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契至成汤八迁的四个世纪内,黄河中下游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临汾盆地的陶寺文化衰亡了,曾经威赫一时的有唐氏在内乱中被消灭了。环嵩山地区的有夏氏之君大禹通过治理大洪水,树立了绝对的权威,取代唐尧、虞舜,成为中原各氏族部落的共主。
约公元前2072年,夏禹率军南下攻屠三苗,大会诸侯于涂山,建立了第一个世袭制国家——夏朝。关于夏朝建立者是禹还是启,学术界多有争论。顾颉刚先生曾断言“禹与夏没有关系,是我敢判定的”。但是近年来出土的考古材料,明确无误地确认了大禹建立了夏朝。战国楚简《清华简·厚父》载:“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竹简残缺十字,应是叙述大禹治水的功德,新近出土的遂公盨(xǔ)铭文中开篇即云“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乃差地设征,降民监德”,可与出土的《清华简·厚父》相印证。禹作为夏王朝的创建者应是确凿无疑的。
大禹择都于颍河畔的阳翟(今河南禹州附近),制定刑法,确立官制。夏朝刚建立之初或许只能勉强算是早期国家,然而自此以降,中原地区大为改观,不再是万邦林立,一盘散沙。各路诸侯俯首听命于高坐殿堂的大禹,凝结成命运共同体,踏上迈向文明时代的康庄大道。
《史记·殷本纪》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如此一来契也应该是遵从夏禹的地方诸侯之一。但这是后世史书的假托之辞,因为那时候契尚在冀中滹沱河流域,远离中原洪水泛滥区数百里,不大可能南下辅佐大禹治水。
大禹像(汉代石刻)
契大致跨越禹、启父子二人的在位年代。夏朝初年的统治中心在今河南中部的郑洛地区,大禹定都于阳翟,启居于黄台之丘,太康、仲康都斟鄩(zhēn xún,今河南偃师境内,或即二里头文化遗址),均在这一区域内。大禹建立夏朝之后,以其无私成其有私,抛弃了当时政治领袖产生的“潜规则”——推举制,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启,开创了世袭制的先河。
夏王朝在建立的第一天就充满了阴谋和血腥味。《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说,夏禹希望儿子启继承王位,但“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担忧儿子德才不配位,于是假意宣称要禅让给德高望重的伯益,暗中却大肆培植启的势力。禹死之后,伯益继位。屈原《天问》中说,启想取代伯益而做国君,没想到会忽然遭到灾难(被拘禁),却又从拘禁之中逃脱出来,伯益的弓箭手向启交出武器,以示投诚。
启以暴力杀掉伯益之后,取得了王位,尽情享受其父披荆斩棘、饱受风雨之苦换来的安逸日子。启在钧台召集诸侯,举行大型酒宴。即位的第十年,在天穆之野舞《九韶》,举行大规模的祭天典礼。早期文献及近年出土的考古材料,都说启是一个失德或德薄的君主。
《墨子·非乐上》引用逸书《武观》云:“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启纵乐放荡,沉湎于酒乐之中,尽情歌舞,连天地鬼神都看不顺眼。)战国楚简《清华简·厚父》亦称:“启惟后,帝亦弗巩启之经德。”这是说天帝担心启德薄,与《武观》所说相吻合。
启还西征有扈氏(今陕西西安鄠邑区西南甘峪和甘亭一带),战于甘泽。《吕氏春秋·先己》中说,夏启与有扈氏战于甘泽,夏启败北。六卿请求再战,夏启颇有自知之明,认为“吾地不浅,吾民不寡,战而不胜,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从侧面印证了史传文献与出土材料中有关夏启德薄的记载。
根据《墨子·耕柱》的记载,启“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制成九鼎。昆吾,在今河南新郑、新密一带。新密的新砦(zhài)遗址与启所居的“黄台之丘”相关。虽然世传九鼎是大禹铸造的,但是笔者宁可相信墨子的话,是启铸九鼎于昆吾。唯有坐收先人之成,崇尚“丰亨豫大”的启,才会在远征有扈氏之后,不惜民力,开采中条山的铜矿,在“黄台之丘”旁边的昆吾,完成这一标志着坐拥河洛、挥令诸侯、一统中原,足以彪炳千古的“王朝形象工程”。
夏铸九鼎
