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金陵城南门外,南山上,举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泰伯大祭。主祭是国子监虞博士,亚献是征君庄老先生,终献是浙江马二先生。整个祭祀大典,全依古礼,用古器,配古乐,共动用七十六人,揖让周旋,盛况空前。实属有幸,我们搜集到了当事人在各种场合说出的亲身感受。
泰伯祠大祭,终于圆满结束了。如此盛典,堪称万世功德,这是我一辈子的骄傲。回城的时候,我看到百姓们扶老携幼,欢声雷动,摩肩接踵地前来观摩。一个老者说:“我在南京活了七八十岁了,没见过这样的大典,没听过这样的古乐呢!”我听了真是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这样前无古人的盛事,竟在我手中做成了,也不枉我将近两年的筹划运作,其中艰辛苦楚,都在这一刻冰释了。
忘不了我第一次拿着手卷,和杜少卿兄提起建造泰伯祠的事。少卿兄大笔一挥,在手卷上写了:“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
忘不了那日狂风暴雨,把刚起的大殿框架整个掀翻,我又从头再来。
忘不了挑灯夜读,只为一个礼器的形制彻夜不眠。
忘不了三度登门拜见庄征君,好事多磨,商讨礼乐大祭细节。
……
重拾礼乐的精神,是我一辈子的心愿。每每看到百姓只一味信奉各路鬼神菩萨,各种求财求名求富贵,我就寝食难安。我堂堂金陵古都,难道也要随波逐流,将古礼古风都遗忘殆尽吗?甚至读书人,也只拜文昌,不知大贤,实在可鄙至极。
思来想去,泰伯是最好的人选。遥想西周建国,泰伯原是大周长子,本应继承帝位,然而周王宠爱孙子姬昌,姬昌乃三子季历的儿子。泰伯为了成全父亲,让位给三弟季历,出走吴地,断发文身。孔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在这里建一座泰伯祠,每年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对民风教化是最好不过的了。
今日,泰伯祠高耸在南山上,尊贤敦厚的古礼在雅乐声中重新绽放出万丈光芒,祭者心存贤德,百姓为之欢呼,美教化、敦人伦之气象指日可待!泰伯大祭结束了,但礼乐精神不会散场,唯愿泰伯祠能成为金陵人气最旺之地,泰伯大祭能长久地举办下去。
哎呀,今天这祭祀可把我累坏了,嗓子都冒烟了。迟衡山真是干大事的人。去岁他来找我,说要盖一座泰伯祠,本来还想调侃他一下,不想他竟拿了写好的手卷让我捐银子。我见他如此一本正经,便大笔一挥,捐了三百两。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没当回事,想着这样风教天下的事,虽然是大好事,然而世风日下,孔子那时候便礼崩乐坏了,如今一个迟兄,真能力挽狂澜、振兴古礼吗?大抵是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做吧。迟衡山说建祠需要数千金,我想想这肯定是要的,我只知道,我捐了三百两,衡山自己捐了二百两,还有华士兄捐了五十两。其他的银钱是怎么凑出来的,我一无所知。然而,这祠,竟真的拔地而起了。几十层的高坡上去,便是一座大门,左边是省牲所。进去有个大天井,然后又是几十层的高坡。走过一座丹墀,便是五间大殿,殿上摆着泰伯的神位,供桌、香炉、烛台,一应俱全。后面还有左右各三间书房。这泰伯祠可比城里香火最旺的关帝庙大气多了。真是又添一处游赏的好所在。
今日大祭的主祭,请的是国子监的虞博士。说起来,虞老和我们杜家还有些渊源。当年我的曾祖在常熟,曾收了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所以,我还要叫虞博士一声世叔。虞老虽在官场,却大有不同。不但无学博气,更无进士气,襟怀冲淡,属于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的人物。就说说刚听到的一件事吧。虞博士家里清贫,就一个姓严的管家,当时分文未取便把夫人的陪嫁丫鬟配与他为妻,谁料想这没良心的奴才竟要领了丫鬟出去。要是换做别人,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他走呢!然而这虞博士不仅不要钱,反而倒贴了十两银子,还把那奴才荐到知县衙门做长随。这虞老就是这样,做事全凭一腔善心,并不为别人报答,只自己做了,心里便妥帖了,最难得的,便是这样吧。
