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司马迁《史记·殷本纪》的记载,殷商始祖——契大致生活在唐尧、虞舜、大禹之际,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契的降生很传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他的生母简狄,是有娀(sōng)氏之女,帝喾(kù)的次妃。一日,简狄与两位同宗女子,“三人行浴”(三个女人去洗澡),在野外见到玄鸟产卵(玄鸟就是飞燕)。简狄可能有点饿,捡取飞燕所产之卵吞食下肚,结果怀孕生下契。后来,契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册封于商,赐姓子氏。契的部落就以地为名,号曰商族。
简狄吞鸟卵而生商的神话,在先秦典籍中屡见不鲜。如《诗经·商颂》中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屈原《楚辞·天问》中也写道:“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商族就被视为“玄鸟传人”,载入《诗经》和《楚辞》。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殷墟花园庄东地出土的一版卜甲中,竟然出现上玄下鸟的一个合文( ),这是卜辞中的孤例。这版卜甲的年代是商王武丁时期,刻有卜辞十七条,其中第十条说:“辛卜,贞:往 。疾不死?”意思是向玄鸟祭祀,祈求玄鸟神灵的佑护,保佑病患不死。
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拓片
古之人不余欺也!动人而又神秘的玄鸟生商传说,得到了考古文物的实证。
一个即将闪耀历史的伟大民族,竟然由一粒寻常的鸟卵孵化出来。这绝非后世某个人醉迷时的胡编臆造,而是上古社会反映人类起源的一种感生神话。
正史中记载,上古帝王或圣人的降世往往伴生着奇异的征兆,通常称之为感生神话。感生神话所感之物大都是动植物,以及雷、电、星辰、日、月等自然现象。比如黄帝之母附宝在郊野看见闪电环绕着北斗七星,受到惊吓而怀孕;颛顼之母女枢看见北斗瑶光之星,贯月如长虹,飞入腹中而怀孕;唐尧之母庆都在河边游玩,与一条赤龙交感而怀孕;大禹之母脩(xiū)己见流星穿越昴宿,在梦中与流星交感,又吞吃神珠薏苡,她拆开前胸而产下大禹;周人始祖弃之母姜嫄踏着巨人的足迹,腹中颤动而怀孕;等等。
感生神话是远古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反映出蒙昧时代的原始先民由于对生育现象无法作出科学合理的解释,因而对人类起源产生的一种美妙的朦胧假设。
感生神话很多与部落或氏族的图腾崇拜相关,有的能与出土文物相印证。如庆都感赤龙而生陶唐氏之君帝尧,赤龙就成了陶唐氏的图腾。夏朝时,帝尧的后裔被称为御龙氏,就源于陶唐氏的龙图腾崇拜。山西陶寺遗址是陶唐氏的文化遗存,此处发现了彩绘蟠龙纹陶盘,盘内朱地彩绘一条蛇形龙,是迄今为止中原地区发现最早的龙图像。这是对庆都“感赤龙交”而生尧传说的最好诠释。
简狄吞吃鸟卵感生殷契的传说,反映了早期商族中曾经盛行鸟图腾崇拜。从殷墟甲骨卜辞中,也可以寻觅到早期商族鸟图腾崇拜的蛛丝马迹。
陶寺遗址彩绘蟠龙纹陶盘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记载,有一个叫王亥的人,两手抓住一只鸟,在吃它的头。
这个行为怪诞的吃鸟人王亥是谁?
他就是卜辞中的“高祖王亥”,商族发展史上一位极为关键的人物。
亥,在甲骨卜辞中像一只被剥净了皮、浑身滑溜溜、正要下油锅的猪。但是“王亥”二字连写时,“亥”的字形从鸟从亥,亥字上冠一鸟。有时“亥”还跟“隹”(燕之类的短尾鸟)组合成“萑”“崔”等字形。这说明作为殷商民族的先祖,“王亥”与鸟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
《山海经》中的王亥与卜辞中的王亥,不但名字相同,而且形象也相近。
在商王康丁时期的一版甲骨卜辞中,王亥的“亥”头上站立着一鸟,鸟头上还有一只手,作捕捉状,准确无误地诠释了《山海经》中的描述。
《山海经》中的王亥形象
甲骨卜辞中的王亥字形
两者之间的不谋而合,绝非简单的巧合。这不但说明了早期的商族是一个食鸟部落,以捕食鸟类为生,而且与简狄吞鸟卵的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王亥食鸟头、简狄吞鸟卵,都是商族渴求获取自然神力的一种表象,很明显早期的商族中曾经盛行着鸟图腾崇拜。
商族与玄鸟结下不解之缘,他们对鸟类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在于省吾所著的《甲骨文字释林》中,“隹”部下的字共108个,居所有动物类部首之冠。“隹”部中与祭祀有关的字有11个,更是其他动物类部首所不能比的。
殷墟出土的器物盛行鸟形纹饰,如为数甚多的鸟形酒樽、鸟形玉制品等器物。鸟类形象多见于礼器,可见对鸟类的尊崇成为商族宗教祭祀观念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而这些应该与早期商族中流行的鸟图腾崇拜相关。