夏铸九鼎的历史意义重大,它翻开了青铜时代的第一页。九鼎作为王权的象征,让抽象的权力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它以物理形式表达王权,使得王权成为一个触手可及、睁眼可见、实实在在的具体物质。启铸九鼎,确立了垄断性、强制性的王权,这是国家与复杂酋邦的最大区别,标志着夏王朝获得了历史性的跨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家。
九鼎一问世,就成为先秦时期政治权力上独一无二的标志物,如同海面上一条漂流不定的木舟,随着王朝的沉浮更迭而不断易手。夏亡,九鼎从夏桀手中转移到商汤手中。商亡,周武王又从商纣王手中夺得九鼎,将战利品置于洛邑旧城。周成王时,周公旦在旧城东北的郏鄏(jiárǔ)营建新邑洛,将九鼎挪移到郏鄏新城,安放在明堂,并召集诸侯,正式宣告定鼎中原,确立了周天子“天下共主”的至尊地位。
二里头文化陶鼎
在那个兵马强者为雄的乱世,任何有野心的人,都会对九鼎垂涎三尺。夏启铸鼎之后一千四百年,即公元前606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兵锋到了洛邑城下,震撼了摇摇晃晃的东周王朝。
周定王已无力秀肌肉,只好派出王室宗臣王孙满去慰劳楚庄王。楚庄王却向王孙满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楚庄王问鼎,这是对周王“天下共主”权威的一次赤裸裸的挑衅。
九鼎究竟长得如何?鼎,是上古时期用于烹煮食物的炊具。今人可从二里头文化遗址出土的陶鼎去拟想九鼎的模样。典型的陶鼎通体浑圆,高40厘米,口径30厘米,敛口,鼓腹,圜足,下有三个刀形扁足支起。夏时的九鼎以青铜铸就,也有三足,但外形方正典雅,散射出幽幽的金黄光芒,泛着令人敬而生畏的威权魔力。
有幸亲眼看过这一王权至尊象征物的,肯定不在少数,王孙满就是一位。但是楚庄王却从未见过,倍感稀奇,以为得此神物,天下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王孙满如此向楚庄王描述:九鼎上浮雕着各地物产的图像,各种东西都刻在上面了,让百姓知道神物和恶物。晋郭璞注《山海经》时说:“像在夏鼎,《左传》所谓‘饕餮’是也。”可见九鼎上还铸有饕餮之纹。
王孙满最后说了一句:“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以此告诫楚庄王,周王室虽然衰落了,但楚庄王还是没资格询问九鼎的轻重大小。
在周王室岌岌可危之际,王孙满及时给头脑发高烧的楚庄王泼了一大盆冷水,终于将他劝退,漂漂亮亮地化解了一场政治危机。
夏启铸造九鼎于昆吾之时,契或许尚在滹沱河畔游走,为商族民众的温饱问题而烦恼,绝对不会对数百里之外九个金灿灿的铜鼎产生兴趣。契也断断料不到,四百多年后“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夏王启苦心铸就的九鼎将落到自己的子孙手中,子孙们会建立一个延续近六个世纪的青铜王朝。
及至启的儿子太康,沉湎于淫乐之中,朝政腐化。大禹苦心经营的事业开始崩解,中原地区各方国、部落渐渐失去向心力,甚至起了叛逆作乱的不臣邪念。彼时,契在滹沱河南岸的番,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他的儿子昭明成了商族的领袖,正准备南迁泜河,向中原腹地靠拢。
与之同时,与商族关系密切的东夷族,也觊觎富饶的洛阳盆地,不断西进,蚕食夏王的领地。东夷有穷氏的酋长后羿凭借着高超的射术,率其部属,进占夏都斟鄩。
太康只知过着飞鹰走狗的骄奢日子,对包藏祸心的后羿毫无戒备。太康身为国君,严重失职,在远离国都斟鄩两百余里之外的“有洛之表”(洛河南岸一带)狩猎游玩,数月不归。后羿顺利地窃取了夏朝的权柄,扶植太康的弟弟仲康为王。但仲康只不过是后羿的玩偶,虚有其位。
精通射术的后羿(东汉石刻)
仲康死后,后羿将仲康的儿子相撵走,自己独揽大权。夏王相被迫流亡帝丘,投靠同姓诸侯斟灌氏、斟鄩氏。帝丘,在今天河南濮阳一带,二斟位于濮阳邻近的范县境内。夏王相东徙帝丘,处于华夏集团与东夷集团之间的交叉地带。
夏王相——史书称之为帝相,为了站稳脚跟,不断东扩,征讨淮夷、畎(quǎn)夷、风夷、黄夷,它们都属于东夷部落。夷夏融合,夏的实力进一步得到了加强。江苏省连云港市发现的藤花落古城,有内外双重城垣结构,外城面积约14万平方米,内城面积约4万平方米。藤花落古城始建于尧舜时期,是淮夷部落的一座具有防卫功能性质的史前城址,据研究废弃时间在夏朝初年,或许与帝相征淮夷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