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有了!”两个小厮在酒房里,把地刨了个大坑,从泥里抬出一个大坛子。
邵老丫咯咯笑了:“少爷,我这记性还不差吧。”
杜少卿点点头:“全家就乳母记得这事,那些家人、婆娘的都不顶事,没有乳母我可活不了了!”
“呸呸!少爷又淘气,说的什么混话!”邵老丫嗔怪杜少卿,不过脸上满是慈祥,少卿是她带大的,感情深着呢。
“走,抬去给韦四太爷看看去。”杜少卿招呼小厮,一行人抬着坛子来到书房。
书房里韦四太爷正与张俊民、鲍廷玺闲聊。
“老伯,这酒寻来了!”杜少卿还没进门,就忙着报喜。
坛子往地下一放,几个人都凑过来看。众人不敢造次,都注视着韦四太爷,只见他亲自打开坛头,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哈哈,是了是了!”听韦四太爷这么一吆喝,大家都放松地笑了起来。
小厮早就拿来了酒端子和酒杯,奉给韦四太爷。太爷舀了一杯出来,然而这哪是什么美酒,竟和曲糊一样,烂乎乎堆在杯子里。杜少卿接过来闻了闻:“这酒是拿勺挖着吃吗?”太爷呵呵笑着不说话,杜少卿扶着太爷坐回去。一个小厮憋不住了,说道:“太爷别卖关子了。”太爷抿了一口茶,才慢吞吞地说:“你们都不知道,这酒是杜老太爷去江西上任那年,我送他到船上,他告诉我,家里埋了一坛酒,让我等他回来一起喝的。算算已是九年了,不想竟没有等来杜老太爷呀……”一席话,说得众人都黯然神伤,默默无语。这时邵老丫走进来,看到杯子里的“米糊”,说道:“哎哟,这酒成这样了!你们不知道,当时这坛东西是拿二斗糯米做的,总共出了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都没掺。啧啧,这吃了得醉死人的,少卿,可不要吃呀!”
韦四太爷刚攒的情绪被邵老丫这一通话全给破了,太爷嫌弃地说:“你懂什么?这不是直接吃的。”然后便对杜少卿说:“世兄呀,你叫人去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今日是吃不成了,就放这里,明日吃他一天!”
“成天吃酒吃酒,把我们少卿都带坏了。”邵老丫一边走出来,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叨。一抬头,看到张俊民和鲍廷玺两个人的背影,便问旁边的小厮:“那两个是谁呀!”
小厮道:“左边的是张俊民,在咱府上白吃一年多了,婆婆不知道吗?另一个是鲍廷玺,前儿个才来的,是个领戏班的,少爷本来不认识他,结果那姓鲍的说咱家太老爷以前照顾过他,少爷便立马把他留下款待。”
“呸!我看是有人教了他这些话来骗少爷的。”
“谁说不是呢,”小厮努努嘴,“那韦四太爷,不也仗着是老太爷的发小,成天在咱杜府混吃混喝吗?”
“看我们少卿孝顺,就都拿太老爷来骗!一个个天杀的!”邵老丫骂骂咧咧走了。
午膳时间,张俊民、鲍廷玺先到了。鲍廷玺从来没见过这样食材上乘、做法精致的酒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七斤重的老鸭,还有半斤一只的竹蟹,拨出肉来脍成蟹羹。少顷,韦四太爷也来了,张、鲍二人赶紧起来迎接。
“咦,世兄怎的还没过来?”韦四太爷问道。
张俊民回话:“娄太爷今天不大好,少卿兄过去看着呢,让我先过来。”正说着,杜少卿来了。
韦四太爷赶紧招呼杜少卿:“世兄真是仁义,那娄大不过伺候过太老爷几天,你真要给他养老送终呀?”
