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沂生回到座位的时候,很有礼貌地向壮汉点点头。壮汉神色突变,拽起自己的老婆孩子“落荒而逃”。
“你的包!”老陈叫道。这壮汉跑得飞快,转瞬间就消失在车厢的尽头……老陈左右瞧瞧:发现所有的人都面向窗外,时不时地还用眼角余光向他瞥来瞥去……
“我有那么吓人吗?”老陈扪心自问。
正当他胡思乱想,积极要打破这种僵局的时候。女乘务员领着一位年轻的乘警走进车厢,“就是他!”女乘务员躲到乘警的身后……
“请你跟我走一趟!”乘警将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
“好!好!”老陈点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撇向那把五四手枪……“我的东西……”老陈指了指货架上的旅行包。
“何姐!麻烦您先替他保管一下!”乘警对女乘务员吩咐道。女乘务员还没表示什么,老陈却先笑了。
“你笑什么?”乘警皱皱眉。
“呵呵!没什么,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好吧!我马上就陪你走一趟。”老陈放松了心情,随着颠簸摇晃的车厢,快速向门口走去……“你慢一点!”乘警喊道。
三人一直走到餐车。推开车门刚一进去,一个中年警察从座位上站起……
“是你?老陈?”中年警察目瞪口呆。
“老连长!”老陈揉揉眼睛,没错,面前这个中年警察正是几年来音讯皆无的徐军。“老天!我不是在做梦吧?”老陈拉着徐军,眼睛都快不够瞧了。
“老陈!没想到是你?嗨!你看这事闹的!”徐军指着陈沂生的鼻子说道,“你小子!你先把脸上的血擦了!瞧着怪吓人的!”
“血?有吗?”老陈习惯性地用袖子抹抹脸。
“给!”女乘务员递过一块手帕。
“谢谢!”老陈边擦边笑道,“你看看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脸上有血也不当一回事。呵呵!没吓坏你们吧?”
“吓坏了!”女乘务员“扑哧”一声乐了。
“小王!”徐军向年轻乘警挥挥手,“你把手放下来吧!这没用……”他一指老陈说道,“你不了解我这个老战友,别说你那把破五四,你就是拿挺机关枪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这么厉害?”小王上下打量着老陈,从这个相貌平平,一脸憨厚的土老冒身上,他还真就没看出老陈有什么惊人之处。
“我说你啊!”徐军拍着小王的肩膀说道,“你不记得我经常和你说的那个仅率一个排就端掉Y军团部的陈沂生吗?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就是他?”小王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没错!是不是觉得他也并非什么三头六臂?呵呵!侦察兵嘛!长相不能太有特点。”徐军解释得很风趣。
“你们坐着说吧!”女乘务员摆好了座位,并沏上三杯茶。
“老陈!今天没想到会遇上你。”三个人坐下后,徐军递给老陈一根香烟,“也幸亏有你,小何才没受什么委屈,不过……”徐军看看小王,小王为难道:“不过,陈……陈排长,你下手太重了吧?七个人,重伤六个,剩下的那一个目前还生死未卜。你这件事办得……可让我们犯难了……”
“嗨!都不是外人,咱就直说吧!”徐军打断小王的抱怨说道,“老陈呐!我知道你在战场上打习惯了,这一出手就是死手、重手。可是现在不同喽!这是在地方啊!你下手的时候怎么就不过过脑子?你也不想想,就那几个王八蛋能架住你这一拳头么?刚才车站来电话,说为首的……就是那个卷毛,这辈子断子绝孙不说,骨盆都叫你踢碎了。弄不好下半辈子随时都得揣着尿管蹲着撒尿!你说说,你也后是打算叫他进男厕所还是进女厕所?”
“扑哧”一声,小何笑了。笑着笑着,她突然扬起手臂捶了徐军一拳:“老徐!你说话要注意分寸!这还有女同志呢!”
“啊!是是!”徐军打个哈哈,又道,“现在这件事情都把分局的领导惊动了,你说说,你小子就是脱了军装,怎么也不让人省心呐?”
“是是!”老陈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里一个劲地嘀咕,“亲娘啊!会不会影响留城……”
“老徐!现在事情都清楚了,你看怎么向分局汇报?”小王打开纸笔问道。
“你先查查这几个小瘪三有没有前科,要是有你就把他们资料要过来叫我瞧瞧。”
“好的!”小王合上笔录出去了。徐军拉着老陈的手说道,“你呀!这辈子也改不了你那火爆脾气。”
“是是!”
“对了老陈!你工作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了,在岚山光荣街一家副食店运货。”
“光荣街?噢!就是野鸡胡同啊?嗨!怎么把你分到大集体了呢?你怎么不找找人?”
“这挺好!挺好的……”
“好?”徐军苦笑道,“大集体还好啊?算了吧你!苦日子有你受的了。”
“真的挺好!”老陈感觉很满意,“冯指导员也埋怨过。可我一个乡下人还管它什么全民大集体的,能进城有个工作就行了。再说了,大集体不也是国家单位不是?”
