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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寻求平衡

对于因创伤而导致应激反应系统发生变化的人,寻求平衡会成为一种令人精疲力竭的挑战。为了避免痛苦,人们可能会采取极端的调节手段,比如成为一个取悦者,不断顺从他人的要求,努力给别人他们想要的东西,保持低调,不惹任何人生气。你会发现自己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避免冲突,确保与你互动的人感到满意。

●你会经常想到自己的心脏吗?

在你出生以前,这部神奇的机器就已经在一刻不停地将生命能量泵到你的全身各处。日复一日,它每天至少要跳动十一万五千次,只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向每个细胞、组织和器官输送必要的营养,这是非常复杂的生理任务,但心脏的功能还不止于此。你的心跳还会调节你的情绪能量。强劲、平稳的节律能够给你带来一种平静的感觉。而快速并且不连贯的心跳甚至会让最健康的人也感到恐慌。

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注意到自己的心脏发生了变化,心跳变得非常快。我立刻就想到最坏的情况。一天晚上,我突然惊醒,感觉到心怦怦直跳。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用了六个月时间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录制《奥普拉脱口秀》的演播室门外,我在一张桌子上看到了一本书,并从那本书中知道,心悸可能是更年期的一种表现。一位医生向我证实了这一点,我的身体的确在经历更年期的变化。那一刻我感觉如释重负。在放松下来的同时,我又产生一种敬畏。对我而言,这些直接来自心脏的信息,是我和我独特的生物系统建立的最强大的连接之一。它们证明了我的信念:我的身体一直在对我说话。

你也是这样。从出生时起,你的心脏就持续不断地向你发送与健康状态有关的信息。它与你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的细微变化密切相关。当它发出警告的时候,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感受到它的威力。

自从我的心脏出了状况以后,我就开始对这种从不会松懈的体内警报怀有深深的感激。当我们承受压力的时候,它的节律变化是给我们的最好提醒。

但正如我从佩里医生那里学习到的,持续的高度警觉状态会对你的整体身心健康造成破坏性的影响。长期压力与焦虑、抑郁、中风、心脏病和糖尿病等疾病之间的相关性是真实存在的。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第一次遭遇挑战,我意识到,必须尽快调节自己的压力了。当时我找到了一份记者工作,每周要工作上百个小时。我想和团队成员好好合作,却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合拍。就像我之前所说的,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包括离家出走、被性侵和经常性的鞭打,让我习惯了取悦他人,哪怕这样做会耗尽我的能量。所以,即使我感觉到身体发出了压力信号,我也选择无视,我用唾手可得的“药物”——食物来安慰自己。我的生活越混乱,我就越想要寻求解脱,让那些压力信号消失。

我明白这是在背叛自己。我知道我的能量是有限的,知道它需要保存和恢复。但我用了几十年时间才懂得如何按照自己的节律生活。

现在,当我开始感觉自己就要垮掉的时候,我会暂时后退一步。我学会了说“不”。如果我身边有人在消耗我的能量,我会设立屏障——一堵无形的墙,只为了把那个人的负能量拒之门外。

我还创造了一个神圣的私人空间——把星期天空出来,作为我重启自我的时间,允许我只和自己相处,只做我自己。如果这段时间受到干扰,有人打破我的平静状态,我就会变得敏感易怒,很容易陷入焦虑,会因为要做决定而苦恼——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对我来说,要恢复自身的节律,最迅速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去大自然中走一走。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稳定的心跳,认真观察一棵树的静止、一片树叶的复杂,把自己放在万事万物的中心。

音乐、笑声、舞蹈(哪怕是只有一个人的派对)、手工、烹饪——找到那些能够自然而然让你感到舒缓的事情,它们不仅能调节你的情感和心智,还能帮助你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美好保持开放的心态。

——奥普拉

●奥普拉:我记得和你一起在女子领导力学院的校园里散步,看着女孩们跳舞、唱歌,一起说笑着从一间教室走到另一间教室。那时你已经在学生身边工作了超过十年。你好像说过:“这里能让她们学到很多东西。”后来我们又讨论了为什么节律如此重要。

