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桀统治期间,二里头文化迈入“黄金年代”,整个遗址面积陡然扩增到逾300万平方米,处在它的巅峰阶段。
在第五区,一个规模庞大的宫城横空出世,宫城城墙轮廓近似长方形,东墙长约378米,西墙约359米,南墙约295米,北墙约292米,占地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相当于四分之一个天安门广场。
宫城是二里头遗址的核心空间与政治中枢,整个城市建设都是围绕宫城而展开的。
宫城东部是贵族居住区,这里分布着众多的中型夯土房址,发现了玉石钺(yuè)、玉琮、白陶器等等级较高的遗物。贵族们死后,安葬于宫城东北面的墓葬区。
宫城正北面是祭祀区,这里发现大量与祭祀相关的建筑遗迹,诸如圆形地面建筑物、长方形半地穴式建筑以及附属的墓葬等。
紧邻宫城南城墙的是半封闭的绿松石作坊区,绿松石象征着荣耀与成功,这里加工生产的绿松石制品色泽鲜美,深受夏王朝贵族们的喜爱。二里头二期3号宫殿南院M3墓葬随葬的绿松石龙形器或许就出自这个作坊区;绿松石作坊区以南的青铜作坊区,与宫城相距约200米,面积超过1万平方米。这里出产的青铜礼器诸如铜爵、铜斝,代表着贵族的身份与地位。
这个时期最重大的扩建工程,就是宫城中的两个宫殿建筑群,一个是宫城西南的建筑群,另一个是宫城东北的建筑群。两个建筑群相距150米。由于冒出大型的宫殿建筑群,不断压缩“井”字形主干道的宽度,宫城更加拥挤。
二里头宫城布局图
宫城西南部建筑群包括宏伟的1号基址、7号基址、8号基址及9号基址,凝聚了夏王朝的实力。其中1号基址是二里头遗址甚至早期中国建筑物的杰出代表。
1号基址略呈正方形,坐北朝南,东西长约108米,南北长约100米,占地面积9585平方米,其建筑应是夏朝统治者的宫殿,《考工记》中称之为“夏后氏世室”。
1号宫殿坐北朝南,不但是上古时期生活经验的体现,更是王权之尊的象征,这也是数千年来中国皇家宫室的本源。《易经·说卦传》中的“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1号宫殿坐落在二里头遗址的中心位置,高出地面近一米,俯瞰四周,完全如《吕氏春秋·慎势》中所说的:“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这种“择中立国”、“择中立宫”、高高在上的早期王权思想,在这座宫殿的建筑格调上充分地体现出来。
二里头遗址的1号宫殿可算是完整发掘的中国最早的宫殿建筑。
1号宫殿外观最明显的特征是东北隅向西凹进一角,凹缺部分东西长20米、南北宽48米,使得在视觉上产生规则障碍,看起来很不舒服。造成如此不完美的原因,可能是当时修建1号宫殿时,在其位置的东北隅,恰好有一处非常重要的建筑物。风水师占卜之后,认为有必要留下,不可毁坏,致使1号宫殿东廊北半部内凹,也可能是当时流行的某种迷信观念使然。
但是不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东北隅内凹,反而衬托出1号宫殿的壮观与华丽。
1号宫殿布局严紧,包括主殿、廊庑、大门和庭院,主次分明。殿堂下有台基,中有木柱,上有四坡屋顶,坐北面南。四周廊庑组成一个整体。这样的紧致建筑结构一直被后代所沿用。
主殿也坐北朝南,面前是空阔的庭院。基座夯土分为三层,质地坚硬,夯窝清晰,东西长36米,南北宽25米,占地900平方米。从四周的檐柱洞排列情况来看,主殿是一座面阔8间、进深3间的大型殿堂建筑物,其屋顶可能是四坡出檐式的大屋顶。由于没有发现明显的土墙遗迹,只有少量木柱灰痕和草拌泥土块,可以推断,主殿以木柱为骨,用草拌泥堆砌成墙。当然也有可能是夯土墙,以木架草泥为屋顶。
二里头文化三期嵌绿松石铜牌饰
二里头文化方格纹铜鼎
但在史传文献中有夏桀发明瓦片盖房屋的记载,如《世本》云:“桀作瓦屋。”《淮南子·说山》亦云:“桀有得事。”高诱注曰:“谓若作瓦以盖屋遗后世也。”这是后世对夏桀唯一的一次肯定,实属难得。这说明夏桀之时,建筑技艺有了极大的提升。以陶瓦片取代草泥,用来覆盖屋顶,无疑是房屋加固技术的一次革新,可见夏桀也并非一无是处。
环绕在主殿和庭院四周的是一组完整的廊庑。廊庑是用铺石立柱修筑起来的木骨墙,将1号宫殿与外面隔离起来。
主殿与北回廊之间,发现有一个深10米许的井藏式冷冻库,古书上称之为“凌阴”设施,井底铺有一层红烧土,上又有一层厚度1米的纯净土。这种“天然冰箱”利用地下深处的恒温低温,储藏肉类、蔬菜、果实,甚至美酒等食物,以供夏桀随时享乐。
在主殿附近和庭院中一些灰坑里,发现有人骨架,有的两手贴紧胯骨,左右上肢脱位,生前似乎被捆绑活埋。这是建造宫殿时的祭祀坑,坑内的殉难者通常是战俘或掳掠而来的异族人。
