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的牺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李雪梅的遗体被送回岚山的时候,是凡认识李雪梅的人全都哭了。
“好人为什么就不长命呢?”李雪梅的死,给大家留下了这个疑问。
当一张李雪梅的遗照和一枚一等军功章被轻轻放在徐军和老陈的面前时,徐军摇头表示不信,愤怒的他差点没和陈东干上一架。
老陈捧着照片,一言不发,冷静得吓人。
几下就制服了徐军的陈东,把他绑在柱子上。向涕泪横流破口大骂的他轻轻拍了拍,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随手就将一块干净的毛巾塞进了他的嘴。
“老排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陈东问道。
老陈摇了摇头。
“你要是什么也不说,我可要走了。”陈东抓起放在桌子上大檐帽,戴在了头上。
“我还能说什么呢?”老陈叹口气,眼睛死死盯在陈东那一身崭新的“八五”式军服。“我羡慕雪梅姐,她可以战死在沙场,而我只能老死在炕头上。”老陈的眼圈红了,“其实从当兵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军人在战场上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轮到自己还好说,要是轮到自己的兄弟和战友,难过伤心这一关就是一个槛儿。我和Y国孙子干了那么多年,早就习惯把难过留给他们。直到那一天,直到我亲眼看着一百一十四位弟兄活生生从我面前消失,我才明白打仗对双方是等同的。没有我们吃肉光让人喝汤的道理。所谓打仗,不过就是用眼泪去换得胜利的一个过程而已,无论你打胜还是打败,对于咱们这些当兵的来说,最终谁也没沾多大便宜。雪梅姐成为了把痛苦留给别人的那一类人,我心痛,我伤心,可是我也羡慕她。她获得了我梦想获得的结果。我这么说你可能认为我瘭了。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
“老排长!你有点悲观厌世,这可不象你啊!”
“我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经历了普通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普通人只能通过报纸和广播来猜测咱们打仗是多么艰苦。可是我们呢?早就习惯了这种艰苦。有时晚上睡觉我还能梦见雪龙和玄和。特别是杨雪龙,那口Y国话说的,比Y国唱戏的说得还好。一会儿学列宁,一会学斯大林,有模有样的。可就是这么个棒小伙儿,跟我上了‘462’就再也没有下来。我还记着那天是个阴天,就在他拄着旗杆牺牲的一刹那,从云缝里射出了一缕光线不偏不斜整整好好照在了他的脸上。他死得一点怨言都没有,临死还喊着:‘老排长!咱们胜利了!’咱们胜利了,可是他们却走了。我很想哭。走了的人都是笑着走的,活下来的却想哭。在战场上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人不一定能感到高兴。你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怕听到谁谁牺牲了,我怕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侦察连。怕归怕,最后还得面对现实。从那之后,我就怕见到血,特别是自己兄弟的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是他们的老排长,哪怕是我被人穿了十七八个窟窿,也不能让这些兄弟白白流血。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但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这个人嘴笨,不像李明,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想解释个什么事情,往往憋了半天也解释不明白。后来,我也懒得解释了,自己心里好过就觉得比什么都强。反正自己在部队这几年,该经历的经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原本没什么可遗憾的。可一到自己摘下领章那天,才发现自己彻头彻尾是离不开部队了。人哪!就是个贱。平时总喜欢把转业挂在嘴边,一旦真到了转业那天,那心里又巴不得把自己绑在部队。你们穿着军装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说心里话,我不敢看你们,一看到你们我就想哭。有时我自己就想啊:如果让我重新穿上军装战死沙场,没准我会给那发军服的人磕上几个响头。咱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啊?不过就是做做梦,想想自己得不到的事情。
雪梅姐走了,她和我不一样,至少她没死在炕头上。要说我不难过那是瞎话,难过又有什么用?如果那些牺牲的战友都能活过来,如果能把老邵和老白从Y国弄回来,我天天哭,哭死都行。老爷们家家,象个娘们哭哭啼啼有个什么出息?当兵的活着和死了都是一样,为的就是老百姓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能明白这一点,活着和死去的就都直了。”
徐军不哭了,尽管眼泪照样“哗哗”地流。
陈东沉默了,尽管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老陈去说。