〇佩里医生:节律对于健康的身体和心智都是至关重要的。每一个人都能想到一些让他们感觉更好的节律,比如散步、游泳、音乐、跳舞、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奥普拉:所以我们会在婴儿哭泣的时候轻轻摇晃他们。我们是在帮助婴儿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律,帮他们平静下来。

〇佩里医生:是的,这样也能帮助我们平静下来。我们身边的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当我们的孩子感到不安时,我们也会不安。所以我们会把孩子抱在怀里,来回走动,那样我们就创造了一个让自己感到舒缓的节律。如果这样做没有效果,我们会慢慢转变模式,直到婴儿进入良好的调节状态。最终是婴儿的反应决定了我们会采用何种类型的抚慰方式。

随着我们逐渐长大,我们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调节方式和节律。一些人喜欢散步;另一些人会沉浸到工作中或者骑自行车。感觉到步调紊乱、焦虑或沮丧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调节方式,而这些方式中共同的元素就是节律。节律可以调节我们的状态。

●奥普拉:在描述心智、身体和心灵的整体平衡时,人们会说“身心健康”(wellness),但你讲到了“调节”(regulation),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

〇佩里医生:调节也和平衡密切相关。我们的身体有八大系统,在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的调节下,互相联系,互相制约,让我们身体内的各种生命活动能够正常进行。

当生活中的某些挑战让我们失去平衡的时候,压力就会产生——偏离调节好的“设定值”,失去平衡,进而开始失调,感觉到不舒服和痛苦。只有恢复平衡,我们的感觉才会好起来。摆脱痛苦——恢复平衡——激活大脑中的奖赏系统 。所以我们回到平衡状态时会感觉快乐——比如从寒冷到温暖,从干渴到滋润,从饥饿到饱足。

●奥普拉:那么调节就不仅仅是一个生物学概念。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我们都在寻求我们需要的调节好的稳定和平衡。

〇佩里医生:是的,平衡是健康的核心。当我们的身体系统处于平衡状态,当我们与朋友、家人、社会和自然保持平衡时,我们的感觉和功能才会达到最佳状态。

●奥普拉:对于父母而言,真正重要的是认识到你刚刚所说的——“自我调节”(self-regulation)实际上是从婴儿时期开始的。当婴儿哭泣的时候,他们可能是饿了、渴了、累了,或者是该换尿布了,或者是想要被抚摸。因为他们无法自己进食,无法给自己换尿布,所以哭泣是他们让自己恢复平衡的办法——让照顾他们的人做好该做的事,从而让他们回到平衡状态。如果照顾者没有回应,就会出问题。婴儿不能重新进入平衡状态,会变得更加痛苦。

〇佩里医生:是的,如果我饿了,我会起来给自己做一个三明治——我可以进行自我调节。但就像你说的,婴儿只能依赖照顾者的帮助,从外部得到调节。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能够积极回应的照顾者会帮助婴儿的大脑建立自我调节的能力。在帮助婴儿调节痛苦情绪的时候,我们最有力的工具之一就是节律。

●奥普拉:为什么这么说?

〇佩里医生:所有生命都是有节律的。自然界的节律已经嵌入我们的生物系统,这从子宫时期就开始了。那时,母亲的心跳会产生有节律的声音、压力和震动,被发育中的胎儿感知到,向正在成形的大脑输入持续不断的节律信号。这些体验会创造强有力的连接——其本质就是记忆——将每分钟60~80次的节律和平衡的感觉连接在一起。每分钟60~80次是成年人的平均静息心率 。胎儿感受到这种节律的时候,也就是处于平衡状态的时候,与之伴随的感觉是温暖、满足、滋润、安全。出生以后,这个节律仍然可以让婴儿感到舒适和安慰。而缺乏节律,或者高频率的、多变的、不稳定的感觉输入模式,都与威胁感相关联。