史书上记载,夏桀在位期间进行多次攻伐,东征有施氏、有缗氏等。夏桀用俘虏作人牲,祭祀鬼神,意在驱鬼安宅,让生者顺安无事。
大门位于1号宫殿的正南方,有4座房基夹着3条通道,应为一个面阔8间的牌坊式建筑。主殿正对着南门,二者之间是宽敞的庭院。南门外有一条缓坡状路土面,这是当时人们进入宫殿的大道。《管子·轻重甲》中载,夏桀拥有“女乐三万人,晨噪于端门”。端门,就是正门,或许指1号宫殿的南门。
1号宫殿南门以南是7号基址,落在宫城南城墙的西段上,东西长31米,南北宽11米。7号基址向北正对着1号宫殿的南大门,两者具有共同的中轴线,应属于同一组建筑。所以7号基址可能是大型门塾式建筑基址,也就是宫城最重要的南大门基址。
与1号宫殿相隔的一道东西走向的夯土墙基址,就是8号基址。8号基址跨建于宫城西城墙的南端,规模与7号基址差不多。7号、8号基址之间是9号基址,它有可能属于1号宫殿的附属建筑物,诸如拱卫宫殿安全的武库设施。
7号、8号、9号三座建筑都是在二里头三期也就是夏桀之际修建的,与主建筑1号宫殿一道,共同构成了一个错落有致、鳞次栉比的宫殿建筑群。
宫城东北的建筑群,是夏桀之际又一个浩大的工程。这个建筑群包括2号基址(宗庙)和4号基址。
2号基址位于宫殿的左侧,长方形状,东西宽约58米,南北长约73米。它包括主殿,东、南、西三道廊庑及环绕四周的围墙,南面的门道及庭院,大门和大墓,共同组成一个完整的宫殿建筑物。
2号基址被认为是夏朝的宗庙,是夏王祭祀祖先的地方。古代京城的建筑布局中有“左祖太庙”,就是起源于这一时期。
宗庙建成年代大致在二里头三期晚段,可能比1号宫殿略晚。史书中记载,夏桀大造酒池,忠臣关龙逄谏说,这么奢靡浪费,迟早宗庙会被酒淹没了。夏桀一怒之下,把关龙逄杀了。关龙逄死后不久,夏朝也就灭亡了。
这座差点儿被夏桀美酒淹没的宗庙,是围绕一座大墓而建的。
大墓位于宗庙主殿与北墙之间,与宗庙南大门南北相呼应。大墓墓口东西长约5.3米,南北宽约4.2米;内有生土二层台,墓室东西长1.85米,南北宽1.3米,深6.1米。墓室中部有一早期大盗洞,随葬品被扫荡一空,连人骨也不见。考古工作人员仅在盗洞内发现少量的朱砂、漆皮和蚌饰。另有一具完整的狗骨架,置于一红漆木匣内,位于大墓中轴线偏东之处,深2.7米。大墓的规模与安阳殷墟的妇好墓相当。这座大墓占地面积庞大,应该是当时的贵族墓,甚至可能是王陵。
宗庙可能原来是埋葬男性祖先的地方(如二里头二期3号基址发现的M3大墓),以后逐渐演变成存放祖先灵位之所。在甲骨卜辞中,“宗”字是在神主(包括石主、木主)之上,人工建造一个屋顶。中国早期的宗庙,就是供祀祖先的场所,用牲畜祭祀,如2号宗庙中红漆木匣内的狗骨架就是证据,殷商时期甚至用人牲。
2号宗庙就是专为大墓而建的,是“宗”的进一步发展。当时为了使先人灵魂仍然住在类似生前所住的房子里,商王就把宗庙建成寝殿的样子。夏桀定期在此祭祀祖先之灵,祈求祖灵的佑护,确保夏王朝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2号宗庙可以说是后世皇家“太庙”的雏形。
2号宗庙外有四面围墙,其中东墙长约73米,东墙之内还有长约50米的东廊,西墙及西墙之内也有西廊,北墙长约57米,南墙的南北两面是里外复廊。
宗庙的大门位于南墙中部偏东,东西长约14米,南北宽约11米,是一座由木骨内墙围成的庑式建筑,有东、中、西三间屋子,东、西屋略呈正方形,就是门塾——门内东西两侧的堂屋。中间屋子被用作宗庙大门的门道。
宗庙四墙中间围成一个庭院,宗庙主殿就坐落在庭院中央偏北位置,东西长约32米,南北宽约12米,被两道隔墙隔成三室。三室南面均开一门,中间隔墙也有门相通。室外为回廊建筑。
2号宗庙南边约13米处是4号基址,两者具有共同的中轴线,应该属于同一组建筑。4号基址由主殿和东庑组成,主殿呈长方形,东西长36米,南北宽13米。由于尚未发现墓葬、祭祀之类的遗存,所以4号基址功能不详。但从其占地规模来看,应是一处公共活动场所。
夏桀之际先后营筑了两大建筑群,它们的规模和结构达到了非常完美和惊人的程度。这些建筑群不但形成了明显的西朝寝与东宗庙格局,体现了早期宗庙制度的初步成熟,而且也反映出夏桀之际的繁荣,将二里头遗址推向最鼎盛的时期。
分别以1号宫殿、2号宗庙为核心的两个建筑群,如同两簇鲜艳的花儿,绽放在这片充满古老气息的土地之上。两大建筑群是二里头遗址的心脏,夏王在这里举行的每一次活动,都会产生极有冲力的脉动,牵系着中原地区的每一个方国或部落。