“你今天要是不把这军功章送过来,我还真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件宝贝。也好,留作纪念吧!就当自己曾经为国家出过一份力。”老陈手里紧紧攥着这枚在他消灭Y军重炮阵地之后,首长亲自为他带上的军功章,眼泪在微笑的眼眶里打着转转。
在门外偷听的余萍也哭了。原来所谓的英雄,不过就是一位从来也不把自己当成英雄的普通人。英雄最大的特点,就是心里装着别人。
“他们都是英雄,可是他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余萍在心里反复思考着,越想越觉得她曾经深爱着的那位英雄是如此的陌生。“不!”她坚定地否决了自己的动摇,“他永远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一个完全钻进了牛角尖的女人。一个在几个小时之后,便从陈沂生的视野中消失的漂亮女人。
地球就是这样:它带动着历史,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无论谁在这个世界消失或者存在,都无法影响它的自传。
生活也是如此,无论你是高兴还是难过,它照样按着它固有的方式去运行。
一晃半年过去,人们照常生活在幸福之中。李雪梅牺牲的时候,人们流过泪,伤过心。可是半年之后,人们在享受生活的温馨和惬意的时候,只能记起他们身边曾有一位叫李雪梅的护士长,只能默默地说一句:“她是个好人……”
十一月三日这一天,丁保国从宿醉中清醒,口渴得要命。朦胧之间,他只记得在刘为国递交的某份文件上签了字,至于内容是什么,他根本就想不起来。
即将成为人父的丁保国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也许是老丈人的特意安排,或许是上级领导对他的爱护。本应分管政治工作的他却主抓起了后勤工作。既不能跃马驰骋,又无法一展自己的军事才华。丁保国觉得自己的前途灰暗了起来。在他看来,没有军功的军人要想升迁,只剩下溜须拍马这一条途径了。
心情不好的他,不想看到清晨明媚的阳光。痛涨欲裂的头颅,迫使他放弃了穿衣起床的打算。赵静在昨天被送进了总院的产科病房。最好的医疗环境和最佳的服务质量,使得丁保国对自己即将诞生的孩子很有信心。
赵静到目前为止,一切的检查指标均属正常。丁保国从医院被自己的家人换回之后,却被刘为国拉到新开张的酒店胡天胡地了一番。想到这些,他暗暗愧疚自己对妻儿的不负责任。通过电话和赵静聊过几句之后,疲惫不堪的丁保国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他感觉赵静生了个男孩。鼻子眼睛无一不象他这个英俊潇洒的父亲。抱着儿子,特别是看到儿子胯下那可爱的小鸡鸡,丁保国乐得合不上嘴。
“我丁保国有儿子啦!”他大喊一声,喊声中充满了自豪和希望。“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象他爸爸那样做个将军!”
将军的诱惑,是每一位军人所无法抵御的。丁保国即便是在梦里,也对此念念不忘。
“嘟嘟……”
在睡梦中自豪无比的丁保国,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喂?我是丁保国……请说话!”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宝国吗?哎呀!都什么时候啦?你怎么还睡哪?”齐瑞芳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啊!是是……这个……静静生了吗?”
“早就送进产房啦!你快点过来!”
“静静没事吧?”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第一次生,没有经验,有些紧张。”
“噢!我马上就过去。”撂下电话的丁保国,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爬起来穿上衣服,胡乱洗了把脸。老婆生孩子是大事,他丝毫不敢马虎。顾不上吃早饭。出了门,他从司机手腕上的表得知,此时是上午八点四十分。原本阳光明媚的清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乌云密布。阵阵阴风吹得整座岚山飞沙走石树摇枝斜。
“妈的!什么鬼天气?”司机狠狠骂了一句。过于昏暗的路况,迫使司机不得不打开了车灯。
“昨天的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是晴天么?”丁保国没话找话。
“嗨!我说政委,您还真相信那天气预报哇?你看看这几天,哪一天它报准过?还好,对咱们司机来说,只要是不下手榴弹,那就没什么问题。”
“你呀!就贫吧你!”丁保国完全沉浸在对未来儿子的渴望之中,根本没在意司机说些什么。
有了专车,自然就一切方便。没费多少时间,丁保国就在淅淅沥沥的雨点中一头钻进了总院。
进了急诊楼,他顺着一楼的右手游廊赶到了产科。自己的父母外加齐瑞芳都在产科的门前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门前的长条椅简直成了摆设,没有人还有心思坐上一坐。
“宝国呀!你可来啦!你瞧瞧你干什么去啦?你怎么就没心没肺呢?”丁母不住地埋怨。
父亲倒是什么也没说,不过从他待搭不理的表情来看,估计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静静怎么样?”丁保国擦擦头上的汗水和雨水问道。
“没什么消息!”齐瑞芳道,“肚子一痛就送进去了,医生说还要再等一等。”
“还等?那什么时候能有消息?”丁保国急了,“不行!我要进去看看静静。”
“你老实呆着吧!”丁道恒怒道,“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进还能叫你进去吗?瞧瞧你这个丈夫当的,象个什么样子?静静生孩子,你却跑到一边花天酒地!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爸……我……”丁保国无言以对。他现在的内心充满了懊悔。