当我们轻轻摇晃哭闹不安的婴儿,这种有节律的运动就会激活关联安全感的记忆。婴儿会感到身处平衡状态,从而平静下来。

另外,如果照顾者在轻摇婴儿的同时对婴儿微笑、轻柔拍打、提供温暖和关爱,就会强化节律和良好的调节状态之间最初建立的连接记忆。照顾者的气味、抚触、微笑和声音也和安全感连接在一起。身心健康的根基就是节律和良好的调节状态。当我们给予婴儿细致的关注、及时的回应,并尽心养育,婴儿的大脑调节之树(Tree of Regulation)的根系和主干也就搭建起来了(见图二)。

●奥普拉:也就是说,当你在充满关爱、支持、被尽心养育的环境中长大,你哭泣的时候有人会回应你的需要,你的大脑调节之树就会发育成长。大脑网络让你能够进行自我调节,建立健康的人际关系。

〇佩里医生:是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值得仔细研究。首先,就像我们讨论过的,我们有重要的神经网络负责调节——其中包括我们的应激反应系统;其次,神经网络还负责建立和维护人际关系;最后,神经网络还负责奖赏 。当这些神经网络都被激活,它们就会让我们感到愉悦。当这三个系统开始连接在一起,就创造了我们的基础记忆。所以我们从其他人那里得到表示接纳和温情的信号时,会感觉处于平衡状态,还有那种得到奖赏的愉悦。一个人构建关系的能力,帮助他人调节以及自我调节的能力,给予他人奖赏以及获得奖赏的能力,是连接家庭和社会的黏合剂。

图二/大脑调节之树

大脑调节之树由我们身体中的一系列神经网络组成,它们的作用是帮助我们处理和应对压力。我们习惯用“压力”这个词来表达负面意象,但压力其实只是反映了我们身体中一个或多个生理系统的需求。饥饿、口渴、寒冷、做计划、职场晋升,这些全都会带来压力。压力对个人发展有着积极的作用,也是成长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学习、掌握新技能和提高复原力 的关键要素。而决定压力是积极的还是具有破坏性的关键因素是压力的模式,如图三所示。

我们有一组核心调节网络或神经系统。这些神经系统起源于大脑较低层区,伸展遍及整个大脑。它们协同工作,使我们在面对各种压力源的时候能够继续保持自我调节的能力。

总之,这棵大脑调节之树的分支会直接或间接影响大脑的所有功能(比如思考和感觉)以及身体的所有功能(比如心脏、胃、肺、胰腺和其他脏器的功能)。它们一直在竭力保持稳定,让一切都处于平衡的状态。

●奥普拉:调节、关系和奖赏。

〇佩里医生:对,当积极做出回应的细心的照顾者来到哭泣的婴儿身边,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会发生。婴儿会感觉到痛苦之后重新调节到平衡状态的喜悦,也会体验到人际互动时的视觉、嗅觉、触觉、声音和活动。照顾者带来的充满爱意的感觉开始与快乐的记忆连接在一起。在成千上万个时刻,每当照顾者对婴儿的需求做出回应,婴儿的大脑就会将这种良好的互动关系与得到奖赏的愉悦感和调节后的平衡状态相连接。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细心、体贴和积极回应的照顾者,你就能帮助婴儿把促进大脑发育的最重要的三个部分强强连接,为婴儿的大脑调节之树打下健康的根基。

另外,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这些亲密互动的体验构成了婴儿对人类的世界观。一个始终如一的、温柔而有爱心的照顾者会帮助婴儿建立一种内在信念:他人是可信赖的、有安全感的、充满关怀的。

●奥普拉:他们会认为,帮助我进行调节的人不是坏人。当我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有办法解决。他人是可信赖的,会支持我。