这次的泰伯大祭真是壮观,我都没想到会这么成功、这么圆满。看着百姓们反应这么热烈,我觉得,金陵的民风还是可以的。泰伯大祭若能坚持下去,礼乐之兴似可成矣。
泰伯祠庄重大气,今日大祭所用的礼器乐器也都是依循古礼寻访制作的,实在难能可贵。迟衡山功不可没,听说此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是他一点一滴筹划出来的。当时他和杜少卿一起来找我商议礼乐的仪制,我原以为他们是随便闹闹的,祭祀先贤倒是有的,但用古礼祭祀,却几近绝迹。我虽精通礼乐,却大部分是书本上的义理考据辞章,若是要把古礼用真人真东西演绎出来,需要用心的地方太多了。当时正好礼部徐侍郎荐了我,需要我到京城面圣,我便推脱说,要出远门,回来再细谈吧。想着几个月之后,他们若是过了这个兴致,不再来提,我也不必浪费时间细细考订了。真是没想到,等我回来,他们竟又来商议。我便知这二人是真要做一番事业了。于是,便留了他们一整天。我端端正正地将泰伯大祭所要行的礼乐从头至尾订正了一番,交给他们拿去了。
一等就是半年。这事我都快淡忘了。过完年之后,迟衡山和杜少卿又来传信,说祭泰伯的事已经定了,便在四月初一行礼。我听了真是百感交集。我家累世的大儒,我竟没有这样的气魄来做这件事,实在惭愧。唯这次大祭的整个仪式步骤都是从我手上修正过的,也算做了应该做的事。
作为亚献的襄祭人,我深感荣幸呀。主祭者是德高望重的国子监虞博士。我和虞博士的相识还有一段小插曲。我征辟回来,各种人物登门拜访,不胜其扰,我便搬到玄武湖湖心居住,寻得一片清净之地。有一天,虞博士来拜访,我向来不喜应酬,听小厮来传说,有一个国子监的博士要见我,我想着,京城多少达官贵人要来拜我,我都不见,何妨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博士,便要去见吗?于是随口拒绝了。第二天杜少卿来玄武湖,说起虞博士,原来虞博士竟是杜兄的世叔,当下就跟着杜兄上门回拜虞博士。此人果然不俗,与之相见恨晚,当下与他结了生死之交。今日盛典,请到虞博士做主祭,实至名归,幸甚至哉!
唯愿泰伯祠能成为金陵人气最旺之地
老夫年过半百,才中了举人,皇帝仁爱,让我到南京做了国子监的博士,这里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邻近,能将妻儿老小聚在一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在,实为大幸。南京名士众多,和他们相与交往,如沐春风,收获良多。这次的泰伯大祭,我想,便是京城,也没有这样的阵势吧。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么大的事,就让一群青年才俊给做成了。贤侄杜少卿自不必说了,听说这次的盛会,是一个叫迟衡山的少年筹谋的。啧啧,少卿与他也是至交,年轻人,不简单!
我的父亲人到中年还没有子嗣,便和母亲去文昌帝君那里求子,晚上便梦到文昌亲手写了一个纸条给他,上书“君子以果行育德”。于是母亲当下便有了身孕,这便是我,父亲大喜,给我起名育德,字果行。我一直不敢忘了父母的期望,处处以君子处世。那一年和山东巡抚康大人同住,恰逢天子求贤,我的一个弟子便出主意,让我去求康大人,把我荐给皇帝。我大笑:“征辟之事,不敢当,康大人荐不荐,是康大人的事,自己去求,便不是品行了。”那弟子又道:“要品行有何难?等康大人把老师荐了去,老师见了皇帝,可以辞爵而回,那名声不是更高远了?”我笑得更厉害了:“我求人荐我,然后再辞官不做,岂不成了求人也不真也,辞官也不真也?这算什么君子?”此事虽小,我却时时记得警醒自己,穷也要真,达也要真!
那天他们来说,要祭泰伯,我是真的高兴呀。礼乐是头等大事,不可怠慢。又说请我做主祭,还说泰伯是大圣人,所以要请大贤者主祭,方为不愧。哎呀,说得我呀,真是不敢当。我活了半辈子,也不敢和泰伯比贤。不过,他们对此事如此重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便勉力为之吧。典礼前一天,我就到了南山的泰伯祠。哎呀,那泰伯祠修得实在让我惊喜!从山下便能仰望到巍峨的大殿,“泰伯之祠”四个大字,金光闪烁,让人生出感佩之情!我住在旁边的“习礼楼”里斋戒一宿,以表诚敬。
回城的时候,看到百姓扶老携幼,夹道而来,都说主祭是一位神圣临凡,文昌在世,争相要来看看。我在轿子里哈哈大笑,吩咐轿夫快走,百姓只记得泰伯那位大贤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