从年代上看,二里头二、三期之际大致相当于夏桀(或履癸)即位初年。夏桀追求物质享受,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吕氏春秋·侈乐》云:“夏桀、殷纣作为侈乐,大鼓、钟、磬、管、箫之音,以钜为美,以众为观。”虽未发现钟鼓之类的礼仪青铜器,但密集分布的大型建筑基址、结构复杂的宫室、令人眼花缭乱的回廊等各类建筑物,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崇尚“丰大豫亨”的奢侈年代。
与其说夏桀是个暴君,不如说他更像个“基建狂魔”。夏桀筑建长夜宫于深谷之中,又建造了豪华的宫室、高台以及廊庑,并用精美的白玉、象牙加以装饰,使之美轮美奂。二里头三期兴建的大型建筑物1号宫殿与2号宗庙,主殿多宫室,四周回廊环绕,与史传文献的记载相吻合。而1号宫殿西南有个长方形平台基址,作用不明,也许就是夏桀所造的瑶台遗址。
相当于夏桀之际的二里头三期,其繁荣昌盛不但体现在规模宏伟的建筑物上,而且青铜器和玉器的数量与质量,都大大超越二里头二期。居民总数更是达到二里头遗址的最高峰,超过3.1万人 。人口密度高达每平方千米145人,远远高于同时期翼城县(每平方千米51人)、垣曲(每平方千米5人)、侯马(每平方千米19人)。与史前时代的王城岗城址仅六十余户、两三百人相比,已是另一番景象。
从夏朝初年的稀疏村落,到夏桀之际一跃成为3万之众的皇皇王都,人口暴增,无疑是经济发展和社会化提高的必然结果。正因为数量众多的人口,发达的经济,夏桀才拥有建造大规模建筑群的底气与实力。
除了自然增殖外,夏都的人口绝大多数为外来移民。有的是向往斟的繁华,慕名而来,有的是属于非自愿的强制性征调,他们大部分是奴隶或者贫困民众,被送到这里修筑宫室。其中1号宫殿面积约9600平方米,土方总量近1万立方米。仅夯筑一项,假设每人每天夯筑0.1立方米,有1000个夯筑工,则需要200个工作日。倘若再加上挖基槽、取运土、夯筑、垫石、立柱筑墙、盖屋等建筑工序,以1000人算,则需耗时数年之久。
如此高强度、大规模的人力资源调配,必须依靠强有力的动力机制来推动,也就是夏朝统治者的残暴统治。史书中记载,夏桀自比为太阳,深居宫中,生活极度奢靡。他不惜民力,“为琼室瑶台,金柱三千,始以瓦为屋,以望云雨” 。而百姓住在简陋、狭窄的草棚屋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下大雨的时候无处躲身,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迫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由此怨声载道,人心思变,咒骂声不绝于耳,甚至绝望地发出怒吼:“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这个可恶的太阳什么时候灭亡啊?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尽管在今天看来,二里头遗址中最大的建筑物,也不过是9600平方米的宫殿,或者4000平方米的宗庙,二里头遗址的宫殿和宗庙并不算什么庞然大物,但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上古时期,缺乏大型机械,一切都须手工操作,所以每一座建筑物的每一寸地方,都浸透着平民、奴隶的血汗。正是他们的辛勤劳动以及聪明才智,铸造了中国最早的宫殿、中国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室建筑群、中国最早的国家级祭祀场所和祭祀区。
相当于夏桀时期的二里头文化,呈现出来的皇皇王朝气象,不但产生了中国最早的具有明确城市规划的大型都邑,而且也是东亚大陆最早的核心文化,对早期国家形成与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
世界上的每一个早期文明,诸如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等,它们的辉煌灿烂无不建立在平民或奴隶的悲惨命运之上。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人类总会失去一些什么,有时候还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疾风骤雨般的暴动及其带来的血腥屠杀。
看似势所必然、神圣正义的背后,总是藏匿着邪恶,遮掩着虚伪。历史是无数因果交织而成的一匹布,圣哲也好,暴君也好,都是这匹布上的一条条经纬线,纵横交错,哪怕是缺失了一条,这匹布也会散裂。或许,我们应当拨开历史的浓雾,以更审慎的目光,去看待史书上所谓的“暴君”夏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