〇佩里医生:是的,这是一种卓越而强大的世界观。我们都知道,与他人的连接可以给我们带来得到奖赏的愉悦感和调节良好的感觉。它会促使我们与老师、教练和同学进行交流,带来越来越积极的互动关系,丰富我们的内在体验目录。大脑是创造意义的机器,总是努力去理解世界。如果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是“人都是好的”,那我们就会从他人身上发现期望中的好,在与他人的互动中投射 这种期望,从而真正激发出他人好的一面。我们的世界观会内化为自我实现的预言,投射我们的期望,最终得到我们期望的结果。

许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在芝加哥的奥黑尔机场,准备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那天因为下雪,所有航班都延误了,登机口附近挤满了神情沮丧的人。我身边坐着一位年长的绅士。他穿着一身非常昂贵的西装,戴着劳力士手表,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每当检票员宣布航班要继续延误的时候,他都会气恼地嘟囔几句,用力抖一下手中的报纸。

我看到一对神色疲惫的年轻夫妻,正轮流扶着他们蹒跚学步的女儿,在登机口附近走来走去。几个小时过去了,等候的乘客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而那个小女孩却一直面带微笑,不停地探索和触摸她看见的一切。

当检票员走出来,再一次宣布航班延误的时候,我身边的老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冲到了检票员面前,高喊着要求见她的上司:“我是金牌乘客,我认识董事会的人。我要去克利夫兰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在他不停地大吼大叫时,整个等候区都安静了下来。

可怜的检票员看向窗口,指着窗外的大雪说:“很抱歉,先生,我们已经尽全力了,但我们真的无法控制天气。”那位老人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在我的认知中,如果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粗鲁凶恶地对待别人,这个人肯定是个浑蛋。但是当我转头看向那个小女孩,却发现她正仰着头,仿佛在努力想要搞清楚,为什么大家在这个老人说话的时候都安静下来了。在她的认知中,所有人都是好人,所以无论这个老人有什么样的行为,他都是好人。

她径直走过去,站到这位老人面前,将一双黏糊糊的小手放在老人的膝盖上,冲他微笑。老人皱皱眉,抖开报纸,挡住小女孩的脸,继续看报。我的认知进一步得到了强化:他甚至对一个小孩子都这么凶,简直是个超级浑蛋。

小女孩愣了一下。显然,她认为这是一个游戏——因为人都是好的,不是吗?她笑着将老人手中的报纸拉下来,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觉得老人是她的游戏玩伴。

“哦,天哪,”我心里想,“这可有麻烦了。”但我想错了。小女孩是对的。

小女孩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老人只好认输地摇摇头,也向小女孩露出微笑。小女孩的“善意投射”感染了老人,将他心中最好的那一面激发了出来,而小女孩的认知也因此得以强化。在随后的三十分钟里,一老一小真的玩起了游戏。老人甚至跪在地上,驮着小女孩在拥挤混乱的等候区爬来爬去——他那一身昂贵的西装算是完了。

小女孩的投射引发了她的期望——人都是好的。这要感谢她内化的世界观,感谢那成千上万个充满爱的时刻,她的父母、家人和所有照顾她的人,用爱守护她,给予她关注和回应。

●奥普拉:但是,如果婴儿时期没有得到这些积极的养育回应,又会发生什么?比如说,如果一位母亲只能自己养育孩子,没有人帮她,或者她陷入了抑郁,或者家庭中存在暴力关系,那又会怎样?她也许真的想要当一个有爱心、有责任心的母亲,但在这种条件下,有可能吗?