产房中清晰地传出了赵静那撕心裂肺的喊声……
“静静!女人头一次都是这样,你可要挺住,挺住啊!”丁母默默地祈祷。
“使劲!快点使劲……”齐瑞芳握紧了拳头,浑身因极度地紧张而颤抖不止。
“静静!我丁保国的下半生可就全靠你了……”
赵静的喊声渐渐高亢,可是新生婴儿“呱呱”落地时那种期待已久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位护士从侧门走出。焦急不已的家属立刻就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同志!我爱人怎么样了?”丁保国率先发问。
“你们是赵医生的家属吧?”护士问道。
“是是……”家属的点头极富有规律性。
“别着急!第一产程还没结束呢!”护士安慰他们。尽管男人们都不明白第一产程是什么意思。但是这颗绷紧的心,总算是得到了一丝安慰。
“如果顺利的话,最晚到晚上十一点,你们怎么也能见到孩子。”
“好好!”曾指挥过千军万马在战场上驰骋的丁道恒,头一回变得如此手足无措。
丁保国看看走廊墙壁上的挂钟,时间正指向上午九点整。
这十几个小时大家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尽管医护人员不住地劝说早早就被送入产房的赵静不要白白浪费体力,尽管身为医生的赵静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还是熬不住这种刺骨钻心的剧痛,喊叫声从高亢变成了嘶哑,最后又变得“噎噎呜呜”。第一产程的全部时间整整持续了12个小时。当护士走出来告诉大家产妇已经进入第二产程的时候,齐瑞芳和丁母松开了相互紧握,满是冷汗的双手。
“你们再等一等!”护士说完就缩回了头。
“等?还要等多久?”丁保国已经快疯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婴儿那纯真无邪的哭声依然没有如期出现。
“医生!我爱人到底怎么样了?”情绪失控的丁保国不顾一切地捶打着产房门。
“宝国!你冷静些!别忘了你是个军人!”丁道恒喝道。
“去他妈个军人!”丁保国情绪失控,抬脚就要踹房门……门却轻轻被打开了,一个手拎号码牌的护士走出来问道:“你们谁是赵医生的家属?”
“我们都是!有什么事情你就说!”丁保国几乎变成了一头愤怒的狮子。
“这个……”护士迟疑了一下,随后,她向齐瑞芳说道,“赵医生的第二产程延长了……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准备?”丁保国一把抓住了护士的白服。
“宝国!你干什么?”丁道恒拽过儿子,向护士说道,“对不起!他着急,情绪有点失控,希望您别见怪。”
“没什么!”护士的脸上露出了歉意,想了想,她迟疑地说道,“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第二产程,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这孩子就是不入盆(术语,指胎儿先露部位下降至骨盆)……”
“想尽一切办法?胡说!想尽一切办法怎么会没用?我看是你们医术不行,都是一群饭桶!”一向温文尔雅的丁保国已经不顾身份,不顾劝阻破口大骂起来。他这种心情,医护人员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护士很抱歉地苦笑了一下,转身又回去了……
丁保国被父亲的卫兵拦住,死死地按在了长条椅上。随着丁保国渐渐的冷静,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虚脱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突然,从产房中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孩子!我的孩子!”丁保国不顾一切地扑到房门上,仔细地谛听产房中新生命诞生的声音……
“孩子!我有了孩子!”丁保国喃喃自语,“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现在才生?”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午夜零点过五分。“还好!总算是生下来了……”
此时,房门又被重新打开。那位护士带着一脸倦容和无奈,默默地站在了丁保国的面前。
“孩子……孩子还好吧?我爱人还好吧?”
“母子倒是平安,不过……由于产程的延长和多种因素的影响,孩子受宫内窘迫的影响,脑神经……希望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你快说!”齐瑞芳等人吓傻了……
“有可能是脑瘫……”
“什么?”丁保国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没昏厥过去。
“你自己看吧……”护士递过来一张婴儿的登记表。丁保国一把抢过匆匆一看,只见上写:
……生母:赵静婴儿性别:女婴儿床号:462……婴儿生日:1986年11月4日……登记表的下面还盖有婴儿的小脚印。
“462?462?”丁保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口中默念着,如雨狂落的冷汗中,脸上渐渐浓密了恐惧。猛然,他抬头向墙上挂钟的日历望去,一行清晰的日期映入他的眼帘:1986年11月4日
“462?114?462!114!”忽然,他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喊罢,他口吐白沫,一头扑倒在水泥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