“行!你想得到开!”
“不管怎么说,国家还是挺照顾咱们这些退伍兵的。”
“退伍兵?嗨!”徐军牙都疼了,“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个人哪!有两口馒头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你知不知道凭你的能力,那怎么也得分到政法战线啊!”
“嗯?对了老连长!你是怎么知道我被留在岚山了?”
“我是听雪梅说的。这不,一得到消息我就立马通知了冯刚。”
“雪梅姐?她是怎么知道的……咦?”老陈不怀好意地瞧着徐军,“你们……你们还有联系?”
“想什么哪?”徐军干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现在可是纯粹的战友加同志关系!”
“噢……”
“不许在心里瞎琢磨!”
“是……”
“一个字都不许想!”
“噢……”
“你要立刻忘掉这件事!”
“是……”
“呵呵!你瞧我这记性,我刚才都说什么啦?”
“你说你和雪梅姐……老连长!你诓我?”
“好小子!你还敢说你没忘?”
“我……我说错了还不行?”老陈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老徐!资料我要来了!”小王推门走进来,“刚才从电话里了解到:这个卷毛叫毛刚,他还有个绰号叫‘卷毛狮子’,是一个抢劫盗窃团伙的主犯,嗯……还有持刀伤人的前科。既然这样,看来这件案子就好处理了……”
“那还说什么呀?老陈这是典型的正当防卫呀!下手重……下手重那怎么啦?谁面对持刀行凶的歹徒还能手软哪?我看,这人证物证都在,铁案如山没什么可说了,就直接向局里汇报吧!”
“好咧!对了何姐,得麻烦您配合我做个笔录,把案情详细经过好好回忆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小何一五一十地谈起当时的案发经过……
“陈排长当时是怎么出手的?”小王抓住问题的重点刨根问底,
“我……我没看清……”小何偷眼瞧瞧正在一旁和徐军有说有笑的陈沂生,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清?”
“没看清!”小何肯定地说道,“他打得太快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几个流氓就趴下了……要不!你叫他重打一遍?我看他可比《少林寺》里那个觉远和尚厉害多了……”
“胡闹!你以为这是武打电影啊?”
“我……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小何眨眨眼睛说道,“老徐说得没错,呵呵!你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天呐!”小王故作痛苦地说道,“你们女人可真烦!”
两天后,列车进了西安站。在战友的依依惜别声中,老陈和徐军洒泪而别。
“老陈呐!你自己要保重啊!”徐军把两包饼干塞进陈沂生的手中。
“嗯!你放心吧老连长!”
“陈……陈排长!这……这是我给你买的汽水……谢谢你救了我……”小何红着脸说道。
“这没啥!你看看,到叫你破费了。”老陈接过桔子汽水,左看右瞧。
“陈排长!等你回来,有空就教我几招,省得有人总在背后笑话我。”小王边说边瞧向小何。“去你的!”二人疯闹起来。
“呵呵!”老陈也笑了,这是几天来,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在西安换乘开往榆林的汽车。路上走走停停折腾七八个小时后,头昏脑胀的老陈在绥德踏上了回家的路。一天之后,当他拭去额头的汗踏在光秃秃的山岗上时,迎着朝阳,看到了山下那阔别八年的窑洞……
“娘!崽子回来啦!”老陈的呼叫声在山间回荡。
鸡鸣与犬吠声四起,寂静的山村霎时间鼎沸起来……
“娘!崽子回来啦!”老陈喊着喊着,声音哽咽起来……
一孔孔的窑洞门被推开,上了年纪的老人手搭凉棚向山上望去……
“那是谁?”
“有点面相……”
“好像是崽子……”
“扯谎!崽子当了大官,那还能回咱这个穷地方?”
“好像是……一起去瞧瞧!”
老陈迎着乡亲向山下走去……“刘二叔!张二婶!你们身体可好?”老陈上前握住老邻居的手。
“是崽子!哎呀!比以前胖多了。呵呵!还是队伍上养人呐!”张二婶抚摸着老陈的脸,感慨万分。
“崽子!你怎么回来啦?这穷山沟沟你还回来做甚?你忘记你大大的话啦?”刘二叔问道。
“八年没回家,我这次是专门回来看看!”
“你看看,进过城说话就是不一样。不说‘俺’也不说‘俄’,偏偏学城里人说‘我’。怪不得都想进城咧!进城就是有出息!”陈沂生家的老邻居牛爷爷说道。这牛爷爷有个特点,说话的时候双手喜欢插在袖筒里,随着声音的抑扬顿挫,裹着毛巾肚肚的头还一点一点的。
“牛爷爷!几年不见您老身体还挺硬实,对了,您老的老寒腿好些没有?”