〇佩里医生:这是我们社会的核心问题之一,有太多父母在照顾孩子的时候缺乏必要的支持。结果也可想而知,那些不堪重负、身心俱疲、自身处于失调状态的父母,很难像自己期望的那样,耐心地去调节孩子的状态,帮他们恢复平衡。而这会从两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对孩子造成影响。

第一,这会影响孩子应激反应系统的发育(见图三)。如果婴儿因为饥饿、寒冷和恐惧发出求助信号,而照顾婴儿的人却因为在忙其他事情,无法及时对婴儿做出回应,那么婴儿的应激反应系统就会以长期持续和不可预见的模式被激活,逐渐发生调节紊乱,导致一些重要系统的敏感化。

在长期的创伤案例中,大脑调节之树的核心调节网络发生了适应性改变,以便更好地应对当前的挑战。人体系统会努力让你保持平衡状态,但它会遭遇困难,耗尽能量。在这些长期创伤案例中,哪怕那些挑战已经过去,系统的改变却被保留了下来。一个生活在家庭暴力中的孩子会变得过度警觉,不停地在家中搜索一切充满威胁的信号。在课堂上,孩子不能注意听老师讲课,结果就是他会被贴上注意缺陷障碍(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简称ADD)的标签,其实他只是适应不良

图三/应激激活模式

压力的长期影响由应激激活模式所决定。当应激反应系统以不可预见的、极端的、长期持续的模式被激活时,这个系统就会变得过度活跃,产生过度强烈的反应,也就是敏感化。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变化会导致功能脆弱性。因为应激反应系统涉及大脑和身体的所有部位,于是情感、心理和身体健康的一系列风险都将随之产生。与之相反,当应激反应系统以可预见的、适当的、可控制的模式被激活,可以提高机体的耐受力,比如在学习、运动、音乐等方面不断挑战自我,培养出更强大、更具灵活性的应激反应能力——复原力。

第二个重要影响与建立人际关系的过程有关。如果婴儿在建立对世界的认知时,他的照顾者总是不能及时给予回应,或者偶尔出现粗暴、负面、冷淡和忽视的行为,婴儿就会形成一种不同的世界观。

我们有一个与幼儿园合作的项目。在那里,我们观察学生和老师之间的互动。有一个班的老师年轻而充满热情,教学非常认真。开学的时候,那位老师热情地向每一个孩子打招呼,微笑着拥抱他们。整整一天,她都在特别耐心又投入地和孩子们互动。

我们注意到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在躲避和这位老师的亲密接触,甚至不和她对视。当老师拥抱她的时候,她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我们得知,这个孩子的母亲生活负担很重,因此情绪压抑,而且她们家里没有其他成年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位老师对其他孩子依旧热情洋溢、温暖如春,但对这个孤僻、悲伤的小女孩却越来越丧失积极的态度。你可以想象到,这个小女孩的世界观是这样的: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大约一个月以后,班里举行活动时,小女孩举起了手,想要寻求帮助。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积极主动。她把手举得高高的,不断挥舞,但那位老师正和另一张桌子边的孩子互动,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老师和其他孩子一起欢笑着,小女孩看了一会儿,就慢慢放下了手。在那一年之后的时间里,她再没有请求过帮助。

这个项目结束以后,我们请那位老师看了我们拍的视频。她看着看着就哭了,感到非常愧疚。她并非有意要忽视那个小女孩,只是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一些相互往来的社交回馈,才能继续保持关注对方。小女孩的内在认知是“我不重要”,当这种认知被投射到课堂,就变成了她期望的现实。我们向世界投射什么,就会引发什么。而我们的投射就是基于童年时的经历。

●奥普拉:可以这么说,这个小女孩生命早期的基本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她的母亲只能独自一人承受生活的重担,因此变得疲惫而抑郁,无法像你说的那样,对女儿做到“守护、关注、理解和回应”,于是这个孩子的身心失去了平衡。如果这种养育模式发展成完全的忽视——基本需求被忽视的时间越来越长,求助的哭喊得不到回应,甚至反而会引来照顾者的愤怒和惩罚——孩子就会生活在持续的痛苦之中。无论怎样,她都失去了平衡。

〇佩里医生:是这样。也许这当中最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应激激活的模式。如果父母对孩子的态度持续稳定,始终如一,对养育充满热情,孩子的应激反应系统就会激发出越来越强的复原力。如果应激反应系统被长期激活,或者激活的模式比较极端,比如孩子遭受虐待或被忽视,他的应激反应系统就会变得敏感和功能失调。

