为沙垅,背有如刀刃,人登之即鸣,随足颓落,经宿风吹,辄复如旧。” 这本书和《旧唐书·地理志》因此都把鸣沙山称为“神沙山”。更为神奇的是山下荡漾着一片永不干涸的湖水,“中有井泉,沙至不掩”。也就是自汉代已被记述、至今依然存在的月牙泉【图1-2】。
图1-2 月牙泉
最重要的是,对于中古时代的僧侣、学士和道流来说,“自然”并不仅是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而是充满了精神性和宗教性的主体,也是他们和超验的“道”进行交通的媒介。“林野”因此与“市井”相对,提供了悠游和禅修的最佳去处,这在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写作中屡见不鲜。与乐僔大约同时的宗炳(375—443)可说是通过自然与超验世界进行交流的最著名人物。与追求长生不老的汉代人不同,宗炳不仅向往自然中的山岳,而且把山岳作为“山水佛”加以崇拜。对他来说,自然蕴含着佛法的智慧,当其心灵与其会通,便可达到悟道的境界。他在《画山水序》一文中极为形象地描述了这种宗教体悟:“……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当他年老体弱,无法再去山水实地应会感神的时候,他便对着山水壁画神游冥思。据《宋书·宗炳传》记载:他将“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宗炳的画作未得传世,但莫高窟中的一些早期壁画提供了想象其山水图像的些许线索。最值得注意的是第249和285两窟,均修建于6世纪,据宗炳去世时间不算太远。第249窟墙壁上画着禅坐的千佛,上方是在洞室般壁龛中的奏乐天人,再往上则是以不同颜色绘出的一带山峦,起伏荡漾、连绵不绝【图1-3】。类似的山形也出现在窟顶的天空中,但在这里,这些无根的山峰在空气中飘浮,宛若海市蜃楼,其间翱翔着异兽环绕、乘载了男女主神的绚丽云车【图1-4】。相似的构图范式也被用来规划第285窟。这座著名的石窟本身就如同具有多个禅室的一座精舍。两壁开有小型洞室,以供僧人习禅观像【图1-5】。禅室之间的窟壁上画五百强盗成佛、沙弥受戒自杀等教谕故事,窟顶则被转化为由云气、香花、飞天、神祇、祥瑞组成的天界。连接二者的是环绕于窟顶下部的三十六位禅定僧人,每人均在岩洞和草庐中打坐,周围点缀着山间的花草、野兽及捕猎场景【图1-6a,b】。两窟壁画都以“山林”和“禅修”作为连接人界和天界的中介,也都把“自然”作为精神升华的桥梁。观看这些壁画,我们可以想象暮年宗炳在室中畅神抚琴、聆听众山回响的情境;也可以想象乐僔“杖锡林野,行止此山”,架空凿险后在其中打坐修行的景象。二人都通过自然而悟道——这里的“自然”既可是客观的存在也可是绘画的山水。
图1-3 第249窟北壁壁画中禅坐的千佛、天宫伎乐和山峦 7世纪中期
图1-4 第249窟窟顶南披上的神祇和漂浮的山峦
图1-6a,b 第285窟壁画中的山间禅定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