“莫关系莫关系,这辈子就要带着毛病进棺材板板,好不了啦!”
“我走的时候您还拄着拐棍送我,现在看气色,估计比那时候强多了。”老陈掺着牛爷爷,和众乡亲向山下慢慢走去。
“你这娃说话会拐起道道了!就像当年那些队伍上的首长。想俄在队伍那一年……”
“牛三叔!你咋又讲起老黄历啦?你那时候哪里是在队伍上?那是……”
“你说啥?民兵就不是队伍啦?毛主席还和咱握过手咧!”
“三叔!这套不管用啦!文革那时候你说说还可以,现在再说,人家城里人就要笑话你咧!”
“笑个啥?俄是羞了先人还是跪了板板?有啥丢人的?毛主席说……”
“就别说了!”张二婶说道,“咱这些庄稼人不被待见,要不六零年你讨生路去看人家刘同志他咋就没见你?他婆姨死活不叫你进门不说,连口水也没给你喝。”
“瞎说!”牛爷爷不愿意听,反驳道,“人家不是不认识咱么?她哪里知道俄和刘团长是啥关系,想当年……”
“想当年刘团长就住在你家北炕,一口一个牛大哥叫着,还帮你抬水扫院子是不是?走了这么多年,他给你捎过信儿没有?文革倒是没少给你来信,叫你给他打证明……”
“……”牛爷爷不吭声了。
“崽子!你还回来干啥?俄要是你,就天天在城里住砖房吃鸡蛋,还回来做啥?”人群里一个青年喊道。
“三丑!你小子就知道个吃,小时候你偷我家包谷,被抓住还满地打滚甩鼻涕”老陈笑道。
“他现在可懂事了,你家的地就是他帮着种的!”刘二叔说道。
“噢?”老陈看看人群中的三丑,虽说他个头和自己走的时候差不多,可是身体却瘦多许多。
“家里的口粮够不够吃?”
“今年还行!糊弄肚子呗!”
“噢!”
说话之间,一行人进了陈家的小院。院子里散落堆满了玉米秫秸,一只瘦骨伶仃的独脚觅食母鸡,昂头左右看了看陈沂生,突然“咯咯”一阵乱叫,扑打着翅膀飞进坡下的旱沟里……看着满院子的鸡屎猪屎,老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切都是老样子,唯独不同的是,门框上多了一条“拥军拥属”的横幅。
破旧斑驳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小脚老太太从屋里走出。她扶着泥墙慢慢走到窗台下的鸡窝前,将干枯黑瘦的手伸进去摸了摸……“这该死的鸡,光吃也不下个蛋……”说着,老太太深深叹口气。
陈沂生叫了一声“娘!”。老太太左右看了看,又回过头向后瞧了一瞧……“这……”老太太的眼睛有点怕光,“今天是啥日子?咋来这么多人?”
“娘!”老陈“扑通”一声跪下,“我是崽子!崽子回来啦!”
“崽子?”老太太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左瞧瞧右看看,临了还用手摸摸老陈的脸。
“嫂子!是你家崽子,没错!”张二婶道。几位老人偷偷吩咐自家的晚辈,渐渐的人群开始散去……
“你……你回来啦?”陈母口中念叨着,眼睛还不由自主地向老陈身后眺望。
“我回来啦!崽子回来啦!”
“就你一个人?”
“是啊!”
“噢!”老太太点点头,“崽子……”老太太抱住儿子的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老嫂子!崽子回来你怎么不高兴?还不进屋唠去?”刘二叔提醒道。
“噢!是的是的!你们都进来坐坐!快进屋!”老太太说着话,在陈沂生的掺扶下,和几位老邻居一起进了窑洞。
“娘!这是我专门为您买的槽子糕!您尝尝,甜着呢!”老陈从挎包里掏出点心糖果,放在炕桌上。
“你这孩子!怎么不先让让你叔叔大爷?”老太太有些不高兴。
“啊!是!是!”老陈脸红了。
“算啦!只要崽子能回来看看我们这些穷亲戚就行!礼数嘛!咱们这穷山沟沟没那么多说道!”牛爷爷抄着手点头说道。
“不不!是我的不是!”老陈看着面前的乡亲,手中这点点心,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分配。
女人们抱着柴禾升起了火。一些年轻的后生有的拿粗碗有的取锅,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三丑!你去把咱家存的那点荞麦面取来!今天就在你婶子家吃了吧!”
“三叔!这不中!这可是您老的寿面!”
“啥寿面?吃与不吃俄该死还得死,粮食本来就是给活人吃的。”
“那您老也应该留点不是?”
“不留!一点也不留。”牛爷爷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陈沂生。
“嫂子!崽子回来你咋不痛快?”张二婶问道。
“痛快?有啥痛快的?他在不在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默默地摇了摇头。
老陈的心登时一沉:“俺娘这是为啥?难道家里出什么事情啦?”