我们自己还意识不到,但我们的确是在持续感知和处理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基于这种输入,我们的大脑和身体以各种方式做出反应,让我们和世界保持连接,生存下去,并健康成长。当我们偏离平衡状态,无法保持身心平衡时,我们体内的应激反应系统就会被激活,帮助我们恢复平衡。

大家都知道战斗或逃跑反应,它指的是我们处于恐惧状态时一系列被触发的反应。你的大脑会将你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潜在的威胁上,关闭不必要的意识活动(比如思考生命的意义,或者幻想即将到来的假期)。时间仿佛停滞了,你的心率会加快,使流到肌肉和其他器官的血液流动加速,有更多的血液为你的胳膊和大腿所用,为逃跑或者战斗做准备。人体会分泌出一种叫作肾上腺素的化学物质到血液中。肾上腺素给你一股强大的力量,并在体内产生许多其他的变化。

我们稍后会进一步讨论,这种唤醒反应并不是我们应对威胁的唯一方式。想象一下这种情况:你太弱小了,无法赢得战斗,也不可能逃跑。在这种情况下,大脑和身体其余的部位都会为受伤做准备。你的心率会下降。你释放出自身的止痛剂——阿片类物质 。你脱离了外部世界,在心理上逃进自己的内心世界。时间似乎慢下来了。你可能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场电影,或者飘浮起来,能从另一个视角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是另一种适应能力的一部分表现,被称为解离(dissociation)

对于婴儿和非常小的孩子来说,解离是一种很常见的适应策略。战斗或逃跑策略无法保护你,但“消失”也许可以。你学会了逃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你进入了解离状态。随着时间推移,你退回到内心世界的能力越来越强,因为那里是安全的、自由的、可控制的。这种敏感的解离能力的关键影响就是让你成为一个取悦者。你会不断顺从他人的要求。你发现自己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避免冲突,确保与你互动的人感到满意。你倾向于采取各种解离性质的行动,因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免于失调。

对于因为创伤而导致应激反应系统发生变化的人,寻求平衡会成为一种令人精疲力竭的挑战。为了避免痛苦,人们可能会采取极端的、最终将产生破坏性的调节手段。

●奥普拉:我和英国喜剧演员拉塞尔·布兰德曾经谈论过如何从情绪失衡中寻求解脱,那时,他已经戒毒十一年了,但他却在不久之前发表了一篇很有影响力的文章,讲述他几乎每一天都想着海洛因。“毒品和酒精不是我的问题,”他写道,“现实才是我的问题。毒品和酒精是我的解决办法。”

拉塞尔告诉我,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感觉到和周围的人都很疏远。他来自单亲家庭,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他们的生活一直都很贫穷。他说自己很困惑、孤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情绪。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他“无法分清痛苦从哪里开始,自己又是从何时走向毁灭”。他养成了一些危险的习惯,包括暴饮暴食、沉迷于色情作品,并最终染上了严重的毒瘾。

“我无法做我自己。”拉塞尔说。在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激烈的内心风暴几乎把他压垮,那时,他常常庆幸毒品为他提供了一个庇护空间。

在拉塞尔戒毒的十六周年纪念日,他在社交媒体上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住院康复治疗、他的支持团队和辅导人员。他说:“我现在自由了,你也可以拥有自由。”

心灵导师加里·祖卡夫(Gary Zukav) 曾经说过:“当你发现自己对某种东西上了瘾,不要感到惭愧。你可以为之而喜悦。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存于世需要被疗愈的部分。而当你认真面对并解决你的成瘾问题时,你就是在完成最伟大的心灵任务。”

所有这些都表明,多年来我们一直都知道,毒瘾和创伤之间存在关联,但因此而死亡的人数仍然一直上升。佩里医生,通过你对受创伤者的治疗,你发现许多人吸毒的原因和我们以为的并不一样。他们不是为了自我放纵和享乐,甚至不是为了逃避生活,而是为了避免失调带来的痛苦和绝望,是这样吗?