距今五六千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华夏大地上生活着众多的不同族群,各有各的风雨和灿烂,如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共同缔造了伟大的中华文明。按照严文明“重瓣花朵”模式所说,黄河中游地区是华夏族的中原文化区,黄河下游地区是东夷族的海岱文化区,黄河上游地区是西戎部落的甘青文化区,华北燕山地带是戎狄部落的长城文化区,长江中游地区是苗蛮族的江汉文化区,长江下游地区是百越族的太湖-钱塘文化区。
华北燕山地带的戎狄部落是商族的族源之一。契的母亲简狄来自有娀氏。根据《淮南子·地形训》记载,有娀氏在不周山以北,有二女,长女叫简翟,次女叫建疵。这里的简翟就是简狄。不周山在中原的西北方,也称为幽都之门。东汉高诱说,幽都在雁门以北,也就是今天山西右玉县附近。所以,殷商始祖契的母族有娀氏当生活在山西西北、内蒙古岱海地区,以及河北北部一带,是戎狄部落的一个氏族。
有娀氏可能就是有戎氏,尚处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那时,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以至于司马迁说简狄是帝喾的次妃,但契却不是帝喾的亲生儿子。
契的降生,可能有一段难言的隐情。
《史记》中说简狄等“三人行浴”,“三人行浴”这四个字可能暗含淫乱的意味,是母系氏族社会族外群婚的真实写照。母系族外群婚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母系血缘的族群之间进行婚配,大多以男女野外媾合形式进行。这就是“简狄吞鸟卵而生商”神话产生的社会背景。有可能是简狄“行浴”时与某人野合,之后便怀上契。
这样的神话后来也广泛流传于东北地区的游牧民族,如扶余、高句丽、鲜卑。《高句丽好太王碑文》中就称,高句丽族的始祖邹牟王(朱蒙)是天帝之子,母亲是河伯女郎,剖卵而生邹牟王。甚至到了明末清初之际,在满洲族中也流传着相同的始祖神话。皇太极远征黑龙江时,一个叫穆克希克的虎尔哈人给他讲了祖先的故事。他的先辈们世代居住于长白山脚下的布勒瑚里湖,父老相传,三仙女恩古伦、正古伦、佛库伦来布勒瑚里湖洗澡。佛库伦捡得一只神鹊衔来的朱果,含在嘴里,吞下肚,就怀孕了,生下布库里雍顺,他就是爱新觉罗氏的祖先。
穆克希克与司马迁相距将近两千年,他生活在远离中原的黑龙江偏僻之地,几乎不可能读过《史记》。但在穆克希克的故事中,除了佛库伦吃的是朱果,而不是鸟卵,其他的与《史记》中记载的简狄生商基本相同,有点不可思议吧。
这是因为商族与扶余、高句丽、鲜卑、女真都出于北方戎狄系统,他们都在讲述一个相同的祖先故事。
除了北方戎狄部落,黄河下游的东夷族也对商族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司马迁称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说明有娀氏与帝喾联姻过。
帝喾何人?高辛氏之君也。
史书中记载,帝喾高辛氏为东夷族的先祖。如《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少皞又作少昊,是东夷族的首领。《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帝王世纪》曰:“少昊帝,名挚”。而根据《史记·五帝本纪》,帝挚是帝喾二子之一。以此推断,少昊为帝喾之子。
东晋王嘉《拾遗记》中也记载:“帝喾之妃,邹屠氏之女也。轩辕去蚩尤之凶,迁其民善者于邹屠之地,迁恶者于有北之乡,其先以地命族,后分为邹氏、屠氏。”少昊、蚩尤都是东夷系统的传说人物 ,所以帝喾与东夷族应当有着千丝万缕般的关系。
新石器时代晚期,东夷族的势力范围向北扩展到河北一带,与燕山地带的戎狄部落频繁往来,两者之间互相通婚,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所以司马迁说,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
帝喾的都城——亳,处在东夷族与华夏族两大集团的交会地带,后来成了商族早期的政治文化中心。《史记集解》中说:“契父帝喾都亳,汤自商丘迁焉,故曰‘从先王居’。”成汤将都城迁至亳之后,商族势必与邻近的东夷族产生千丝万缕的关系。史书上的“从先王居”就是将契视为帝喾的儿子,这说明商族文化与东夷文化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传承关系。
早期商族的鸟图腾崇拜,应来自东夷族。
东夷族是个典型的鸟图腾崇拜民族,东夷集团的核心部落——少昊(皞)氏以凤鸟为号。少昊(皞)氏之君叫挚,挚就是一种凶猛的飞禽。官名也以鸟禽来称呼。少昊部落则是由二十四个崇鸟的氏族构成的。
商族也盛行鸟图腾崇拜,这并非偶然。《史记》中有简狄吞鸟卵而产契的传说;《山海经》中也有王亥两手抓鸟食其头的记载;卜辞中有“高祖王亥”从鸟从亥的字形;甚至连无血缘关系的帝喾,也成为殷商祭祀的祖神之一——《礼记·祭法》中记载,“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诸如此类可证明商族身上有深厚的东夷文化烙印。
这个曾经盛行鸟图腾崇拜,与北方戎狄和东夷族均有密切关系的商族,是如何由一个北方燕山地带原始落后的母系氏族,进而主宰中原,建立一个长达六百年的青铜王朝的?
除了北方戎狄文化和东夷文化,殷商文化的最终形成还与中原地区的大司空文化、后冈二期文化和燕山地区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