“少爷一早一晚地亲自送人参给那老东西吃呢!当作祖宗喽!”管家王胡子酸气十足地在旁边附和,被一个婆子赶紧拉扯下堂去了。
杜少卿并不理会:“快把昨天那坛酒拿来,喝酒是正经。”一边说着一边扶韦四太爷入席。
“把买的十斤新酒兑进去……抬到那边,桂花树下面不错,对,对……把炭烧红,把坛子放上去,对喽。”韦四太爷指挥众人一通忙乎。酒渐渐热了,酒香四溢,大家都没见过这样稀奇的事,饶有兴趣地观望,只听太爷一声:“成了!”杜少卿赶紧拿了一个纯金的杯子,盛了满满一杯,端给韦四太爷。太爷喝了一口,大赞:“好酒!好酒!”
“把玉杯拿出来,给大家满上。”杜少卿吩咐下人。不一会儿,大家都端着玉杯,喝上了陈酿。鲍廷玺举杯敬杜少卿:“少爷仁厚,门下今日也能吃上一杯太老爷遗下的好酒,真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酒渐渐热了,酒香四溢
正吃着酒,王胡子领了四个小厮,抬了一个箱子来:“少爷,这是府上新做的秋衣,送过来给您查件数。”
杜少卿道:“工钱给了吗?”
“已经给了。”
“嗯,放着吧,吃完酒再查。”
突然,一阵哭声传来,杜少卿一看,天井里跪了个人,一边哭一边磕头。
王胡子走过去说:“杨裁缝,早上不是已经给你工钱了吗,你这是哭什么丧呢!”
“哭我老母的丧呀!”
杜少卿一听,大惊,走过来问个究竟。
原来,这杨裁缝的母亲早上暴病去了,杨裁缝无钱葬母,来借三五两银子。
杜少卿惨然道:“父母大事,岂可草草,几两银子哪里够用。只是我一时也没有这么多现钱。这样吧,这箱衣服算来也值二十多两银钱,你拿去当了吧。”
“拜谢少爷,小的以后做工还你。”
“人孰无母,你断不可记在心上,不要你还的。这母亲身上的大事,我该帮你的。王胡子,你帮着抬去吧。”
杨裁缝抬着箱子,哭哭啼啼走了。
杜少卿入席,韦四太爷道:“世兄做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了吐舌头:“阿弥陀佛,今日我是见到活菩萨了!”杜少卿笑笑,招呼大家吃酒。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吃完了,方才散了。
天刚亮,杜少卿就叫了王胡子,让他把一块田产卖了。王胡子道:“我的爷,上次不是说了,那人只肯出一千三百两银子,太便宜了。”杜少卿道:“我急着用钱,昨儿都没钱给杨裁缝,差点误事,你赶紧去给我办了。”“卖贱了,你别来骂小的。”“这么多鬼话,快去吧。”
王胡子去了几天,得了钱回来禀告。叨叨半天,意思就是,一千三百两也没卖到。杜少卿懒得听,也没查兑,只把银子收了了事。
得了银子的第二日,鲍廷玺便过来拜杜少卿:“门下见少爷用银子如流水,连裁缝都是大把捧了去的,想着肯定也愿意帮我为父母争口气。”杜少卿问:“鲍兄有什么话,只管说。”
“我父子都是教戏班过活的,少爷若能赏我个本钱,我也可以回家养活老母了。”
“你一个梨园中人,能孝敬父母,便可敬得很。我怎么会不帮你?你是要多少银子?”
“叫班子,买行头,五六百两也不嫌多呀。”
“现下我也给不了这么多。先给你一百两吧,你用完了,再来找我。”
鲍廷玺便跪下来拜谢,心里暗暗窃喜。
邵老丫听说了这事,气不打一处来,找到杜少卿:“少爷呀,你做慷慨仗义的事,我是欢喜的,但被人骗去,家业是要保不住的。鲍廷玺是什么好人吗?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乳母又听谁胡说的,莫要生气,气坏了,少不得我要伺候你老人家呢。”
“你呀,说也不听,说也不听!唉,家业保不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