〇佩里医生:当我们问一个人“你经历了什么”,我们常常会发现一段发展性创伤的历史。大多数遭遇发展性逆境的人都有长期失调的问题——他们很容易变得紧张和焦虑。有时候,他们觉得自己仿佛要从身体里冲出来,或者就像拉塞尔·布兰德描述的那样,内心世界掀起了风暴。稍后我们会进一步讨论,他们的核心调节网络已经变得过于敏感。

如果你在一个充满不可预见性、混乱和持续威胁的家庭或社区中长大,你的应激反应系统很有可能会发生改变。如果你的家庭中有虐待或者暴力行为,而本该养育和保护你的成年人正是你痛苦、混乱、恐惧的源头,那么应激反应系统的改变就会更加不可避免。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应激激活模式吗?即使没有严重的创伤事件,不可预见的压力和与之相伴的失控感也足以使我们的应激反应系统变得敏感——让它过度活跃,反应过于强烈——这正是产生内心风暴的原因。

还要记住,人类的情感是有感染性的,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想象一下,家中有一个情绪压抑、暴躁的父亲,工作没有前途,在社会上因为身份、地位或肤色而不受尊敬,每天回到家都是沮丧又颓废。这个父亲的内心风暴就会变成家庭的内心风暴。他的混乱也变成了家庭的混乱。他可以用酒精或毒品来缓解自己的痛苦,但一个药物滥用的父亲,一个酗酒、精神崩溃、绝望沮丧的父亲,会让他的孩子活在恐惧中。他也许很爱自己的孩子,很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希望孩子也过得不幸福,但混乱已经形成。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将这种混乱内化,恐惧总是如影随形。

当这样的孩子逐渐长大成人,自己也接触到毒品或酒精,他们也许会发现,这些东西能让他们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平静。这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快乐,产生了强有力的大脑奖赏效应,刺激了神经递质多巴胺的释放。他们会记住:摆脱痛苦就会带来快乐。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放松下来。当多巴胺的释放停止,他们会再次渴望服用这些成瘾品。对成瘾品的依赖程度,取决于他们的失调程度,以及生活中其他奖赏来源的性质和强度。

每一天,我们都会用各种奖赏装满我们的奖赏桶(见图四),而每一天的奖赏都会有所不同。有时是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有时是在当地社区做志愿者,你的奖赏桶会被装得满满的。而有些时候,我们的桶无法被装满。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期间,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发现装满奖赏桶比以往更加艰难。更多的人在这个特殊时期变得焦虑和抑郁,许多人开始用不太健康的奖赏方式填补空虚。

不断激活奖赏通路的问题在于,以这种方式产生的喜悦感会逐渐衰退。得到奖赏的感觉是短暂的。想一想,吃下一片薯片的快乐能够持续多久。几秒钟?然后你就会想要第二片薯片。烟草中的尼古丁也是一样,甚至是你爱的人的微笑。在看到它们的那一刻,感觉是那么美好。我们还会不断回忆,得到一些快乐。但这种被奖赏的强烈感觉会消失。所以,我们每天都必须重新装满我们的奖赏桶。

装满奖赏桶最健康的方式就是通过人际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能够让大脑产生奖赏效应,而药物滥用则会让关爱我们的人远离我们。对药物滥用的干预措施都是惩罚性的,会进一步增加痛苦,让人对成瘾品的依赖性更强。这些人本来已经被孤立、被边缘化和妖魔化,这时再遭受惩罚,只会让药物滥用的问题更加恶化。因为身心失调而求助于成瘾品,导致人际关系破裂,最终无法得到奖赏,这一过程不断循环,导致更严重的对成瘾品的依赖。这个毁灭螺旋会一直继续下去。

关于吸毒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对于自我调节良好、基本需求都能得到满足、拥有其他健康奖赏方式的人,毒品会对他们产生一定影响,但不会使之上瘾。

上瘾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我相信,许多沉溺于毒品和酒精的人,实际上只是想要对他们的痛苦和发展性创伤进行自我治疗。

●奥普拉:你讲的这些我也关注到了。有许多人都在服用药物来缓解焦虑,而我发现那种药只会让我入睡。因为我现在处于稳态 ,所以当我服用那些让我放松下来的药物后,就睡着了。

图四/装满我们的奖赏桶

激活大脑中的关键神经网络可以产生愉悦感或奖赏效应。这些奖赏通路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被激活,包括缓解痛苦(比如服用酒精饮品进行治疗,或者当应激反应系统因创伤而发生改变时,调整节律来缓解应激反应系统产生的焦虑);进行积极的人际互动(关系);利用可卡因、海洛因等各种成瘾药物直接激活奖赏系统(毒品);吃高糖、高盐或高脂肪食物;以及做出与你的价值观和信念相一致的行为(信仰)。

每一天,我们都需要装满我们的奖赏桶。上图中较粗的黑色虚线是我们需要的奖赏的最低水平。只有达到这一水平,我们才能感觉自己处于平衡和愉悦的状态。如果我们每天得到的奖赏在这条线以下,我们就会感到苦闷;如果我们得到的奖赏在较粗的黑色虚线以上,我们就会感到满足和平衡。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求奖赏。

许多人都有机会得到健康的奖赏(A):通过从事与我们价值观相一致的工作、去教堂做礼拜或参加志愿服务,产生大量积极的人际交往。如果缺乏强有力的人际关系和连接,会让一个人更容易滥用其他不那么健康的奖赏方式(B)。

健康的奖赏组合包括:进行积极的人际互动,从事与你的价值观相一致的工作,每天保持健康的节律,享受美好的性生活,以健康的方式进行自我调节,这些都能够帮助我们远离那些单一的、不健康的奖赏方式,比如药物滥用和暴饮暴食。

〇佩里医生:是这样。有可能你朋友服用的抗焦虑药物的剂量,足以让你入睡。

●奥普拉:有时他们服用药物的剂量是我的两倍。我在想:大家怎么都睡不着觉呢?不过,如果你的应激反应基线已经升高,你确实需要更多的抗焦虑药物来降低你的基线。而且,即使有些人并没有表现出高度警觉或者焦虑的状态,他们的神经系统也是过度活跃的。

〇佩里医生:是的,服药能够缓解。但要彻底摆脱对成瘾品的依赖,我们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人“经历了什么”,才能够真正解决他们的问题。

●奥普拉:对。“你经历了什么”一直都应该是首先要问的问题。

〇佩里医生:这就是以发展为基础、以创伤为切入点的研究视角如此重要的原因。药物滥用对我们的许多系统都造成了冲击,其中包括教育、心理健康、卫生、执法、少年法庭和刑事、家事法庭。要在我们的社会中找出一个不存在问题的角落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有良好的意愿,我们有善良的民众,我们耗费了大量资金,但我们没有取得任何成效。因为我们不了解让人们对成瘾品产生依赖的潜在机制。

●奥普拉:我们需要了解,受创伤者更容易沉溺于各种成瘾品,因为他们的应激反应基线和别人是不同的。

〇佩里医生:这又回到了失调问题。人们总是倾向于保持平衡,寻求舒适,装满奖赏桶。而最强大的奖赏就是关系。积极的人际互动是有益的,能够让人实现自我调节。如果一个人无法找到关心自己、支持自己、愿意与自己共度美好时光的人,他就会采用不健康的奖赏与调节方式,包括过度饮酒,服用成瘾性药物,过量摄取高糖、高盐或高脂肪食物,沉迷于色情作品,自残,或者将大量时间用在电子游戏上。连接感能够抵制成瘾行为的诱惑。这才是关键所在。 G9so7/opdELTZELpGnVVQ1Hqp58ow5fL37CW9CFYBBzu56crpdNKU3W9fEZZJj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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